距離瓦拉納西以北約十公裡處的鹿野苑,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經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說“法輪初轉”,堪稱是佛教的發源地。當年喬達摩悉達多王子剃發為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體極度虛弱,在河中洗浴後竟然沒有力氣爬上岸來。幸而天神垂憐,讓大樹垂下枝條,援引他上岸。他在岸邊昏睡了片刻,再醒來後,不由對過往所為產生懷疑:如果這樣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覺悟,那麼會不會是選錯了悟法之道呢?這時有一位名叫蘇嘉妲的牧羊女經過,看到他如此憔悴虛弱,便取出乳糜施舍他。五位隨從見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堅持絕食,以為他改變了誌向,竟產生了鄙視之心,並相約從此不再追隨他,敬畏他。悉達多失去了最後的依伴,遂與五隨從在鹿野苑告彆,獨自來到二百裡外的一棵畢缽羅樹下,在地上鋪了吉祥草,向著東方盤腿而坐,發誓如果不能證到無上大覺,寧可讓此身粉碎,也終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終於在一個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開朗,圓滿禪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覺悟。那一刻,雲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從此誕生。而畢缽羅樹也從此稱為“菩提樹”,釋迦牟尼成佛處則稱為“菩提道場”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覺”的意思。頓悟得道後,佛祖重新西行還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夥伴。五隨從遠遠地見他來了,都相約不要起立拜見。但是當釋迦牟尼走近的時候,那種威嚴不言而喻,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垂手侍立。於是佛陀坐下來,為五隨從講解自己悟得的“四聖諦”,即人生輪回、苦海無邊、善惡因果、及修行超脫之道。那五位心悅誠服,也立刻頓悟了,成為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彼時正是雨季,池沼裡開滿蓮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來聽教,“佛、法、僧”三寶俱立,即佛寶、法寶、僧寶,佛教從此誕生。五比丘隨佛弘法,僧伽迅速擴充至六十餘人,眾弟子遵從佛訓,“外乞食以養色身,內乞法以養慧命”,白天到村鎮裡傳法說教,晚上回到山林靜修。佛教以鹿野苑為創基,日益發揚光大。而佛祖降生的藍毗尼、頓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傳教的鹿野苑、和圓寂火化的居詩那耶,便合稱為佛教四大聖地。特彆的是,印度雖是佛教起源地,然而這四大聖地的重新確定與開掘,卻是通過我國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才完成的。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賜。十二世紀後期,伊斯蘭教襲入印度,宣稱安拉是惟一的真神,並大量毀壞異教的建築與雕像。到了十六世紀莫臥爾王朝建立,伊斯蘭教僅遜於印度教成為本國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賈汗都是主張“三教統一”的,但是那個殺父弑兄的瘋狂教旨主義者奧倫澤布登基後,卻背棄祖宗遺訓,大肆破壞佛教建築。鹿野苑的佛跡被毀壞殆儘,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爛,最輕微的破壞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們毀壞不了那麼多的佛像,於是便以佛的鼻子為象征吧。此後,佛教在印度日漸式微,鹿野苑湮沒無聞,印度大地上再不見一座佛寺,一個僧人,佛教就像一陣颶風襲過,曾經輝煌而後消逝無蹤。直到莫臥爾政權解體,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蘭卡重新傳回印度,而四大聖地以及靈鷲山講經處等佛教建築也重新被一一開發。而開發的主要依據,就是借助中國古典文獻。在玄奘的筆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規模宏大,僧侶眾多,《大唐西域記》中留下這樣的記載:“婆羅尼河東北行十餘裡至鹿野伽藍。區界八分,連垣周堵,層軒重閣,麗窮規矩,僧徒一千五百人並學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餘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來身,作轉法輪勢。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無憂王建也,基雖傾陷,尚餘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餘尺,石含玉潤,鑒照映徹,殷勤祈請,影見眾像,善惡之相時有見者,是如來成正覺已初轉法輪處也。”“伽藍”特指僧侶集中居住修行的園林精舍,當年的“鹿野伽藍”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劃分為八個地段,規模宏大不說,樓台水榭也都極其精致。然而此時,當我走在綠草如茵的鹿野苑,當年台觀連雲、長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蕩然無存,“層軒重閣”如今隻餘斷壁殘垣,看去一片蒼涼。“高百餘尺”的達摩塔(Dhamekh)還是在的,造型樸拙,呈圓椎狀拔地而起,像一個倒扣的石鐘;然而“七十餘尺”的石柱卻無可覓跡,但聽說有斷碣保存於博物館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現在已經成為印度的國徽。佛陀生活過的精舍,如今被破壞得隻剩下一段殘破的台基,但仍然被不時前來朝拜的信徒們塗滿金水,顯示餘威猶在。有和尚坐在樹下拈動佛珠默念經文,還有幾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圍著聖壇轉經,梵音聲聲,使整個鹿野苑平添了一種神聖的氣息。我撫摸著聖壇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獨行,在這古老的佛教聖地,耳邊卻無由響起一首纏綿的中國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付與斷壁頹垣的,又豈止是良辰美景賞心悅事呢?有遊客在草地上野餐,偶爾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此時在國內正是寒冬臘月,而這裡卻綠樹成蔭,翠草青青,小鳥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灑下的麵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囂的瓦拉納西城裡遊蕩了幾天,我的耳朵已經習慣於市聲鼎沸,忽然到了這樣一個鳥鳴宛轉、空氣清新的地方,就好像從彩色電視轉台看黑白默片,或是交響樂換成笛子獨奏。漸漸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在景點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鮮亮,態度文雅,連神情中都透出一種高人一等的雍容華貴;然而一離開景點,那些迎麵擁來的小販或乞兒,立刻便展現出印度人的另一個麵貌,肮臟的長襯衫,皺巴巴的寬腿褲子,臉上永遠是一個賤兮兮的笑容,簡直為“階級”和“種姓”這兩個概念現身說法。從未有一個時間地點,可以讓人像在印度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出身”這回事。雖然我不能準確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羅門,哪一位是刹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羅。但是無疑的,那些態度安祥舉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門,而那些小販們的種姓則一定不夠高貴,因為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貧窮的婆羅門,也不會允許自己做出有失體麵的事情來。雖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經不再由種姓決定職業、收入,而且不同種姓間的通婚也變得平常,但是血統這種東西是遺傳的,上千年的曆史積澱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裡,反映在他們的態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單憑眼神,你也可以輕鬆地分辨出他們的身份。今天的中國已經沒有了“貴族”的概念,度假村裡擠滿了大腹便便的暴發戶,再多的鈔票也掩不去他們本質上的粗鄙與貧窮,往往越是有錢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為那些錢往往不是來自正路。但在印度則不同,這裡雖然窮,卻有著真正的貴族,由血統、種姓、千百年的教育與財富澆灌出來的貴族。他們品行高尚,舉止優雅,最難得的,是那種在中國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違了的衝淡澄澈的神情,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在印度,真正的高貴不是體現在衣裳舉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態度——高貴的神態,才是最不容模仿不可偽裝的。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年輕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過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鐵絲網圍起的鹿苑,隻有為數不多的幾頭鹿在散步,倒有七八個孩子在賣鹿糧,一見遊客便立即圍過來推銷。十盧比一小袋,我本來沒什麼興趣,但是為了擺脫他們的糾纏,於是花五盧比買了一小捧,權當體會一下飼鹿之樂。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開始還肯高高昂起頭來配合一下,後來就懶洋洋的,喂到嘴邊就吃一口,不喂到嘴邊,連頭都懶得抬。此前看過資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套用一句小辛常說的話就是:“這裡有一個故事”——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國王喜歡獵鹿,於是鹿王令眾鹿抽簽,每天都要有一頭鹿把自己獻出去給國王射殺,以此保護其他的鹿群。這樣,國王每天射到一頭鹿,便心滿意足地回宮。有一天,他正想彎弓搭箭時,忽然看到那姍姍行來的公鹿氣度高華,兩眼含淚,非同一般。國王很驚訝,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頭鹿仔細打量。而那頭鹿在這時忽然口吐人言,原來,他是鹿王,因為今天輪到一頭母鹿要被國王射殺,而那頭母鹿懷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屍兩命,讓鹿群的數量加倍遞減,但是重新抽簽又對彆的鹿不公平,於是就決定由自己來代替那頭母鹿獻身給國王。國王聽了十分感動,從此下令這一帶永不許獵鹿,這樣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譯作鹿野苑。我一邊喂鹿一邊想,當年玄奘有沒有在我站的這塊地方站過呢?鐘聲悠長,是召集和尚做晚課,也是催促遊客出園。我隨著人流離開,忽然聽到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輕喚:“娜蘭!”天崩地裂,萬物靜止。我久久地站立,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不敢回頭,生怕變成鹽柱。很慢,很慢,仿佛用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用儘我全身的力氣,我終於轉過身來。隔著鹿群和鐵網,隔著嬉鬨的孩子和遊客,我看到他——身披袈裟的大辛!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時刻,沒有早一分,也沒有遲一秒,就這樣正正地看見了,喚住了。他喚我“娜蘭”!那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聲音,原來是他!竟然是他!是大辛,一個印度比丘!我不知該驚喜還是悲泣,怎麼會是這樣?娜蘭!那夢裡的聲音,那千百遍呼喚我的人,怎麼會是這個素昧平生的異國和尚?這是佛祖的意思嗎?還是父親的委托?如果,如果我沒有來到鹿野苑,如果我早一分鐘離去,如果我就此繼續遊程或是回到德裡,也許我就永遠不會再見到大辛,也就永遠不會知道,他才是我要找的人。可是現在,我終於找到他了,我能怎麼樣?他是一個比丘,出家人,佛門弟子,為什麼?多少年來尋尋覓覓,日思夜想,我一直在尋找那聲音的主人,於千萬人中千萬次回頭,每一次都是錯。如今,終於找到了,但是我和他,能有什麼將來?大辛告訴我,他已經來此三天了,就在旁邊的莫甘哈庫提寺(Mulgandha Kuti Vihar)掛單。由於白天遊客太多,所以留在寺裡做功課,或是幫助灑掃來答謝方丈,隻有早晚遊人稀少的時候才來園中打坐。我點點頭,腦子裡轟隆隆的,像有一萬駕馬車滾滾經過。自從在蓮花塘邊遇見他,我就一直在想念他,希望再見一麵,也一直相信會重逢。但我發誓我的愛慕並無雜念,我隻是將他看作一位有德行的比丘,一個救我命的恩人,還有,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如此而已。當然,也許我是自欺欺人。也許我早已愛上了他,當在蓮塘邊我專注地打量著他俊美絕倫的側影時,當第二天早晨麵臨分手我心中無限留戀時,當我在瓦拉內西一天天若有所思地徘徊時,當我風塵仆仆地來到鹿野苑並下意識地尋尋覓覓時,我就該知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對他的言訴不清的思念與眷戀,就是愛。但是如果沒有人拆穿,我就可以不去麵對,不必承認,而任由那一點點愛意在時間長河中慢慢消散。然而,他卻偏偏撕開了真相,用一句簡短的呼喚,一把熟悉的聲音,那麼利落而直截地,輕而易舉把事實大白天下,讓我連一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就生生麵對了自己一生一世的愛情。原本隻當作一場邂逅,但是現在才知道,遠遠不是那樣簡單,不是一段偶遇、一次交集那麼輕鬆,一切皆非偶然,我千裡迢迢來印度,根本就是為了他!我是為了他才來到印度,來到瓦拉納西,來到鹿野苑的!瞬時間心裡有千萬個念頭閃過,我想奔向他,緊緊擁抱他來確定這不是一個幻像;我又想拔腳逃開,跑得要多遠有多遠來逃離這場因緣——與一個和尚有緣,注定我會受傷!不知道自己都胡亂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園的,好像靈魂在他開口呼喚的一瞬間就被喊了去,如今走在街上的隻是我的形骸。如果他再晚來一步,或者我早走一分,我們就會擦肩而過,永不再見,而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夢裡的人是誰,也許我會一直尋找下去,尋找到死。但如果是那樣,會否是我一生的福分?這短短一生中,我一直在失去我愛的,但沒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徹底——還在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已經注定要失去他。那麼,何必相逢、何必相識呢?我知道我會愛上他,在我身陷蓮花池塘看到他打傘經過的第一眼時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用我的理智在克製著。可是在命運麵前,在他的呼喚聲中,理智何用?愛情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永遠不被預知,當知道的時候,已經是遲了。我幾乎是踉蹌而行,走到公交車站時,看著那些爭相上車的遊客,聽見司機催促上車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不能抬起腳來。有個聲音對我說,上車吧,回到瓦拉納西,回到你原先的計劃中,從此相忘於江湖,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另一個聲音卻說,就這樣結束了嗎?你一直在尋找他,如今終於找到,卻什麼也不說,就隻是這樣沉默地離開?那麼,從前的尋找又有何意義?將來你難道不會後悔嗎?說吧,無論他接受或拒絕,這是你惟一的機會。終於,我轉過身,又重新走回遺址公園,走過高大的菩提樹和石堵波,走過褐色的殘碑斷碣,一直走到佛陀精舍遺址前,他果然在那裡念經。看到他,我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身體像奶油一樣揮發在空氣中。暮藹沉沉,籠罩著整個鹿野苑,將殘破的地基與綠茵一類鍍上層溫柔的橙黃色,看上去渾然一體。仿佛那些斷壁生來就是那樣殘缺,仿佛這綠草已經生生滅滅了幾千年,而他,亙古以來就坐在那裡念經,我走遍千山萬水就隻為了到來這裡。我再也忍不住,扶著斷壁慢慢坐倒,終於掩麵哭泣起來。他停下了誦經聲,卻並不問我為何,也不勸說,隻是靜靜地守候。時間如恒河之水拐了個彎兒,嘩嘩地往回流,流回到我們在蓮塘邊相遇的那一刻。那天也是這樣,我在哭,而他在念經。為什麼,每一次,我都是以流淚來麵對他?許久,我擦去眼淚,簡截地說:“我喜歡你。”如果是麵對一個俗世弟子,無論我有多麼深愛他,也不會這樣直白莽撞。然而他是一個比丘,再多的試探迂回,欲訴還休,患得患失,或者佯狂畏羞,又於他有何意義呢?愛上這樣的人,除了坦白,或者說,告解,我能做什麼?於是,我告解了:“這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麵。但是,此前我一直夢見你,聽見你的聲音。我曾看見你在菩提樹下打坐。也許那時候我就應該明白,我愛上的會是一個和尚。但是我沒有想到。我以為順著夢中的指引,我將找到一生的幸福。但是現在才發現,那竟然是一種指引。難道是佛祖要我受教出家嗎?中國有個很有名的戲叫《邯鄲夢》,說呂洞賓點化成仙的事。那麼,你也是佛祖派來點化我的嗎?可我不想出家,佛說六根清淨,我雖然對世間繁華並無戀慕,但我心中有一萬個疑慮,我永遠做不到心無旁鶩。在蓮花塘邊,你說過我是自殺,其實不是的——不完全是。我並不是想自殺,我隻是不想活。”我停了一停,發現已經不能用英語來措辭表白,於是改成中文,不大置信地問他:“不想活,和自殺,是兩回事,你明白吧?”他點點頭,也改用中文念起一首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頓一頓,仍用英文說,“生與死,得與失,都是相對的概念。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你對生命無所眷戀,所以也無懼。你不懼死,也不戀生,你不會特地去自殺,但在麵臨死亡時,卻沒有求生的欲望。”我的淚又流了下來,為他再一次那麼準確地說中我的心聲。人們總是會本能地分辨自己的同類,並被與自己相似的人吸引。但我與大辛素昧平生,僧俗有彆,連國籍和膚色都不相同,卻偏偏熟悉得好像在麵對另一個自己,即使在他麵前曝露傷口也不會覺得羞恥。已經注定了不會有將來,於是,我惟有交付我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剖白,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天地,交給這佛輪初轉的鹿野伽藍:“自從父親去逝,母親改嫁,我便等於同時失去了這世上兩個最愛我、也是我最愛的人。離開母親的家後,我一直過著寄宿生活,從沒有人來探望我,就好像這世界把我遺棄了一樣。無邊際的自由,無邊際的恐慌,仿佛一朵蒲公英被風吹著到處飄蕩,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也沒有人會關心。”“我試過努力去愛彆人,與我沒有血緣或親戚關係的人,但是他們都走不到我的心裡去。我對同事儘力幫忙,愛護每個學生,對朋友的要求總是儘量滿足,好讓我覺得自己還實實在在地活著,可是我始終無法真正親近任何人。多少年來,我無法在任何人的身邊睡著,生怕他們會在我睡熟的時候死去,死亡的巨大陰影籠罩著我,宛如呼吸般無刻不在。”“我害怕再一次麵對死亡,但卻不害怕自己瀕臨死境,因為如果我死了,便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天色暗下來,偌大的遺址公園裡已經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或者,還有無數遊蕩其間的兩千五百年前的亡靈?倘若那些沙門不曾往生,來不及輪回,他們會繼續守候在這裡緬懷往昔嗎?大辛催促我:“要關園了,你該回去了。現在回瓦拉納西,還來得及。”“我不回去。”我仰望他,在黃昏的餘暈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你不給我答案,我決不離開。”“世事無常,何必執著呢?”大辛苦口佛心,“擁有和失去,是相對並立的關係。世上萬相,本是虛幻——父母、兄九九藏書弟、愛人、仇人,都隻緣於因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今世之因,後世之果。你說你在夢中見到我,也許是因為我們前世有緣,今世隻是重逢。”“那麼,我們的前世是夫妻,還是情侶呢?”我故意這樣問。大辛不以為忤,平靜地說:“也許是夫妻,也許是兄妹,也許是恩人,也許是仇人,更也許,我們根本不是兩個人,而隻是一朵花,一株草,一隻鳥,一條魚,在某時某處陌路相逢,有一段未了的心願,遂到今世來了斷。”“就好像,我是天空中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聽他滿口禪機,我忍不住語含諷刺。但接著我想到他雖然諳熟中文,卻不可能知道徐誌摩,不禁暗暗歎了口氣,輕輕說,“我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女人曝屍荒野,有人經過時,為她披了件衣裳;另一個經過的人,則替她挖土掩埋。到了第二世,他們幾個再遇見,那女人與第一個為她披衣的人有過一場露水情緣,卻嫁給第二個為她埋葬的人並且白頭到老——這,就是你說的緣分和因果吧?”他沒有正麵回答我,卻說:“我們遇見,是緣;離開,是分。一朵花有開有謝,這是緣分;人有聚有散,也是緣分。隨緣安分便是福。”“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緣,那為什麼又要分開?如果離彆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緣分是這樣淺,我不信二十年尋覓千萬裡追蹤就隻是為了見一麵兩麵。我要和你在一起,尋找真正的答案。”“佛偈雲:‘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你太執著於‘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實無‘此’則無‘彼’。你說過你是做老師的,如果老師是因,那學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種對應互存的關係。佛說:‘見緣起即見法,見法即見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緣,得以覺悟。”“我不明白。我隻知道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已經感受到了你,這算是什麼因,又安排了什麼樣的果?難道就隻是相遇相識,見這一麵?你說聚散就是緣分,可是這樣的緣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麼能算是一場因果?”天上的星星漸漸多起來,大辛無法說服我,已經放棄辯論,顧自打坐念起經來。我隻覺饑腸轆轆,卻倔犟地不肯離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這樣陪他打坐到天亮。在蓮花塘邊的那個夜晚,是我十多年來睡得最香甜的一個晚上。池塘裡似近還遠的藍蓮花,突如其來的太陽雨,當我溺水時在岸邊經過的打傘的和尚,還有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念經的側影……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讓我陪他再度過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來,第一眼都可以看見他,聽到他念經的聲音。我不知道什麼是“此”,什麼是“彼”,我隻要有“你”,有“我”,有蓮花。經聲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會我,問:“寺廟裡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幫你安排房間嗎?”“我自己會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會怎麼做。他會擔心我嗎?會求我或者哄我嗎?會像俗世的男女那樣,想儘一切辦法逗我開心嗎?他溫和地說:“已經關園了,隻有比丘才可以從小門進出。等我出去,門就要上鎖了。”“那就把我鎖在這裡過夜好了,說不定會看到佛祖顯靈。”他不再說話。我以為他會繼續勸我或者留下來陪我,卻不料,他隻是站了一會兒,竟然真的轉身走了。我呆住。對著滿目瘡痍和漫天星辰,獨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斷壁下,任由夜色將我層層包裹,依稀聽到遙遠而縹緲的梵樂,我夢中的音樂。整個鹿野苑到處都是各國修建的佛寺,我甚至無法分清那聲音來自真實世界還是虛幻的公元前。這曾經的精舍,無論它在兩千年前有多麼輝煌,此時卻隻是死寂荒涼,是一個被時光遺棄的地方。曆史過於悠久,擁擠了太多故事的地方,總是會有一種憂鬱的氣息,何況這裡還曾被塵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沒,鳥鳴啁啾,這是《聊齋》裡才會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無數險惡。我不是第一次戀愛,也不是第一次失戀,但這樣冷冰冰地被人丟在荒野中不聞不問,卻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麼會把自己放在這樣尷尬的境地?難道愛上一個佛門弟子是自取其辱嗎?自從離開繼父的家以後,我總是頻繁地轉移住處。每當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在初夜裡呼吸著前房客留下的氣味,我就會有這種無所適從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仿佛集中了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們的顏色氣味疊加在一起,發黴的毯子那樣沉甸甸地壓下來,使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孤單、挫敗,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連流淚的力氣也失去。但是並沒有過多久,夜色迷茫中一個白色的影子向我走來,月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宛如淩波微步,飄飄若仙。我瞪大眼睛,心跳幾乎停止,他回來了!我的大辛,他終於來了!為了我!在這孤寂而幽黯的時刻,他那樣篤定地走來,就如一道光射進黑夜,整個的鹿野苑都跟著震蕩了起來,柔軟的芳草仿佛在月光下起舞,發出嘈嘈切切的輕香。我甚至看到遠處的池塘,有藍蓮花一朵朵競相綻放。我再一次看見了天堂!大辛手裡托著一疊被褥,在我身邊輕輕蹲下來,他說:“如果你要呆在這裡,蓋條厚點的被子也無妨,不過,你沒有吃晚飯,臨睡前喝碗熱湯吧。”我明白了,他不是丟下我,而隻是不強求。他勸我離開,我不肯,他便順我的意,由著我留下,但儘他的心,讓我睡得暖一些,這便是“隨緣”。佛教主張“任持自性,軌生物解”,這就是“法”,也就是梵語的達摩(Dharma)。水流自有方向,隨器成形,太陽有起有落,花開便會花謝,白天過去是黑夜,四季輪常,生老病死,宇宙萬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軌跡發展消亡,這便是法。佛的境界,便是對一切“法”的性狀如實覺悟,沒有增一分,也沒有減一分,隻是平等普遍地感受並遵從,並且努力使他人覺悟,當自我醒悟的“正覺”與感化信徒的“他覺”的智慧和功行都已達到最高的圓滿境地,也就是“圓覺”或“無上覺”的時候,佛便成了佛。大辛,這虔誠的佛門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訴我,什麼是法,什麼是緣,什麼是依法隨緣。而這自覺覺他的修習,便是功德了。我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名因緣相遇的善信。他說:“你休息吧,我回去了。”他說話的口吻就像麵對一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種不必多言的隨意與平淡,這樣的親切讓我一陣神傷,莫名地就覺得悲哀。因為他越親切,我們便越遙遠;他越真實,未來就越絕望。“能留下來陪我嗎?”我懇求,“佛祖割肉飼鷹都願意,我隻是讓你陪我一會兒,不算奢求吧?”他在我身邊坐下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不想聽。”我知道他要講的一定會是勸我放棄執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發製人,“不要講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講,就給我講你自己的故事。”“出家人四大皆空,何來‘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說,“那麼,我給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訶婆羅多》中的一段。”我想起小辛說過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誦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還以為是我在無意中做了辛哈兄弟倆的媒係,但是現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為了大辛而來,小辛才是媒介。大辛開始輕輕背誦,先用印地語念了一遍,接著改用英語,而我在心裡迅速地譯成中文,大意如下:“做你分內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賤;不要去做彆人分內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為你的職責死了,雖死猶生;為彆人的職責活著,生不如死。”我在心裡又反複念了幾遍,歎息:“怎麼覺得也和佛經差不多?”“所有的格言警句,聽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經文,無非‘道理’二字。”“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書包,料他也聽不懂,不過是不甘示弱而已。果然,他將這句話反複念了兩遍,分明是第一次聽見。我想起小辛每次聽我說起成語或唐詩時都會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這裡,一定會說:什麼道?什麼可以?你說慢一點。”他有片刻的停頓,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麼也不肯流露,隻是問:“剛才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麼?”“但什麼是分內的事呢?還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認可自己的階級與種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張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廢除階級的嗎?”“是的。但佛祖頓悟的根本是來自印度教義,提取真理,廢除歧義。眾姓一家,皆為兄弟,無分貴賤,莫非前因。安於天命,則視死如歸;奢求過望,則苦海無邊。”“我還是不太明白。”“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語說,“印度教義講究輪回,佛教也講輪回;但印度教義要求人們服從,說人生來就分了貴賤;我佛卻認為眾生平等,貴賤無彆,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當以平常心視之,看空看淡,無須強求。”我仍是半明半昧,卻已不便糾纏,隻得默默喝湯。是牛奶蘑菇湯,味道異常鮮美。我有些驚異於寺廟的香積廚會有這樣的手藝,不禁問:“寺裡經常接待歐洲施主嗎?怎麼會是法式風味?”“是我在法國上學時練習的手藝。”我沒想到可以喝到他親手做的湯,不禁心中溫暖。記得佛祖圓寂前的最後一餐,也是吃了鐵匠準陀供奉的蘑菇湯,大約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強撐著走到居詩那耶,就圓寂了。不過,這既然是大辛親手為我做的湯,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樣會視為甘露的吧。但是接著我感到一絲震蕩,想不起這段記憶從何而來。我是從哪裡讀到關於佛祖誤嘗蘑菇湯的典故的呢?忽然之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這裡不隻有我們兩個人,周圍還有許多其他的靈魂在傾聽著我們的對話,見證我們的相處。剛才的那些念頭,就是他們塞到我腦子裡的。但不知為什麼,感受到周圍還有其他生靈並不讓我害怕,反而有種心安,仿佛因為有了他們的見證,我與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認可,從此不可抵賴。一切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吧?這鹿野苑的重逢,這邂逅相守的夜晚,還有這濃鬱美味的蘑菇湯。大辛收了缽子,再次說:“你休息吧,我回去了。”“再呆一會兒。”我也再次要求。他停了一下,溫和地說:“人生至苦在貪得無厭。佛祖弘法,並非要人人皆出家,但隻希望眾人得悟,能夠‘放下’,才有大歡喜。”“那麼,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抬頭仰視著他,如同五比丘拜見佛陀。“你深諳佛理,自然最明白‘緣分’是什麼。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們的緣分,到底有多深,多遠?”他搖頭:“再深遠的大海也是有邊界的,隻是我們望不見。緣分也一樣。”“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緣深似海,還是說我們的緣分有界定?”“所以才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無邊深遠;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會有窮儘。所以‘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才是聰明的,不可太執著,隻要隨緣就好。”我不知道海在哪裡,卻已經被無邊的海水淹沒。我在海中掙紮,不知道哪裡是岸,更不知道誰是渡我的舟。我賭氣地說:“我寧可在海裡淹死,也不願隔岸觀火,臨淵羨魚。”我連用了兩個成語,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也許這是一種小小的報複——既然他儘說些讓我聽不懂的禪機,我何不以艱深的中國成語來回應。他凝視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淨如恒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絕望地沉溺。如果兩千五百年前有個女子愛上佛陀,那麼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與非,緣與孽,情與罪,哪裡那麼容易分辨?喬達摩的妻子在無法喚回丈夫之後,隻得也脫下金簪華服隨佛出家,成為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斬斷情緣六根清淨了嗎?她是為了追隨他還是為了忘掉他?我看著他離去,心裡隻覺得一陣陣沉陷,仿佛墮入無邊深淵。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我已經不可以再強留他,但是,就這樣看著他離開,然後獨自留在這荒野裡和那些若有若無的鬼魂們相處一夜嗎?上天仿佛聽見我的祈禱,忽然下起雨來。細雨如絲,織成一張綿密的網。我忽然歡喜起來,因為我知道,大辛一定會再回來。不管他有多麼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隻當我是一隻迷路的流浪貓,他也不會忍心把我留給風冷雨急。我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幾乎要失明了,終於看到他打著傘匆匆走來。搶在他把傘遞給我之前,我決絕地說:“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麼我不會用這把傘。”他站住,明顯地猶豫。我知道他可以丟下傘轉身離開,也預備了他無論怎樣勸我開解我都決不妥協,但到底,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挨著我坐下來,將傘遮住我們兩個。眼淚嘩一下湧了出來,我將頭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聲。我終於走近了他。我知道這一刻是我搶來奪來不顧尊嚴羞恥矜持禮法偷了來的,也知道他的留情隻是一種施舍,就像我說的:佛祖割肉飼鷹一般的犧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見他,愛上他,卻注定要失去他,那麼,能夠溫存片刻也是好的。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衣裳,隔著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覺到他手臂的溫度。我會記住,這是我們一生中最近的距離,親密無間,就是這樣了。我將頭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後,終於說,“請帶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