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鬆開了手之後,黑暗之中,聽得藤澤雄喘了幾口氣,然後,他才問我:“你是甚麼時候來的?”我道:“來了好久了,我來的時候,看到鈴木正跪在地上。”藤澤道:“那我來得比你更早,我一直躲在供桌之後,我看到鈴木先生進來,跪在地上,他竟然完全沒有發現我躲著。”我回想著鈴木伏在地上的那種情形,深信藤澤所說的不假。因為看那時鈴木的情形,他像是被一種極度的痛苦所煎熬,彆說有人躲在桌後,就算有人站在他的麵前,他也可能視而不見。我吸了一口氣:“藤澤,你說,鈴木那樣伏在地上,是在作甚麼?”藤澤並沒有立時回答我,而房間仍然是一片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略停了一停,我又道:“你曾說過,他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是你不覺得,他的行動,已經超過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了?”藤澤又呆了片刻,才歎了一聲:“是的,我覺得他伏在地上的時候,精神極度痛苦,他發出的那種低吟聲,就像是從地獄中發出的那種沉吟一樣,他像是——”當藤澤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接上了口,我們異口同聲地道:“他像是正在懺悔甚麼!”當我們兩個人一起講出了那句話之後,又靜了片刻,藤澤才苦笑道:“然而,他在懺悔甚麼呢?”我道:“他跪伏在供桌之前,我想,他在懺悔的事,一定是和供桌上的東西有關的。”藤澤道:“不錯,我也那樣想,所以我剛才,準備取那個包裹。”我笑了一下,道:“是啊,我們兩人竟同時出手,但現在好了,不必爭了!”藤澤道:“帶著那包裹,到我的事務所去,我們詳細研究一下,如果很快有了結論的話,還可以來得及天明之前將它送回來。”我一伸手,已經抓起了那個包裹:“走!”我們一起走向門口,輕輕移開了門。整幢屋子之中都十分靜。鈴木好像是獨居著的,連仆人也沒有。我們悄悄地走了出去,到了鈴木的屋子之外,藤澤道:“我的車子就在附近。”我跟著他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車旁,一起進了車子,由藤澤駕著車,向市區駛去。藤澤在日本,幾乎已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他的崇拜者,甚至將他和三島由紀夫相提並論,所以他的偵探事務所,設在一幢新型大廈的頂樓,裝飾之豪華,如果叫同是偵探的小郭來看到了,一定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我跟著他走進他的辦公室,一切全是光電控製的自動設備。他才推開門,燈就自動開了。我將包裹放在桌上,我們兩人,一起動手,將那包裹上的結,解了開來,在那時候,我和藤澤兩人,都是心情十分緊張的,可是當包裹被解開了之後,我們都不禁呆了一呆。那包裹很輕,我拿在手中的時候,就感到裡麵不可能有甚麼貴重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總以為裡麵的東西可以揭露鈴木內心藏著的秘密的。或許,包裹中的東西,的確可以揭露鈴木正直內心的秘密,但是我們卻一點也不明白。解開包裹之後,我們看到的,是兩件舊衣服。那兩件舊衣服,一件,是軍服,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日本軍人的製服。另外一件,是一件旗袍,淺藍色,布質看來像是許多年之前頗為流行的“陰丹士林”布。這種布質的旗袍至少已有二十年以上沒有人穿著了。當我和藤澤雄兩人,看到包裹中隻有兩件那樣的舊衣服時,不禁呆了半晌。然後,我和藤澤雄一起將兩件衣服,抖了開來。那兩件衣服,一點也沒有甚麼特彆,那件長衫,被撕得破爛,和軍服一樣,上麵都有大灘黑褐色的斑漬,藤澤雄立時察看那些斑漬,我道:“血!”藤澤雄點了點頭:“是血,很久了,可能已經超過了二十年。”我又檢視著那件軍服,當我翻過那件軍服之際,軍服的內襟上,用墨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墨跡已經很淡,也很模糊了。可是經過辨認,還是可以看得出,那是“菊井太郎”,是一個很普通的日本人名字。我將這名字指給藤澤雄看,藤澤皺起了眉:“這是甚麼意思?”我道:“這個名字,自然是這個軍人的名字。”藤澤苦笑著:“那麼,這個軍人,和鈴木先生,又有甚麼關係呢?”我吸了一口氣:“藤澤,鈴木以前當過軍人!”藤澤歎了一聲:“像他那樣年紀的日本男人,幾乎十分之八,當過軍人,彆忘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死的軍人,便接近四百萬人: ”我沉著聲:“這是侵略者的下場!”藤澤的聲音,帶著深切的悲哀:“不能怪他們,軍人,他們應該負甚麼責任?他們隻不過是奉命行事。”我不禁氣往上衝,那是戰後一般日本人的觀念,他們認為對侵略戰爭負責的,隻應該是少故人,而其餘人全是沒有罪的。這本來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道德和法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辯論得明白的,但是我認為,任何人都可以那樣說,唯獨直接參加戰爭的日本人,沒有這樣說的權利,他們要是有種的話,就應該負起戰爭的責任來。我的聲音變得很憤怒,大聲道:“藤澤,戰爭不包括屠殺平民在內,我想如果你不是白癡的話,應該知道日本軍人在中國做了些甚麼!”藤澤的神色十分尷尬,他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和我多辯論下去。他歎了一聲:“可是日本整個民族,也承擔了戰敗的恥辱。”我厲聲道:“如果你也感到戰敗恥辱的話,你就不會說出剛才那種不要臉的話來!”藤澤也漲紅了臉:“你——”可是他隻是大聲叫了一聲,又突然將聲音壓低,緩緩地道:“你也知道,戰後,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木村兵太郎、武藤章 鬆井石根、阪垣征四郎、廣田弘毅等七個,對戰爭要直接負責的七個人,都已上了絞刑架!”我冷笑著:“他們的生命太有價值了,他們的性命,一個竟抵得上二十萬人?”藤澤攤著手:“我們在這裡爭辯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時間已過去二十多年了!”我不客氣地道:“藤澤,曆史擺在那裡,就算過去了兩百多年,曆史仍然擺在那裡!”藤澤又長歎了一聲,我又指著那件旗袍:“這件衣服,是中國女性以前的普通服裝,你認為它和軍服包在一起,是甚麼意思?”藤澤搖了搖頭:“或許,是有一個日本軍人,和中國女人戀愛——”他的話還沒有講完,我就“籲”地一聲,道:“放屁,你想說甚麼?想編織一個蝴蝶夫人的故事?”由於我的態度是如此之不留餘地,是以藤澤顯得又惱怒又尷尬,他僵住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而我也實在不想和他再相處下去了,是以我轉身走到門口。就在這時,電話鈴忽然叫了起來,我轉回身來,藤澤拿起了電話。我隔得藤澤相當遠,但是藤澤一拿起電話來,我還是聽到了自電話中傳出來的一下駕呼聲,叫著藤澤的名字,接著,便叫:“我完了,她拿走了她的東西,她又來了!她又來了!”那是鈴木的聲音!我連忙走近電話,當我走近電話的時候,我更可以聽到鈴木在發出沉重的喘息聲。藤澤有點不知所措,道:“發生了甚麼事?”鈴木卻一直在叫道:“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鈴木叫了幾聲,電話便掛斷了。藤澤拿著電話在發呆,我忙道:“我明白了,他發現供桌上的包袱失蹤了!”藤澤有點著急:“如果這造成巨大的不安,那麼我們做錯了!”我冷笑著:“他為甚麼要那樣不安?”藤澤大聲道:“事情和鈴木先生,不見得有甚麼直接的關係,那件軍服上,不是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我要去看看鈴木先生。”我身子閃了一閃,攔住了他的去路:“藤澤,你不要逃避,我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的!”藤澤有點惱怒:“我不明白你想,查甚麼,根本沒有人做過甚麼,更沒有人委托你,你究竟想調查甚麼?”藤澤這幾句話,詞意也十分鋒利,的確是叫人很難回答的,我隻是道:“我要叫鈴木講出他心中的秘密來!”藤澤激動地揮著手:“任何人都有權利保持他個人的秘密,對不起,我失陪了!請!”藤澤在下逐客令了,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雖然我和藤澤是同一架升降機下樓的,但是直到走出門口,我們始終不交一語。我甚至和他在大廈門口分手的時候,也沒有說話。回到了酒店,我躺在床上,又將整件事仔細想了一遍,但仍然沒有甚麼頭緒。不過,我想到,要調查整件事,必須首先從調查鈴木正直的過去做起。鈴木正直曾經是軍官,要調查他的過去,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如果想知道他在軍隊中的那一段曆史,除非是查舊檔案,那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得到的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立即翻過身來,打了一個電話。那電話是打結一個國際警方的高級負責人的,利用我和國際警方的關係,我請他替我安排,去調查日本軍方的舊檔案。那位先生在推搪了一陣之後,總算答應了我的要求。他約我明天早上再打電話去。第二天早上一醒來,我就打了這個電話,他告訴我,已經和我接洽好了,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在那裡,我有希望可以查到我要得的資料。我在酒店的餐廳中進食早餐,當我喝下最後一口橙汁時,藤澤突然向我走了過來,他帶著微笑,攤著手,作出一個抱歉的神情,在我的對麵,坐了下來:“好了,事情解決了!”我瞪著他:“甚麼意思?”藤澤道:“昨天我去見鈴木,才見他的時候,他的神情很激動,後來,他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確是發現了包裹不見而吃驚的。”我冷冷地道:“他對於跪在那兩件舊衣服之前,有甚麼解釋?”藤澤道:“有,那件旗袍,是一個日本少女的,軍服屬於他的部下,他曾拆散他們兩人的來往,後來那日本少女自殺,那位軍人也因之失常而戰死,所以他感到內心的負疚。”我又道:“那麼,為甚麼他見到那位導遊小姐,會感到害怕?”藤澤搖著頭:“我也曾問過他,他根本不認識那位小姐,他說那時他的行動,或者有點失常,但那隻不過是他突然感到身體不適而已。”我呆了半晌,才道:“照你這樣說法,你已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釋?”藤澤道:“是!”他在說了一個“是”字之後,又停又半晌,才又道:“這件事完了,你沒有調查的必要,這裡麵,絕沒有犯罪的可能。”我又呆了半晌,才笑了一下:“你其實也不是十足相信他的話!”藤澤歎了一聲:“誰知道,在戰爭中,甚麼事都可以發生。”我冷冷地道:“不錯,戰爭中甚麼事都可以發生,唯一不會發生的,就是你剛才所說這樣的一件事,會使得一個侵略軍的軍官,感到如此之恐懼!”藤澤沒有再說甚麼,又坐了一會,就告辭離去。我當然不會相信藤澤轉述的鈴木的話,鈴木隻不過是想藉此阻止我再調查下去而已,他如果以為我真會聽了這幾句話就放棄的話,那就真是可笑了!我照原來的計劃,到達了“戰時檔案清理辦事處”,接見我的,是一個女職員,年紀很輕,她問我有甚麼要求。我想了一想,道:“我想查一個軍官的檔案,這個軍官曾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服役,參加過侵略中國的戰爭,他叫鈴木正直,是不是有可能?”那女職員道:“軍官的檔案,的確還在著,可是查起來相當困難,你——”我立時接了上去:“我一定要查到,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那女職員呆了一呆:“為甚麼?他是一個漏網的戰犯?”我道:“對不起,小姐,我不能告訴你。”那女職員道:“好吧,請你跟我來,我想讓你看一看找一份這樣的檔案的困難程度!”我跟著她,離開了辦公室,經過了幾條走廊,來到了一條兩旁有著十間房間的走廊中,她道:“你要的檔案,在這十間房間中。”我皺了皺眉:“小姐,我不相信你們的檔案,沒有分類。”那女職員道:“事實上,這批檔案,是由美軍移交過來的,本來早就應該銷毀了,或許是由於根本已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了,所以它們的存在與否,也沒有人理會了,我想可能有分類的,你要找的那個人叫甚麼?”我道:“鈴木正直!”那女職員喃喃念著“鈴木正直”的名字,道:“姓鈴木的人很多,嗯……在這裡——”她看看門上的卡,推開了那扇門,著亮了燈。滿房間都是架子,架子上都是牛皮紙袋,硬夾子,堆得很亂。我已經看到,至少有三隻架子,全寫著“鈴木”字樣,那女職員攤了攤手,道:“你看到了!”我笑了笑,道:“如果你抽不出空來,那麼我可以自己來找。”那位女職員笑了起來:“抽不出空?我們的機關,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沒有事做的機關!”我道:“那麼好,我們一起來找,今天晚上,如果你一樣有空的話,那麼,我想請你吃飯。”女職員笑道:“多謝你!”她一麵笑,一麵向我鞠躬,她搬來了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我們開始工作。檔案十分多,而且十分亂,我們沒有名冊可以查,隻好一份一份拿下來看。這是十分乏味的工作,一直到四小時之後,那女職員才道:“看,這是鈴木正直的檔案!”我連忙自她的手中,接過厚厚的一疊檔案,不錯,姓名是鈴木正直,軍銜是少尉,是工程兵的一個排長,不過,從發黃的照片來看,無論如何,這個少尉,不會是現在的鈴木正直!我搖了搖頭:“這不是我要找的那個。”那女職員攤了攤手,我們又開始尋找,那許多檔案中的人,有許多根本已經不在世上,正如藤澤所說,日本在太平洋戰爭和侵華戰爭中,死去了四百萬以上的上兵和軍官。但是我們還是不得不翻著發黃的照片和表格,希望能找出鈴木正直以前的經曆來。一整天的工作,其結果是,我們一共找到了七個鈴木正直。但是從照片和經曆上看來,這七個鈴木正直之中,沒有一個是我要找的那個。下班的時間到了,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女職員伸了一下懶腰:“沒有辦法,我們隻好明天再開始。”我雖然心急,但是也急不出來,隻好罷手。在和那女職員分手的時候,我問了她的地址,和她約好了時間去接她,我和她渡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晚上。我自認對日本人的心理,並不十分了解,所以我找了一個機會,問及她一個事業成功的中年男人,為了甚麼會對一個從未謀麵的少女發生恐懼,又為了甚麼會對著一些舊衣服來懺悔,那位小姐也答不上來。當天晚上,我回到酒店之後不久,就接到了藤澤的電話,他在電話中笑著道:“你還沒有走?”我冷冷地道:“為甚麼我要走?”藤澤道:“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看來很溫柔,難怪你不想走了!”我怒火陡地上升,這狗種,他一定在暗中跟蹤我,不然,他怎知道我和那個管理檔案的女職員在一起?我幾乎要罵出來,但是一轉念間,卻忍了下來。藤澤還在跟蹤我,這至少說明了一點,就是他還在接受鈴木的委托,那麼,就是說,他早上向我轉述的那一番話,全是假的!在經過了一天的尋找舊檔案之後,對於是不是能在檔案之中找到鈴木過去的經曆,我實在已失去了信心。在那樣的情形下,鈴木繼續委托藤澤跟蹤我,可以說對我有利。因為鈴木可以知道我在做甚麼,而使他更有所忌憚。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登時變得心平氣和,我道:“你消息倒靈通,不錯,這位小姐很溫柔,她是做檔案管理工作的!”藤澤顯然料不到我會那樣直截了當地回答他,是以他呆了半晌,才道:“祝你好運。”我毫不放鬆:“祝我好運是甚麼意思,我是已經結了婚的。”藤澤笑了起來,我可以聽得出,他的笑聲,十分尷尬,他道:“我的意思,你現在在進行的事。”我已經將他的話逼出一些來了,他自然知道我在進行甚麼事,以藤澤的本領而論,如果連這一點也查不出來,那真是可笑了。是以,我又知道了藤澤對我的注意,還在我的想像之上。我道:“謝謝你,會有成績的。”我們說到這裡,可以說,已經沒有甚麼彆的話可說了。但是藤澤卻還不肯放下電話。靜默了半分鐘之後,藤澤才道:“衛,你是正人君子,我很佩服你的為人,你認為竭力去發掘一個人過去的往事,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麼?”好家夥,藤澤竟用這樣的話來對付我!我略想了一想,便道:“藤澤君,既然你提到了君子,我可以告訴你兩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一個人的過去,如果沒有甚麼不見得人的地方,絕不會怕人家調查。”藤澤苦笑了幾下:“晚安!”我也向他道了晚安,躺了下來。這一晚上,我倒睡得很好,那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我還要渡過許多無聊而單調的日子之故。第二天一早,我又到達那機關,那位女職員仍然帶我在舊檔案中翻查著。這一天的成績更差,連一個鈴木正直都找不到。第三天,到了中午時分,所有姓“鈴木”的軍人檔案,已經找完了。那女職員同情地望著我:“化了三天時間,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我苦笑了一下:“這裡的舊檔案,自然不是戰時軍人所有的檔案?”那女職員道:“當然不是全部,戰時,軍事檔案是分彆由幾個機關保管的,在大轟炸中,損失了很多,戰後,所有的舊檔案才漸漸集中到這裡來。”我又問道:“其他地方,是不是還有相同的機關?”那女職員搖了搖頭。這時,我真有說不出來的沮喪,因為我不能在舊檔案中找到鈴木正直的話,就表示我已經失敗了,就算我再留在東京不走,也沒有用處的了!我想起了藤澤的冷笑聲,想起了鈴木正直那種凶狠的樣子,自然一萬分不願意失敗,可是,又有甚麼辦法呢?事實上我已失敗了!我歎了一聲,在身邊淩亂的檔案中,站了起來,道:“沒有辦法了,打擾了你三天,真不好意思。”那女職員忙道:“哪裡!哪裡!”我又歎了一聲,離開了那間房間,裡麵全堆滿了舊的人事檔案,這些檔案,隻經過初步的分類,那是根據姓氏來分的。房間裡麵儲放的檔案,是甚麼姓氏的,在房門上都有一張卡標明著,這時,我突然站定,是站在一間標有“菊井”的卡片的房門之前。一看到“菊井”這個姓氏,我立時想起一個人的名字來:“菊井太郎”。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日本名字,但是我看到這個名字,卻並不尋常,這個名字,是寫在那件染滿血跡的舊軍衣之上的,而那件舊軍衣,則在鈴木的供桌之上。在那一刹間,我想到,鈴木正直一定認識這個菊井太郎,在軍中,他們可能在同一個隊伍之中,關係一定還十分密切,要不然,鈴木就不會直到現在,還保存著菊井的舊軍服。我既然找不到鈴木的檔案,那麼,是不是可以找到菊井的檔案呢?如果我找到了菊井的檔案,那麼,是不是可以在菊井太郎處窺知鈴木的過去呢?本來我已經完全失望了,但是當我一想到這一點時,新的希望又產生了!我還沒有開口,那位女職員已然道:“你又發現了甚麼?”我轉過頭來:“不錯,我發現了一些東西,我要找一個姓菊井的舊軍人的檔案,他叫菊井太郎!”那女職員皺了皺眉:“叫太郎的軍人,可能有好幾千個。”我道:“不要緊,我可以一個一個來鑒彆。”那女職員笑了笑:“好,我們再開始吧!”我在門口等候,她去拿鑰匙,不一會,我和她便一起進入了那間檔案儲存室。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我找到了十多位“菊井太郎”。要辨彆同名的鈴木正直,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那比較容易得多。因為我見過鈴木正直,對他留有極其深刻的印象。但是,要分辨菊井太郎,就難得多了!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菊井太郎”。第二天,將所有“菊井太郎”的檔案,全找了出來,一共有七十多份,我慢慢著。在我已看過的三十多份檔案中,有的“菊井太郎”是軍官,有的是士兵,其中有一位海軍大佐,檔案中證明,在大和艦遭到盟軍攻擊沉沒時失蹤。我想那一些,全不是我要找的菊井太郎。由於我連日來都埋頭於翻舊檔案,頸骨覺得極不舒服,我一麵轉動著頭部,一麵又拿過一隻牛皮紙袋來,歎著氣,將袋中的文件,一起取了出來。而當我取出了袋中文件時,我陡地呆住了!我首先看到一張表格,那是一份軍官學校的入學申請書,上麵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青年人,不超過十八歲,剃著平頂頭。我之所以一看到這張照片,就整個人都呆住了的原因,實在很簡單,因為儘管這張照片,是將近三十年之前的事,可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這個人,就是現在的鈴木正直!我的心狂跳著,我將所有的文件,全在桌上攤開,將所有照片的紙張,都找了出來,一點也不錯,全是鈴木正直的照片。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我著手找尋“菊井太郎”的資料,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隻希望能夠在找到了菊井的檔案之後,得到鈴木正直的一點資料。我真的沒有想到,鈴木正直的本名,叫作菊井太郎,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他的檔案!他為甚麼要改名換姓呢?為甚麼要將過去的舊軍服一直保留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我心中的高興,難以形容,我將全份檔案,略為整理了一下,開始仔仔細細地。菊井太郎的一生,用簡單的文字,歸納起來如下:他是京都一家中學的學生,在學時。品學兼優,家道小康,他離校考進了軍官學校,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作為少尉軍官,被編入軍隊。在軍隊中的第一程,他就被奉派來華作戰,很快就升為中尉。在一次戰役中,他率領三十個士兵,作尖兵式的突破。為攻擊中國江蘇省南京的外圍據點而立下功勞,晉升為上尉。他以日本皇軍上尉的身份,率隊進入南京,當時南京方麵的中國守將是唐生智,菊井上尉在檔案上的另一項功績就是,他率先進城,在下關一帶,截住了一大批守軍撤退時未曾來得及運走的軍事物資,為了這件事,菊井太郎曾獲日本皇軍中將本間雅晴的接見,和菊井同時被接見的,還有十幾個軍官,檔案中還有著被接見者,和本間中將合攝的照片,雖然很多人站成兩排,但是我還是立時可以指出哪一個人是菊井太郎(鈴木正直)來。看到這裡,我不禁閉上了眼睛。菊井是隸屬於本間雅晴中將部下的,而近代戰爭史上,最慘無人道的事,就是本間雅晴攻進南京之後所施行的大屠殺。舉世聞名的“南京大屠殺”中,死在日本皇軍刺刀和槍彈下,死在日本皇軍活埋下,死在日本皇軍縱狼狗活生生咬死,死在日本皇軍用鐵線將人綁成一串再通電,死在日本皇軍的輪奸、剖腹,死在日本皇軍種種殘酷的手段之下的中國老百姓,至少超過四十萬人。實際上,根本沒有精確的統計,可能遠遠超過這一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