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呆,老人講得很慢,有著濃重的四川口音,我全然可以聽得懂他的話。但是我卻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還未曾來得及發問,老人突然激動起來,身子發著抖,抬起手來,像是想指向甚麼,但顯然他已太老了,無法控製自己的肢體,所以實際上並沒有指向甚麼,他幾乎是在嚷叫:“阻止他們!阻止……他們……”孔振源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叫道:“大哥。”老人嚷叫的聲音聽來十分嘶啞,簡直有點可怕,而且他一麵叫著,一麵手還在發抖、揮舞,身子也激動得在亂晃,我仿佛可以聽到他的骨頭在發出格格聲!孔振源叫了幾下,那老人略為鎮定,我忙趁機問:“對不起,請你說得具體一點,他們是誰?我上哪兒去找他們?阻止他們乾甚麼?”我意識到那老人的生命,隨時會消失,所以一連發了三個問題,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問題弄清楚。老人盯著我,他眼中那種難以形容的光采,令得他的眼珠看起來像是閃爍不定的寶石。被這種眼睛盯著,有蜈蚣在背脊上緩緩爬行的感覺,極不舒服。他盯了我一會,突然轉過頭去,望向孔振源。孔振源忙道:“大哥,有甚麼吩咐。”看來,孔振源對這個比他大了三十多歲的大哥,十分尊敬,而且也十分愛護。老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痰涎滾動的聲音,發抖的手指著孔振源,罵道:“你……這小槌子,你騙我,隨便了一個小娃子來,告訴我……他是衛斯理,你……真不是東西!”孔振源捱了罵,臉漲得通紅,向我望來,那神情活脫認為我是冒牌貨,所以累得他捱罵。我又好氣又好笑,立即自己告訴自己99lib.:把一切經過當成是鬨劇算了,應該離開了。我並不生氣,反倒笑了起來:“對,我不是衛斯理,我是冒充的。”孔振源大吃一驚,失聲道:“你——”那老人立時道:“當然是冒充的,如果他是真的衛斯理,他不會向我問那些蠢問題,我一說了,他就會明白。”他說著,還伸手在孔振源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再道:“你上當了……快去……找真的衛斯理……我時間可不多了。”他說著,身子左右挪動,孔振源一定習慣服侍他,立時又扶著他躺下。老人躺下之後,神情相當奇特。通常,人躺下之後,眼睛總是閉著的,可是他躺下之後,雙眼卻睜得極大,一直瞪著。孔振源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怎麼才好。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多逗留,可是老人剛才那幾句話,卻使我極不服氣。我自然知道我是真的衛斯理,可是那老頭子說甚麼?他說如果我是衛斯理,我就不會問他那些“蠢問題”。我的問題怎麼蠢了?他老糊塗了,說的話不清不楚,誰聽得懂?可是我剛才已賭氣說了我不是真的衛斯理,現在一時之間又改不了口,看來,還是非走不可。就在這時,白素笑了一下,用道地的四川鄉音道:“老爺子,他喜歡開玩笑,他真是衛斯理,如果你有甚麼事要他做,儘管吩咐。”或許是白素的聲音比較動聽,也或許是她的態度比較誠懇。總之,不知是為了甚麼,願意聽白素話的人,比願意聽我的話的人來得多,真正豈有此理。這時,那老人也不例外,白素一說,他那雙雖然睜大著,但是眼珠卻凝止不動的眼睛,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立時接受了白素的解釋,又向我望來,發出了一下表示不滿的聲音,我勉強向他笑了一下,他又掙紮著要坐起來,孔振源忙又把枕頭塞在他的背上。他精神看來比剛才好得多,但是在開口之前,還是向我再度上下打量一番,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拽過一張椅子來,麵對著椅背坐下——這樣坐法,不信可以作一個試驗,六七十歲的人,十個有八個看了要皺眉,何況那老人已經九十三歲了。果然,我才一坐下,那老人的神情就十分怪異,但是他卻沒有用言語表示不滿,他隻是悶哼了一聲:“你知不知道,他們早就在搗亂,本來情形還好,可是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孔振源告訴過我,他哥哥講話顛來倒去,這時,他說得認真,我還是聽不懂。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我向孔振源望去,他在苦笑。我不再發問,問了,要給他說是假冒的,我假裝明白,點了點頭,附和著:“是啊,太不像話了。”想不到這倒合了老人的胃口,他長歎了一聲:“是啊,生靈塗炭!庶民何辜,要受這樣的荼毒!”我想笑,但是有點不忍。可是那老人像是遇到了知己:“有一個老朋友,在去世之前,我和他談過,他說:該找你談一談,唉,振源也是,有名有姓,可是他一找就找了好幾年,才見到你。”孔振源有點委屈:“大哥!”我笑著:“介紹人是誰?”老人道:“江星月老師。”我怔了一怔,刹那之間,肅然起敬。江星月是一個奇人,我和他之間的交往不十分多。江老師對中國古典文學有極深的造詣,醫卜星相,無所不精,尤其對中國的玄學,有著過人的見解。江老師是一個非凡的人物,他是這老人的朋友,我可以相信一點:那老人的胡言亂語中,一定包含著甚麼,值得仔細地聽一聽。我坐直了身子,感到還是不妥,又把椅子轉了一個向,規規矩矩坐好,才道:“是,江老師是我十分尊敬的一個人。”老人感到高興地笑了起來,用手撫摸著下頷:“江星月比我年紀輕,他學會看星象,是我教他的。”我唯唯以應,心想老人多半在吹牛,反正江老師已經過世,死無對證,隨便他怎麼說好了。老人繼續在緬懷往事:“他學會看星象的那年是十三歲,比我足足遲了十年——”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本來是想任由他講下去,不去打斷他的話頭的,但是實在忍不住,還是插了一句口:“那樣說來,你三歲就開始觀察星象?”老人當仁不讓地“嗯”了一聲:“我三歲那年,就已經懂得星象了。”我咕噥了一句:“比莫紮特會作曲還早了一年。”這一句話,惹得白素在我的背後,重重戳了一下,我轉過頭去,向孔振源作了一個鬼臉,孔振源的神情,尷尬之極。老人又發出了一下喟歎聲:“九十年來,我看儘了星象的變化,唉,本來,我們有甚麼辦法,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各路星宿,以萬物為芻狗,可時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總得去阻止他們。”我用心聽著,一個研究星象九十年的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個人對星象的研究在他之上,所以我必須用心聽他的話。可是他的話,不論我怎麼用心,都沒有辦法聽得懂。我隻好仍然采用老辦法:“是啊,阻止……可是,怎麼……阻止呢?”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暗罵了好幾聲見鬼。老人卻鄭重其事,又歎了一聲。要說明的是,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雙眼一直瞪得老大,望著天花板上的大玻璃,可是天正在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四下散了開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圖案,根本看不到星空。老人一麵歎著氣,又道:“至少,得有人告訴他們,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去……隨便到甚麼地方去,不要再在這可憐的地方……戲耍了……他們在戲耍,我們受了幾千年苦,真該……”他斷斷續續講到這裡,突然劇烈地嗆咳了起來。我忙向孔振源使了一個眼色,孔振源倒十分識趣,忙道:“大哥,你累了,還是改天再說吧。”我真怕那老人固執起來,還要絮絮不休地說下去,那真不知如何是了局。想不到老人倒一口答應:“是,今晚來得不是時候,明天……不,後天……嗯……後天亥子之交,衛先生,請你再來。”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亥子之交”是午夜時分,我心想,我才不會那樣有空,半夜三更,來聽你這個老頭子胡言亂語。孔振源看出我不肯答應,就挪動了一下身子,遮在我的前麵,不讓他的哥哥看到我的反應:“大哥,你該睡了。”老人點了點頭,孔振源又扶著他躺了下來,老人仍然把眼睜得很大。我一時好奇,道:“老先生,你睡覺的時候,從來不閉上眼睛?”老人看來已快睡著了,用睡意朦朧的聲音答道:“是,九十年了。”我“嗯”地一聲,老人又道:“睜著眼,才能看。”我問:“你睡著了,怎麼看?”老人先是咕噥了一聲,看來他十分疲倦了,但是他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睡著了,可以用心靈來看,比醒著看得更清楚。”在這樣一個老人的口中,竟然有這樣“新文藝腔”的話講出來,倒真令人感到意外,我道:“謝謝你指點。”老人沒有再出聲,隻是直挺挺地躺著,睜大著眼,看起來,樣子怪異之極。孔振源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我們一起退了出去,才出了那間房間,孔振源就向我打躬作揖:“對不起,真對不起,我說過,他講的話,普通人聽不懂。”我苦笑:“不是普通人,是根本沒有人聽得懂。”白素突然向我望了一眼,她不必開口,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對我這句話不以為然。外麵那些醫生,看到孔振源出來,都紛紛圍了上來,孔振源不理他們,一直陪我到客廳,我們被雨淋濕的衣服,已經熨乾,我們換好衣服,一打開門,看到他還站在門口。這倒令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道:“孔先生,你太客氣了,我喜歡認識各種各樣的人,能見到令兄,我也很高興。”孔振源歎了一聲:“我想……請衛先生後天……”他支支吾吾著講不下去,我拍著他的肩:“到時,我沒有甚麼特彆的事情,我一定來。”孔振源又歎了一聲,才道:“謝謝。”然後他大聲吩咐司機,把我們送回歌劇院附近我們的車子處,我駕著車,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