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冒險進入出事地點(1 / 1)

犀照 倪匡 5825 字 3天前

這時候,探險隊長恰好迎麵走過來,聽到了張堅的話,他立時叫了起來:“天,一個瘋子還不夠,又增加了一個瘋子。”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隊長,那段對話的錄音,你難道聽不出,田中博士在那峽穀之中,看到了一種奇異的景象,所以才錯過了最後避開大風雪團的機會?”隊長悶哼了一聲,這一點,凡是聽過對話錄音的人,都不能否認。但是隊長卻道:“那峽穀兩邊是亙古以來就存在的冰,下麵是一個巨大的冰川,我想不出有甚麼景象可以吸引田中博士。”我歎了一口氣:“是的,我也想不出來,所以,我們才要去看一看,冒著極大的危險,去探索一種我們不明白的景象。這種行為,如果說是瘋子,那麼所有在南極的人,包括閣下在內,就全是瘋子。”我這一番話,倒是說得慷慨激昂,聲容並茂,隊長聽了,也呆了半晌,作聲不得。我問:“直升機準備好了?”隊長苦笑了一下:“直升機實在不適宜在峽穀之中飛行,如果你們肯等一兩天,會有另一架設備精良的探險飛機……”隊長的提議,可以考慮,但張堅卻立時道:“不必再等了,我們立刻出發,哼,設備精良的飛機,田中博士駕駛的,就是設備精良的飛機。”張堅非但說得堅決,而且以行動表示著他的決心,立時又向前走去,再也不望隊長一眼。我和隊長交換了一個眼色:“請你放心,我們會儘一切力量照顧自己,我們不是敢死隊員,隻不過是探險隊員。”隊長苦笑了一下,咕噥了一句:“照你們的行為來看,也沒有甚麼分彆。”我看到離張堅已有十幾步距離,就急忙向隊長揮著手,追了上去。來到基地建築物的出口處,我們一起穿上厚厚的禦寒衣服,戴上雪鏡──基地建築物內的氣溫和外麵相差甚遠,任何人進出基地,都要經過加衣的手續,若是貿然走出去,後果堪虞。而且,基地建築物的出口處,和潛艇出入口有隔水艙的設備一樣,先要經過一個小小的空間,才能出去,以避免寒冷的空氣湧進來。我和張堅來到那個小空間,隻有我和他兩個人在,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對方,同時想開口說話,又同時道:“你先說。”我不再讓,搶著道:“張堅,你其實可以不必去冒險,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張堅一聽,嗬嗬乾笑了起來:“我正想對你說同樣的話,如今看起來,你一定不肯答應的了。”我怔了一怔,也嗬嗬笑了起來:“算了吧,我們就兩個人一起去。”張堅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一麵去旋轉出口處門的開關,一麵道:“由我來駕駛,我對那一帶的地形、氣流,熟悉得多。”張堅說的是實情,所以我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表示了同意。這時,張堅已將沉重的門,推了開來。門一推開,寒冷的空氣,就像是無形的魔鬼,撲麵而來,雖然身上穿的全是最佳的禦寒衣服,但是在刹那之間,還是有全身陡然跌進了冰水之中的感覺。我們一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直升機的“軋軋”聲傳來,我看到,在基地建築物前的空地上,直升機翼已在轉動。兩個工作人員向我們蹣跚地奔過來:“氣候很好,大風雪團已升向高空消失了,可能會有大雪,不過……峽穀中的氣流,會使直升機產生劇烈的震蕩。”張堅鎮定地道:“這一點,早已在估計之中。”兩個工作人員作了一個“祝成功”的手勢,我和張堅,一起走向直升機。已經講好了是由他來駕駛,自然先由他登機,直到那時候為止,我對張堅的行動,還沒有絲毫的懷疑。正因為如此,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全然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是沒有應變的能力,而是事起倉猝,我連應變的念頭都不曾起,事情就已經發生了。張堅先登機,他一進了機艙,我攀著欄杆,走上去,看到張堅已經坐在駕駛位上,拉下了駕駛杆,我正在奇訝他太心急了,他陡然一橫身,雙腳一起向我的麵門踹過來。這一下動作,真是意外之極,我本能的反應是身子突然向後仰。在那一霎間,我想到的是不能被他踢中──在冰天雪地的南極,所穿的全是適宜於在積雪之上行走的釘鞋,鞋底上有著許多尖銳的鐵釘,給穿著這樣鞋子的腳踹中麵門,實在不是有趣的事。為了避開他突然其來的攻擊,我向後一仰的力道十分大,而欄杆又因為有著一層冰在上麵,十分滑溜,所以我就從登機架上跌了下去,我才一倒地,就已經知道張堅想乾甚麼,張口想叫罵,可是一股強大寒冷之極的氣流,自上而下,直壓了下來,壓得我幾乎窒息,這股氣流是直升機翼急速轉動所帶起來的。我儘力翻了一個身,臉向地下,才能對抗那股氣流。這時,我聽到了空地上其餘人發出來的驚呼聲,同時也感到直升機已經在搖晃著上升。我不顧一切,用儘了氣力,跳了起來,想在直升機未曾上升之前,抓住機艙下的雪橇,張堅想擺脫我的陰謀,就難以得逞了。我這向上一躍,確然用儘了氣力,躍得相當高。(事後,好幾個探險員對我說,他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從雪地上開始起跳,可以跳得那麼高,因為積雪鬆軟,會使人下沉,不會使人上騰。自然,他們不知道我麵向著下,那一躍,絕大部分用的是腰和背部的力道,與地麵上是否有著積雪,並沒有多大的關連。)我在一躍而起之後,由於直升機翼轉動,帶起積雪亂舞,我一點也看不到甚麼,可是我的雙手,卻十分肯定已經抓住了甚麼。我不管抓到的是甚麼,隻要那是直升機的一部分,我就可以攀進機艙去,我甚至已經決定進入機艙之後,把張堅從空中推下來。可是,我雖然抓到了甚麼,多半是降落架的一部分,那上麵也結著一層冰,滑溜異常,雖然抓住了,可是抓不牢。再加上直升機在這時,忽然大幅度地震動起來。可能是由於上升的必然震動,也可能是張堅故意令得機身震動,我戴著厚手套的手,又不能太靈活地指揮手指的活動,所以,大約在不到兩秒鐘的時間之內,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雙手滑離了抓住的東西,自半空之中,跌了下來。由於時間短,我並沒有升高多少,大約隻有一公尺左右,所以跌下來時,我穩穩直立在雪地上。好幾個人向我奔了過來,一抬頭,直升機離我至少已有二十公尺,機身傾斜,正以極高的速度,一麵升高,一麵向外飛開去,我無論如何沒有法子再去對付張堅的了。在那時候,我心中真是又驚又怒。張堅那樣對付我,我知道是一片好意,他不想我去涉險,寧願他一個人去犯難。可是這樣子對付一個朋友,那算是甚麼行為?他如果在心中承認我是他的朋友,他就不應該用這樣的方法來對待我!當時,我隻覺得血直往腦門衝,情緒激動已極,對著直升機,大叫了幾聲,陡然向一旁停著的幾輛雪車,奔了過去。眾人又開始發出驚呼聲,我甚麼都不理會,跳上了其中一輛,向著直升機飛出的方向,直追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速度提得最高,令得車頭和車身兩旁的積雪,全都飛濺起來。地上的交通工具和空中的交通工具相比較,占優勢的總是在空中飛行的。從來也隻有直升機追逐地麵上行駛的車子,但是我現在,卻在地麵上駕著車子,去追在天上飛的直升機。當時我的情緒雖然激動,但倒也不是一味亂來,我考慮到,雪車特彆設計在雪地上行駛,沒有輪子,用雪橇滑行,而且探險隊使用的雪車,都是馬力相當大的噴射引擎,可以輕易超過時速兩百公裡,要追上小型直升機,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追逐一開始,就證明我的料斷不錯,雖然我未能追上張堅,但當我全速前駛時,直升機始終在我的視線之中,並未曾飛得太遠。由於我專注直升機的航向,所以對於地麵上的情形,反倒不怎麼注意,我隻是隱約注意到,有兩架雪車,在離我不遠處,迎麵駛來,轉眼之間,便已經交錯而過,那可能是探險隊員回基地去的車子。我一直追著,大約在二十分鐘之後,我發現我已經遠離了基地。在南極,一離開了基地之後,四顧茫茫,全是皚皚的白雪和堅冰──南極的冰,在凝結之際,由於夾雜著空氣的緣故,絕大多數是白色的,飄浮在海麵上的冰山全是白色的,就是這個道理,隻有極少數的例外,冰塊才會晶瑩透徹。所以,看出去,通過深藍色的雪鏡,全是一種帶著淡青色的慘白色,十分詭異。尤其氣溫如此之低,有置身於奇異的地獄中一樣的感覺。我一直以高速前進,這一帶的地形雖然平整,但是也有不少起伏的冰丘,當雪車極快地掠過冰丘,會在空中滑行一大段距離,才又落下來,震蕩得十分劇烈。我相信在直升機上的張堅,一定也看見了我駕雪車在追逐他,所以他也提高了飛行速度,漸漸地,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拉遠了。我心中雖然氣憤,但是也無可奈何,認定了直升機飛行的方向,仍向前駛著,又過了二十分鐘左右,直升機已經隻剩下了一個小黑點,我也發現前駛的道路,十分崎嶇不平,車又簡直是在跳躍前進的,自然速度也減慢了許多,終於,直升機看不見了。也就在這時,我又看到有兩架雪車,在我前麵,向我迎頭駛了過來,雙方迅速接近時,兩輛雪車,阻住了我的去路,使我不得不停下來。自那兩輛雪車中,跳出四個人來,其中一個一下子拉開了我的車門,大喝道:“你駕駛雪車在極地行駛,怎麼不打開無線電通訊儀?”我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也不及去在意那家夥的態度如此之差,回答道:“我不是極地的工作人員,不知道規矩。”那人怔了一怔,伸手進車來,一下子扳下了一個掣鈕,立時,我聽到了張堅的聲音,他啞著聲音在叫:“回去,衛斯理,回去,你沒有機會,一點機會也沒有,你再跟在我的後麵,會駛上冰川,當你發覺駛上冰川時,再想退回來就不能了。”我耐著性子聽他叫完,陡然之間,發出了一聲大吼,我想,張堅要是不夠鎮定的話,這一下吼叫聲,就足以令他震駭至機毀人亡。我在叫了一聲之後,罵道:“你是一個出賣朋友的賊,卑鄙小人。”張堅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他在急速地喘著氣:“隨便你怎麼罵,衛斯理,求求你彆再追上來。”我厲聲道:“我偏要追上來。”我根本不想再聽張堅講任何話,所以伸手把那個通訊儀的開關掣又扳了回去。那四個人圍在我的車邊,不知道如何才好,我問:“你們是探險隊員?”那四個人一起點頭,其中一個道:“還負責拯救的工作。”我“啊”地一聲:“你們到過田中博士飛機失事的峽穀?”那人搖頭道:“峽穀下是一條巨大的冰川,根本無法從陸地上接近。”我無明火起:“那你們去乾甚麼?隻是循例如此?”那人也惱怒起來:“你總不能要求我們四個人一起喪生,去進行一件無意義的事。”我揮了揮手,表示無意和他們爭吵:“雪車如果在冰川上行駛,會怎麼樣?”那四個人都戴著雪鏡、厚帽子和口罩,帽沿上和雪鏡旁,全是冰塊,他們臉上的神情如何,根本看不清楚。可是從他們身體的行動上,我還是可以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愚蠢程度,大抵和“一個人如果把頭伸進一條饑餓的鯊魚口中去會怎麼樣”相若。那四個人沒有出聲,當然是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提出的這個問題才好。我卻不肯乾休,又提出了我自己的看法:“冰川移動的速度十分緩慢,甚至看也看不出來,每一年,不過移動幾十公尺,為甚麼不能在冰川上逆冰川流行方向駕駛雪車?”那四個人一聽得我這樣說,一起發出了一下怪聲來,有兩個還叫道:“天!這家夥甚麼也不懂!”另一個比較有耐心:“冰川運動,由於巨大的壓力所形成,看起來十分平靜的冰川,在它緩慢的行動之中,你根本不能知道甚麼地方是陷阱,隻要一遇上了陷阱,就會把任何東西扯進去,在冰塊之中,擠榨得甚麼也不剩下。”聽了那人的話,的確有點令人不寒而栗,可是除此之外,我沒有法子。我考慮了幾秒鐘:“我要去試一試。”那四個人先是一呆,接著不約而同,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的笑話,極度誇張地笑──他們口罩上的冰花,就紛紛灑下來。那個人又道:“天!你絕不能和冰川對抗,冰川的力量,甚至形成了如今地球上有五大洲的麵貌,它的力量,無可抗拒。”我點頭:“我知道,甚至阿爾卑斯山、喜馬拉雅山,也是冰川的力量推擠而成。但是我又不是要去和冰川對抗,我隻是想在冰川上逆向行駛,我加上這輛車子,重量微不足道。”那人歎了一聲:“要是有一塊巨大的冰塊,忽然傾斜了,那你怎辦?”另一個人阻止了那人:“我看彆對他說了,我們遇到超人了,超人,你還是飛向前去的好,放棄這輛微不足道的雪車吧。”這個人在諷刺我,我自然聽得出來,反正我已經決定了,也懶得再和他們多說,所以,隻是冷笑了一聲,立時發動了引擎。那四個人一看到我的行動,立時大叫起來,一個探進車身來,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厲聲道:“根據極地上的國際規章,我們有權禁止你繼續前進。”我向上指了一指:“剛才有一架直升機飛了過去,飛向冰山峽穀,你們為甚麼不阻止它?朋友,田中博士駕機失事,隻要有億分之一的機會去救他,我都一定要嘗試。”那人企圖把我自車中扯出來,我隻好歎了一口氣,一圈手,把他的手臂扭得非放開我不可,然後,我用力一推,把他推得向外仰跌了出去,同時讓雪車向前迅速駛出。那四個人還不肯罷休,他們很快地跳進了車,隨後追來。我看到他們追了上來,但是不加理會,仍然把速度提得最高,約莫又過了半小時,我已經看到了巍峨聳立的冰山,兩麵相對的冰山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隨後追來的雪車,停了下來。由於我仍然在高速前進,所以追上來的車子一停下,轉眼之間,就成了雪地上的一個小黑點。這時,我也陡然驚覺到,那四個人之所以停了下來不追,一定是由於我已駛進了危險的冰川範圍之內了。放眼看去,在冰川上行駛,和在彆的地方行駛,全然沒有分彆。冰川的移動速度十分慢,根本覺察不到。當然,我知道在冰川上,處處隱伏著危機,但是在南極的其他地方,又何嘗不是一樣。車子兩旁,全是高聳的冰山,冰山上的峰嶺,都是尖峭的,看來是毫不留情的陡險。峽穀的底部,大約有兩百公尺寬。開始駛進峽穀,冰川的表麵,還十分平坦,可是在十分鐘之後,困難就出現了,先是極度的不平,車子躍過了一層冰塊,跌進了一個相當深的冰坑中。好不容易自那個冰坑之中掙紮了出來,向前一看,我不禁傻了。在前麵,是一大堆亂堆著的冰塊,足有十公尺高,把前進的去路完全堵住了。那一大堆亂冰塊,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在冰川的運行中,被超乎想像的巨大壓力所擠碎而形成,雖然不是十分高,可是車子也絕對無法再向前去。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不禁猶豫了起來,看來,隻有棄車步行了。想了一想,決定在棄車之前,和張堅聯絡一下。雖然已經進入了峽穀很久,可是一直未曾見到張堅的直升機。我扳下了通訊儀的開關,聽到了一陣嗡嗡的聲響,我提高聲音,叫著張堅的名字:“張堅,你現在在甚麼地方?我駕車在冰川上行駛,遇到了阻障,準備棄車步行,你如果能飛回來接載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連說了三遍,都沒有回音,正在極度疑惑,看到通訊儀上有一個掣鈕,不斷在閃著紅色的光芒,我把那掣鈕按了下去,立即聽到了探險隊長的聲音:“基地和張堅的聯絡,在十五分鐘前中斷,看老天的分上,你在還可以後退的時候,快點後退吧。”我大吃了一驚:“聯絡中斷……是甚麼意思?”隊長的聲音聽來像是在哭叫:“我但願知道是甚麼意思!”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堅和基地的通訊聯絡中斷,可以是許多情形,最好的情形,自然是他不願意和基地聯絡。而最壞的情形,自然是他已經機毀人亡。由於冰川上的情形,十分平靜,峽穀中的強風,也不如想像之中那麼強烈,所以我寧願采取較樂觀的看法。我回答隊長:“現在,至少已有三個人在這個峽穀中遇了事,我必須繼續前進。”我在通訊儀中,聽到了隊長發出了一陣如同兒童嗚咽般的聲音,我不再和他對話,打開車門,把估計可以帶在身上,又有用的東西,全部搬了下來。我腳踏在冰川巨大的冰塊上,我仍然一點也感覺不到冰川的移動,不必多久,我便攀越過了那一道約有十公尺高的冰塊障礙。這時候,我感到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人物,穿著奇異的鞋子,攀越過一座由巫師發動魔法而移到眼前來的玻璃山,去追尋一個不知道要經過多少重困難,才能追求得到的目標。把裝備放在冰地上拖行,負擔倒並不太重,可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比起駕駛雪車風馳電掣來,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冷寂,仿佛置身於宇宙的終極,連生命也幾乎暫時冷凝。人在這樣的極地冰山峽穀之中,簡直還不如一個微生物,環境的影響可以使人產生許多平時想不到的想法,我這時正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可是思緒卻紊亂無比,不知在想些甚麼。令我差可告慰的是,被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冰川,顯得十分平靜,和兩旁的冰山一樣,都靜止不動,也沒有碰到甚麼危險的陷阱。峽穀中的風勢,相當強烈,幸好我是順著風向在向前走,當然省了不少力。在那時候,我根本想也未及想到回程應該怎麼辦,向前走去,會發生甚麼事都不知道,如何還能顧及回程?在紊亂的思緒之中,想起這次事件的一切經過,都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但就是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事,使得我在南極的一個冰川之上步行。我不能安安穩穩坐在家裡,一定會有怪異的事,把我卷進漩渦去,不是在南極冰川土艱難地前行,前途茫茫,就有可能在澳洲腹地的沙漠之中,麵對著烈日和毒蜥蜴。我不斷在走著,體能的消耗相當大,口中噴出來的熱氣,令得口罩的邊緣,都布滿了冰花,這時候,峽穀因為山勢的緣故,看來像是到了儘頭,前麵變得相當狹窄,是一個彎角。在那狹窄之處,巨大的冰塊,堆得極高,在最上麵的冰塊,發出可怕的“格格”聲,那是由於巨大的壓力,緩緩地,但是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在把冰塊擠壓出裂縫來的聲音。這些巨大的冰塊,會隨著冰川,向前移動,在若乾年之後,會一直移動到海邊,成為海麵上飄浮的巨大冰山。我抬頭向上望,要攀越這樣高的冰山,真叫人懷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可以做得到。可是既然已到了這一地步,我總得向前進,至少,我希望可以發現一些飛機殘骸還是甚麼的,那也就不虛此行。我停留了片刻,嚼吃了一些極地探險人員專用的含有高熱量的乾糧,在冰塊上刮下一些冰花來,放在口中慢慢融化。然後,我開始攀登那座冰峰。我曾跟世界上最優秀的攀山家布平一起攀過山,連他也承認我的登山技術一流。可是攀登由岩石組成的崇陵峭壁,和攀登由冰塊組成的冰山,全然是兩回事,幾乎是十公分十公分地把身子挪移上去,厚厚的手套,又使得手指的動作不夠靈活──但如果除下手套的話,隻怕在十分鐘之內,我的雙手,就剩下禿掌,手指會因寒冷而變硬變脆,一起斷落。我咬緊牙關向上攀著,利用著每一個可供攀援向上的冰塊的棱角。冰塊堆擠在一起的高度,超過一百公尺,我全然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不去理會自己向上攀援的成績如何,心中所有的唯一意念就是要令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向上升!如果不是在這種特彆的環境之中,我決不認為我身體的潛能可以發揮到這一地步。南極的永晝,使我不知時日之既過,我決不敢稍事休息,直到我抬頭上望,我已經可以到這冰障的頂端了,才回頭向下看去。這一看,才知道自己攀了多高,一陣目眩,幾乎沒有摔了下去!我急速地喘著氣,攀上了最後的一公尺,在那時候,整個人像是根本已不存在,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散了開來,虛無縹緲,不知身在何處。這種感覺,自然是極度的體力消耗之後的疲累所帶來的。不但是體力消耗殆儘,連我的意誌力,也幾乎處在同一狀態,冰障的頂部,巨大的冰塊十分平坦,我真想在冰塊上麵躺下來,就此不動,讓寒冷和冰雪,把我的軀體,永恒地保存起來。在某些環境之中,人的確會產生這樣想法,深水潛水員就知道,如果身在深海之中,而忽然有了這樣的念頭,那是再危險不過的事,經常穿越沙漠的人也知道,如果口渴到了一定的程度,也會產生永遠休息的這種念頭。人在特殊的環境下,產生這種念頭,心境甚至極度平靜,就像倦極思睡,再自然不過。這是一個人求生的意誌已經消失之後的思想反應,所以也是最危險的一種情況。當我想到這一點時,已經幾乎在那大冰塊的頂部,橫臥了下來,我心底深處,還存著一些意念,不能躺下來,還要設法下這座冰障,再繼續向前走。可是,除了那一靈不昧的一點意念,我整個身子,都在和意念對抗著,我立即又想到:算了吧,就在這裡躺下來算了!我甚至緩慢地伸了一個懶腰,連那一點對抗的意念也不再存在,準備躺下來了。然而,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那架直升機。一時之間,我真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那隻是我在極度疲勞之後所產生的一種幻覺。可是,的的確確,是那架直升機,深色的機身,深色的機翼,就停在離那巨大的冰障,隻不過一百公尺左右之處,那地方的峽穀已經相當寬,冰川的表麵上也十分平整,是直升機降落的一個理想的地點。我足足呆了有一分鐘之久,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接著,又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隨即,我發出了一下儘我能力所能發出的歡呼聲,身子也挺立了起來。直升機好端端地停在前麵,那證明張堅沒有遇到甚麼意外。我繼續大叫著,然後,精力也恢複了,把一枚長長的釘子,釘進冰中,係上繩索,就著繩子,向下縱去,很快地又踏足在冰川之上。我一麵叫著,一麵仍向前奔去,叫的話全然沒有意義,是高興之極,自然而然發出的呼叫聲。來到了直升機旁邊,我抬頭看去,看到機艙中好像有人在,我迅速攀上去,機艙的門隻是虛掩著,打開艙門,我已經看清楚,在機艙中的那個人,並不是張堅,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樣的田中博士。田中博士“坐”在一個座位上,微張著口,一動也不動,我還未曾進艙去,就可以肯定他已經死了。因為在他的臉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冰花,使他的膚色,看來呈現一種異樣的慘白。突然之間,看到了田中博士的屍體,極度意料之外。根據探險隊中所有人的分析,他駕駛的飛機,既然遇上了大風雪團,那就應該連人帶機,都變成粉碎了。但是如今,他雖然已經死了,身上卻看不出有甚麼傷痕。為了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進了機艙,試圖把他下垂的手臂提起來。可是他的身子,早已經僵硬,手臂已無法抬得起。他已經死亡,那毫無疑問。一連串的疑問,也在這時一起湧上我的心頭:張堅到哪裡去了?溫寶裕呢?是不是也是死了,屍體在那裡?田中的飛機遇到了甚麼情況,何以他的屍體可以完整地被保留下來?問題多得我一個也無法解答。我又探身出機艙,大聲叫著,希望張堅就在附近,可以聽到我的叫聲。但是我發現,我的叫聲,全被峽穀中的強風淹沒,根本傳不出去,所以放棄了叫嚷,回到機艙之中,本來我想發動直升機,利用機翼發出的聲響,來引起附近的人注意。但是我發現了求救設備,我取起一柄信號槍來,向著天空,連射了三槍。三股濃黑的黑煙,筆直地升向空中,在升高了好幾十公尺,才被強風吹散。而濃煙射出的聲響,連強風都掩蓋不住。我躍出了直升機,四麵看看,等待著有人見到黑煙,聽到了聲響之後的反應。不多一會,我就看到,在一邊的冰山懸崖,距離我站立之處,高度大約一百多公尺,有一小點黑色的東西在搖動。由於長時間在冰天雪地之中,雖然有著護目的雪鏡,可是長時間強光的刺激,也已使我雙眼疲倦不堪,尤其向高處望,光線更強烈,看出去,視線更是模糊。但是那一團搖晃著的東西顏色相當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還是可以看得見。我用力眨著眼睛,直到眼瞼生痛,已看清了在那冰崖之上,在晃動著的,是一個人的雙臂,這個人身形看來相當矮小,我陡然在心中尖叫了起來:溫寶裕,那是溫寶裕!我急急奔向前去,由於奔得太急,一下子跌倒,在平滑的冰麵上滑出了相當遠,我心中沒有彆的願望,隻盼剛才看到的不是幻象才好。站直身子,才發現我離冰崖太近了,在這個角度,就算冰崖上有人出現,我也不能看見,我正待急急後退間,突然看到一段繩索,自上麵縋了下來。我發出了一下歡呼聲,走前幾步,雙手緊握住了繩索,才知道剛才看到的,不是幻象。雙手交替著,緣繩攀上去,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尤其在知道了溫寶裕還好好地活著,心情的興奮,幾乎可以令得體能作無限止的發揮。這時我向上攀緣的速度之快,南美長尾猴見到了,會把我引為同類。等我攀上了冰崖,才發現冰山在那地方,形成一個相當大的平整空間,宛若一般崇山峻嶺中的石坪,等我踏足在那個冰坪上時,溫寶裕已一步一步,向我走了過來,我迎向前去,一把抓住了他,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本來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但現在卻變成了事實,真是溫寶裕,真是這個超級頑童,他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溫寶裕顯然也有著同樣的激動,他也緊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四手緊握著,不願鬆開來,但是他又顯然急於指點我去看甚麼,所以他隻好抬起腳來,用腳向一旁指著,要我去看。我循他所指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呆住了。我的震呆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在一時之間,我忘記了身在極地的冰山之上,我唯一的念頭是:我要把我一眼看到的景象,看得清楚一點,而戴著的雪鏡,是妨礙視線的清晰的。所以,我連考慮也不考慮,一下子就摘下了雪鏡,希望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可是這個動作,實在太魯莽了,令我立時就嘗到了惡果。雪鏡才一除下,雙眼就因為強烈的光線,而感到一陣刺痛。我總算驚覺得快,在我和溫寶裕同時發出的一下驚呼聲中,我立時緊閉上眼睛,同時,也立即再戴上了雪鏡。在刺痛未曾消減之前,我不敢再睜開眼來,唯恐雙眼受到進一步的傷害。在我緊閉雙眼的時候,眼前隻是一團團白色的,不規則的幻影,在晃來晃去,無法再去注視眼前的景象,我隻是問著,聲音不由自主,帶著顫音:“這……是甚麼?”溫寶裕立即回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我雖然緊閉著眼,但是剛才一瞥之間的印象,卻也深留在我的腦海之中。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麼,但是把看到的景象,如實形容出來,總還是可以的。我循著溫寶裕用腳指點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在距我約有三十公尺外的一幅冰崖。那幅冰崖,和冰山其它部分,呈現耀目的白色不同,是極度晶瑩的透明,簡直就是一幅透明的純淨度極高的水晶。而就在那幅透明的冰崖之內,我在一瞥之間,看到了許多……怎麼說才好呢?若是隻憑看了一眼的印象,應該說,我看到了許多東西。用“東西”來籠統形容我所看到的,總可以說確切。自然,我也可以說,在那一霎間,我看到的是許多動物,甚至可以說,是許多人,但是在未曾看真切之前,我寧願說我看到了許多“東西”。至於那是甚麼東西,我說不上來。相信就算再多看幾眼,還是說不上來──溫寶裕不知已看了多久,可是,當我問他那些東西是甚麼之際,他一樣答說不知道。在我緊閉著雙眼之際,溫寶裕問了我好幾遍:“衛先生,你眼睛怎麼了?”我答:“不要緊,刺痛已在消退。”當他問到第四次時,我感到刺痛已經減退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也實在等得急,所以,重新又睜開了眼來。麵對著那片冰崖,看到了在透明的冰崖之中的一切。由於景象實在太奇特,所以有一兩個問題,我應該急著問的,也忘了問,例如張堅在甚麼地方之類,我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麵看,溫寶裕緊靠我站立著,我簡直如同石像,至少呆立了超過十分鐘。我看到的是甚麼呢?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回答,那麼,我的回答隻有一句:“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詳舷細細,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必然十分舷細地形容,不然,根本無法表達出眼前景象的那種無可名狀的奇詭。我所看到的一切,全在冰崖之後,那平滑晶瑩透明的冰崖,究竟有多厚,無法知道。所謂“看到的東西在冰崖之後”,正確一點說,應該是:在冰崖之中,看到的一切,全被晶瑩透明的冰所包圍著,也就是說,一切東西,全凝結在巨大無比的冰崖中。在冰崖中的東西,四麵全是堅冰包圍,一動也不動的,可是在冰裡麵的許多東西,給人的感覺,卻不是靜態,而是動態。舉一個例子來說,有一種東西叫琥珀,樹脂凝結而成,在琥珀之中,往往有著昆蟲。如果有一隻昆蟲,正在展翅欲飛之時,恰好有一大團樹脂落在它的身上,把它裹住,若乾年後,樹脂變成了琥珀,在琥珀中的昆蟲,仍然是展翅欲飛的形態,給人的感覺,也就是動態,不是靜態。這時,我所看到的,在透明的堅冰中,那些給人以動態感的東西的情形,正是如此。由於冰崖不知道有多麼厚,雖然透明晶瑩,但是被凍結在裡麵的東西很多,有的在冰崖深處,隻見影綽可見,不像是在冰崖這表麵處的那些,看來如此清晰。說了半天,凍結在冰崖之中的,究竟是甚麼東西呢?我實在說不上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一定是生物,或者說,它們一定是動物。我走近冰崖,伸手可以摸到平滑的表麵,距離我最近的是一群看起來像是蜘蛛一樣的東西,有著渾圓的身體,和長得出奇的凸出物(姑且可以稱之為腳),但又隻有四條。在“腿”和“身子”上,都有著密而長的細刺,或許那是毛,色作深褐,極可怕的是在渾圓的“身體”的中間部分,有一個球狀凸起,那個凸起,大小如同網球,在那個凸起之上,又有兩條長長的凸出,可以姑且稱之為“觸須”,而在“觸須”之上,又各有一個小球,大小如乒乓球。那一群,至少有十七八個這樣的東西,“腿”或“觸須”的姿態,各自不同,有的看起來像是正在爬行,而有的,看起來像是正在“搔癢”。這種東西的球狀凸起,甚至在冰光掩映之下,還有著閃光,看起來像是活的,形態猙獰可怖。而當我第一眼看清楚其中正在“爬行”的那一個這樣的東西時,那東西像是要向我衝過來,令得我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在退出了一步之後,我才有足夠的鎮定,去想那些東西。被凍結在極度堅硬的冰崖之中,不可能爬出來。雖然說離我最近,但是,至少也在冰崖的表麵五公尺之後,我和它們之間,隔著至少五公尺厚的堅冰,不必害怕它們的攻擊。在那種蜘蛛狀的東西之旁,是一大堆,重重疊疊堆在一起的另一種東西,那種東西看起來像是甚麼爬蟲類,色灰,無頭無腦,長度約在半公尺到一公尺之間,橢圓形,有著略帶拱起的硬甲,在硬甲之旁,是許多看來似腳非腳的凸出物。這一大堆東西的形狀,絕不屬於看了之後,可以令人開胃消滯的那一類,但是不那麼令人震悸,有一些生物的樣子,與之類似,例如古代的三葉蟲,或在南中國海沿岸地區,可以見到的鱟魚之類,樣子就差不多。但是,在那堆東西後麵的幾個東西,看起來就可怕之極了,看得我不由自主,連連喘氣,喉間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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