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心中實在已經十分驚疑:實驗室的門,由外麵幾個職員打開,還是由黃堂打開,大有差異。如果當時職員打開了門,就發現胡懷玉失蹤,和直到黃堂把門打開之後,發現人不在,其間至少隔了一小時左右。我現在就在實驗室,連窗子也沒有,一點也看不出除了這扇門之外,還有甚麼地方可以離開,但實際上發生的事卻是:胡懷玉不見了。當然,可能實驗室另外有秘密的暗門,可以供人離開。我一麵在想著,一麵仍然在聽著那職員的敘述:“我們叫了一會,沒有反應,我就去打電話進去,希望所長會來聽電話,可是電話也沒有人接聽。”我聽著,心想這時候,正是溫寶裕在向我敘說他如何焚燒犀牛的角,希望可以看到存在而看不見的怪東西,逗得我哈哈大笑的時候。那職員又道:“我們討論,考慮過把門撞開來,因為在實驗室中,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那職員道:“生物實驗室,充滿危機,有一個著名的細菌學家,就曾在實驗室中,不小心弄碎了培育細菌的試管,而結果一輩子要在輪椅上度過。”我悶哼一聲:“你想到了有意外,可是結果並沒有撞開門。”那職員紅了紅臉:“是的,我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們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了意外,要是根本沒有事,把門撞了開來,所長發起脾氣來……”他沒有再向下講,這時,我心中覺得十分奇怪,因為胡懷玉給我的印象,十分溫文,絕不是一個脾氣急躁蠻不講理的人,可是那個職員的敘述,聽起來,胡懷玉卻像是一個很暴躁而不講理的人。我順口問了一句:“胡所長的脾氣不好?”這是十分普通的一句話,我也隻是順口問問的,可是卻想不到,那幾個職員,都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情,像是這個問題,十分難以回答。沉默了片刻,我感到事有蹊蹺,正想再進一步發問之際,一個年紀較長的職員才遲疑地道:“所長……本來十分和藹可親,可是自從這間實驗室……他不許人進入以來,脾氣就變得有點怪,有時會莫名其妙責罵人。”我皺著眉,在設想著胡懷玉脾氣變壞的原因,我想到,可能工作的壓力太重,人的心境,自然會變得不好。可是黃堂在一旁,卻已“嘿嘿”地冷笑起來:“一個科學家,在他的實驗室中,變成了‘鬼醫’,哈哈哈,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所有惡劣的本性,全都顯露出來,最後又神秘失蹤。”我瞪著他,他的話,一點也不幽默,黃堂用力揮了一下手,不再說下去,指著那職員:“他的做法是對的,他報了警,我們以最快時間趕到,一麵聽他的敘述,一麵已打開了實驗室的門,實驗室中並沒有人。”我有點對他剛才的態度生氣,說道:“好,那麼請解釋他人上哪裡去了?”黃堂道:“第一個可能,自然是這裡另有暗門,但已被否定。”我點了點頭。在我沒有來到之前,他自然有足夠的時間去弄清楚實驗室是不是有暗門。他又道:“第二個可能,是他在我們把門打開之前,已經離開實驗室。”他說到這裡,向那幾個職員望去,不等他們開口,就道:“可是他們卻說,絕未曾看到胡所長走出來、門也未曾打開過。”那幾個職員,對於黃堂對他們的懷疑,相當不滿,可是卻忍住了沒有發作。黃堂攤了攤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三個可能,所以,要聽聽你的解繹,衛先生,因為照我的推想,你至少知道他在研究甚麼。”我心中,早已作了七八個假設,可是看來,絕沒有一個可以成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隻玻璃櫃上,緩緩地道:“我隻知道他在培育一些出南極厚冰層下弄來的生物胚胎,真正詳細的情形,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黃堂聽得我這樣說,揚了揚眉,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尖著聲音:“甚麼?請你再說一遍。”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黃堂吸了一口氣:“你想說,他培育的那些胚胎,成長了,然後把他吞噬掉了?”我搖頭:“我沒有這樣說,不論是甚麼東西,如果可以把人吞噬掉,就一定要比人更大,現在我們看不到有這樣的東西在!”黃堂的眉心打著結,這時,剛才那個說“土遁”好像地下鐵路的那個年輕警員,忍不住又道:“也不一定,我看到過一篇記述,是一個醫生的經曆,就記述著微生物吞噬了人的經過,事實上,微生物吞噬動物的屍體,一直在進行著……”看來,他還想發表他的偉論,可是黃堂已經厲聲道:“閉上你的鳥嘴。”年輕警員登時漲紅了臉,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是,我也知道那件事,但是我認為兩者之間,大不相同,胡所長的失蹤,另有原因。”年輕警員感激地望著我,黃堂揮著手:“還是第一個可能最合理,我認為還是要徹底搜索。”他說了之後,瞪著我:“你又找他,有甚麼事?”我懶懶地回答:“從甚麼時候開始,個人行動必須向警方人員作報告?”黃堂盯著我:“衛先生,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失了蹤,你是可能的知情者,一定要接受警方的查詢。”我攤了攤手:“正如你剛才所說,他變成了‘鬼醫’,消失了,或者變成了隱形人,就在這裡,不過我們看不到他。”黃堂恨恨地道:“你對他的失蹤一點不關心?”我伸出手來,直指著他的鼻尖:“不關心?關心的程度在你一千倍以上。可是關心有甚麼用?我們得設法把他找出來。”黃堂呆了一呆,揚起手來,可是卻又立即垂了下去,並沒有推開我的手,反倒後退了一步,歎了一聲:“我不想和你爭執,衛先生,你有甚麼設想?你一向有過人的想像力。”他的態度相當誠懇,我放下手來:“誰想吵架?我實在想不出是怎麼一回事,他要和我見麵,因為他以為培育過程,有了一點意外,因此而十分憂慮,所以和我聯絡──在他和我聯絡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隻不過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黃堂一聽得我提及了“意外”,神情緊張,我就把那“意外”,向他說了一遍,我知道他在聽了,一定會大失所望,結果果然如此,他道:“那隻是他自己以為可能發生意外。”我道:“當時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實實在在,有一樁不可思議的意外發生了。”黃堂震動了一下,刹那之間,實驗室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相信人人的心頭,都感到了極度的寒意:不可測的變化,終於發生了,先是胡懷玉的離奇失蹤,再接下來的會是甚麼呢?那年輕的警員,神色張惶地四麵看看,像是要把那不可測的危機找出來。我和黃堂互望著,不知說甚麼才好,由於實驗室中十分靜,所以外麵的聲音傳過來,聽起來也格外清楚,隻聽得外麵有好幾個人,同時用極驚訝的聲音在叫:“所長!所長!”一聽得這樣的叫喚聲,實驗室中的所有人,連我在內,人人都是一怔。“所長”,那是對胡懷玉的稱呼,而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了胡懷玉,自然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叫他。刹那之間,我隻覺得滑稽莫名。引起我有滑稽之感的原因是:如果胡懷玉根本不是甚麼“神秘失蹤”,而隻是他離開實驗室,未被人注意,而這時他又走了回來,而我們卻在作種種假設,推測他神秘失蹤的原因,這不是太滑稽了嗎?實驗室中的人,都轉過頭,向門口看去,看到胡懷玉已經出現在實驗室,他見有那麼多的人在,先是陡然怔了一怔,接著,便極其憤怒。很少看到一個人在刹那之間會憤怒到這種樣子,尤其是這個人給我的印象,一直相當溫文。就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仿佛他體內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頭部。使他看來,臉變得通紅,他雙眼睜得極大,眼附近,全是一根根凸起的筋,以致臉看起來十分可怕,甚至有點猙獰。他陡然吼叫,那種吼叫聲,表示了他心中的憤怒,聽起來叫人震動,他在厲聲叫著:“你們在這裡乾甚麼?統統給我滾出去!”那幾個職員,不知所措,他們想立即離開實驗室,可是,胡懷玉又堵在門口,他們出不去,所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之極。我,黃堂和幾個警員,則大是愕然。胡懷玉突然若無其事地從外麵走了進來,那已經夠令人詫異,而他又突然大發雷霆,真叫人不知如何應付才好。我和黃堂怔了一怔,同時開口,叫了他一下,我的聲音比較大,胡懷玉向我望來。他看到我,震動了一下,顯然,他剛才呼喝著,要所有人統統滾出去,並沒有看到我。在一下震動之後,他臉上的血,又不知褪到何處去,臉色變得十分蒼白──那種蒼白,和他剛才盛怒時的通紅,看來同樣可怕。他用一種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道:“啊,你又來了。”他一麵說,一麵揮著手,向前走來,道:“出去,請出去,衛斯理……”他叫著我的名字,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留下來,然後,他又重複了六七下:“出去,全出去。”那幾個職員,急急忙忙,奪門而出,黃堂仍然站著不動,胡懷玉直來到他的身前,竟然伸手向他推去。黃堂被他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胡懷玉已道:“出去。”黃堂忍住了怒意:“對不起,我是警方人員,是接到了報告才來的。”胡懷玉這時的神情,怪異得難以形容。他看起來,像是十分疲倦,可是又仍然盛怒,而且有著一股極其不可言喻的執拗,他毫不客氣地反問:“接到了甚麼報告?”黃堂怔了一怔:“我們接到的報告是,這裡可能有人發生了意外。”胡懷玉立時道:“沒有人發生意外,你可以走了。”黃堂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可是,你曾經失蹤。”胡懷玉的聲音,聽來極其尖利:“我曾經失蹤?你在放甚麼屁?我在你麵前!”黃堂一下子給胡懷玉駁了回來,弄得臉上紅了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我正想趁機打圓場,說幾句話,勸黃堂先回去再說,可是黃堂已經指著碎裂了的那些東西問:“這裡曾受過暴力的破壞,我有權……”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胡懷玉已經發出了一下怒吼聲:“你有甚麼權?在這裡,我才有權,這裡的一切全是我的,我喜歡怎樣就怎樣,你理我是暴力不是暴力。”他一麵說著,一麵又極快地抓起一些玻璃器皿,用力摔向地上。胡懷玉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那些被他摔向地上的東西,玻璃碎片四下飛濺。他的動作激烈和快速,我還未曾來得及喝止,他已經舉起了一張椅子。我還以為他要去砸黃堂,心裡剛想到,襲擊警務人員是有罪的,黃堂可有留下來的理由了。可是胡懷玉一拿椅子在手,一個轉身,椅子已向那個玻璃櫃子砸去,嘩啦一聲響,把本來已破裂的玻璃,砸得又碎裂了一大片。然後,他又疾轉過身來,惡狠狠地道:“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明白了嗎?現在,你走不走?”黃堂的神情難看之極,他一言不發,向門口走去,幾個警員跟著他,他等那幾個警員先走了出去,才轉過身來向我道:“衛先生,你和一個瘋子在一起,要小心一點才好。”他說完話,大踏步向外走去,胡懷玉衝了過去,一衝到門口,把門重重關上,然後,背靠著門,不住喘氣。我向他看去,隻見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可怕,隨著喘氣,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的額上,涔涔而下,看起來像是才經過了劇烈運動。我沒有說甚麼,隻是看著他,實在也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黃堂臨走時所說的話自然是氣話,可是卻也大有道理,因為胡懷玉突然出現,所有的一切行動,除了說他是一個瘋子之外,也真沒有彆的話可以形容。他背靠著門,低著頭喘息,汗水在他的臉上,積聚了太多,開始滴向地上。我一直凝視著他,等他先開口,可是過了足有五分鐘,他仍然一聲不出,我隻好問:“怎麼了?”我一開口,他震動了一下,並不抬起頭來,聲音聽來又嘶啞又疲倦:“沒有甚麼。”我低歎了一聲:“你騙我不要緊,可是彆自己騙自己,究竟怎麼了?”他用力搖著頭:“真的沒甚麼。”我自然有點生氣,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卻隻是搖著頭說“沒甚麼”!我冷笑了一聲:“看來你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你,我告辭了。”我向他走過去,他仍然背靠門站著,並沒有讓開的意思,我站定說:“請讓一讓,或者,請告訴我可以另外從甚麼地方出去。”胡懷玉像是十分困難地抬起頭來:“你……知道這個實驗室另有出路?”我悶哼一聲:“應該有,不然,就是你有穿透牆壁,自由來去的能力。”胡懷玉忙道:“是的,有時,我不想人打擾,所以當初我在建造這間個人實驗室之時,就留下了一個十分隱秘的暗門。可以來來去去,不必被人看到。”我諷刺地道:“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胡懷玉口唇掀動了一下,像是想分辯甚麼,但是卻沒有說甚麼,隻是極其疲乏地揮了揮手。我又道:“我要告辭了,你讓不讓開?”胡懷玉忽然歎了一聲:“衛斯理,我不知道,何以我會變得那麼暴躁,本來我不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我全然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我會莫名其妙地破壞一切,會……”當他講到這裡時,他雙手捧住了頭,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他那種痛苦,絕不是假裝出來的,我對他十分同情,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或許你的工作壓力太重了,或者,你長期服食著甚麼提神的藥物?”胡懷玉用力搖頭否認。我心中不禁暗歎了一聲,像他的這種情形,其實並不是十分罕見的,這種突然之間,爆發無可控製的壞脾氣,使得一個本來是溫文的人,全身充滿了暴力,由理智而變為橫蠻的例子,在精神病中十分常見,屬於精神分裂那一類,有天生的病例,也有在生活中受了過度刺激而來的病例。如果胡懷玉真是這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自然十分可惜,因為這種病症,即使經過長時期的醫治和療養,也不是一定可以痊愈,而且誰也不知道在痊愈之後,甚麼時候又會發作。我吸了一口氣:“是不是要我陪你去找一個醫生,檢查一下?”胡懷玉抬頭向我望來:“你以為這是精神分裂的一種症象?”我覺得沒有必要隱瞞真相,所以我指了一下實驗室中淩亂的情形:“這一切,顯然不是你所需負責的行為所造成的。”胡懷玉麵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聲音嘶啞:“是我的行為所造成的,我就要負責。”我道:“如果你這些行為,由於你自己不能控製的一種精神狀態,那麼……至少在法律上,你可以不必負責。”胡懷玉又不住搖著頭:“不是這方麵的問題,這個研究所是我的,就算我放上兩百公斤作藥,將之夷為平地,法律上也沒有人向我追究責任。問題是,當我在這樣做的時候,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甚麼,而且盼望著這樣做,也十分清楚感到這樣做了,會給我極大的快樂。”我呆了一呆,才道:“你不覺得這樣……不正常?”胡懷玉想了一想:“很難說。”我等了片刻,他沒有再說甚麼,我就裝作不經意地問,因為如果他真有精神分裂症的話,他會十分敏感。我問:“你今晚做了些甚麼?”胡懷玉抬著頭,目光緩緩地在實驗室中掃了一周:“你走了之後,我仍然像平日一樣,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突然之間,我覺得一切全是那麼滑稽,那麼……沒有意義……我埋頭埋腦在做研究,希望在科學上有新的發現,那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標,可是突然之間我想到,就算被我達成了目標,又有甚麼意義呢?”他說到這裡,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定了我,看來是希望在我這裡,得到答案。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胡懷玉提出有關人生哲理的大問題,豈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用三言兩語就可以回答的?而且,老實說,就算換一個環境,給我充分的時間,我也回答不出來,這種問題,古今中外,有誰能回答?我隻好反問:“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怎麼樣?”胡懷玉忽然笑了越來,他的笑容看來有點慘然:“我?我一想到這一點,立時感到我真是傻瓜,為甚麼一天到晚作研究,所以我……我……開始破壞,奇怪的是,當我開始破壞,我感到了無比的樂趣,越做越是起勁,終於把這櫃子,也砸破了一麵,真是痛快無比……”他講到這裡,我長歎一聲:“工作壓力太重了,再加上近日來你又憂慮,又擔心,精神受不起這樣的重壓,你……有病了。”胡懷玉瞪大眼睛望著我,直截地問了出來:“你是說我有了精神病?”我也十分直截地回答他:“可以這樣說。”胡懷玉呆了片刻:“事後,我離開了實驗室,一個人到了海邊,驚訝自己如何會有這樣的行為,在海邊呆了很久,肯定有一些不對頭的事在我身上發生……你也看到,剛才我回來的時候,行為多麼怪異。”我點了點頭:“你需要休息,和一個專家照顧。”胡懷玉忽然歎了一聲:“衛斯理,其實你應該知道是發生了甚麼事。”我呆了一呆,立時明白了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我用力一揮手:“彆胡思亂想了,像你這種有輕度精神分裂的人,世上不知有多少。”胡懷玉苦笑著:“我和彆人不同,我知道自己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如果我一直在憂慮著的事,隻是這樣,那倒不算太壞。”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還在鑽牛角尖。”胡懷玉立時道:“一點也不!那……逃走了的不知道甚麼東西,一定已經進了我的身子,更可能是進了我的腦子,在影響著我,我……怕……遲早會被它征服,到時,我……就不再存在……這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就占據了我的軀殼……”他一麵說著,一麵現出極恐懼的神色,令我也不由自主,不寒而栗。可是對他所講的事,我卻一點也不相信。他這時的情形,分明是在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壓力的反應,這種輕度的精神病,應該不難治療。當下,我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他卻十分緊張地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也在發顫:“衛斯理,你要答應我,如果發展下去,我隻剩下了軀殼,腦子被那東西控製了的話,你……要幫助我……彆讓那東西藉我的身體來作惡。”我苦笑了一下,從他這時的神態來看,他的病況,看來遠比我想像的來得嚴重他堅信自己受了某種不知名生物的侵襲,會有十分嚴重的後果,他實在需要立即去就醫!我想了一想:“其實你不必太憂心,就算事情真如你所料,一定也有法子可以把東西驅出你的體外。”胡懷玉皺著眉,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會:“讓那東西再去害彆人?算了吧。”我又好氣又好笑,從他的話轉來,他人格十分偉大,寧願自己受害,也不願把事情擴大再去害彆人。可是,他所堅信的,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卻又是如此之無稽!我知道沒有彆的話可以勸得信他,所以隻好“投其所好”,也來危言聳聽一番:“你怎知道那東西不會以你的身體作基地,大規模地繁殖,去轉害其他人?”胡懷玉一聽,立時張大口,現出駭然之極的神情,而且在鼻尖上,也沁出了汗珠。我的話,隻要稍微想了想,就可以知道那隻是一種“恫嚇”,可是胡懷玉卻如此認真,這證明他對自己的幻想,有著極度的恐慌,我不是精神病專家,可是也知道這種現象絕非甚麼好現象,我隻好道:“所以,我們要采取措施,不能就這樣算數,一定會有甚麼辦法,對付那東西!”胡懷玉喃喃地道:“你能提供甚麼辦法?就算把我腦子切開來,也不見得可以……找到那東西!”我歎了一聲:“如果你肯聽我安排……”我一句話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陡然吼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以為我神經有毛病,把我當作瘋子。告訴你,我甚麼毛病也沒有,一切,全是那不知甚麼東西在作祟,那東西……簡直就是妖魔鬼怪,它在我的體內作祟!”我盯著他:“好,那麼我們就去找一個能把在你體內作祟的妖魔鬼怪驅出來的人。”胡懷玉急速地喘著氣,道:“那……還好一點……那倒可以試一試。”本來,我來找胡懷玉,因為張堅要我到南極去,邀他也一起去。如今看情形,他的精神狀態如此惡劣,顯然不適宜遠行。要是他在飛機上,或是在南極的冰原上,忽然發起瘋來,那可誰也吃他不消。如今當務之急,需要一個好的精神病醫生的治療。所以,我絕口不提張堅在南極打電話來的事,隻是搓著手,沉吟著:“讓我想想看,誰有這樣的能力……”胡懷玉用十分焦切的神情望著我,其實,我心目之中,早已有了合適人選,隻不過故作深思之狀,好讓他心中對我想到的人,更具信心。我想到的是梁若水醫生。這位美麗的女醫生,正是精神病科的專家。而且,我認識她,由於她的同事張強的緣故,而張強,卻正是張堅的弟弟。(世界真小,是不是?)張強後來不幸死在東京,梁若水和一個生物學家陳島,共同從事各種各樣外來信號對人腦的影響,早兩個月,又回到了她曾服務過的醫院,和我聯絡過。把胡懷玉交給她來治療,可再恰當不過的了。(梁若水、張強和我與白素,曾經在一樁極曲折的事件中共同有過怪異的經曆,全部記述在以“茫點”為名的那個故事之中。)我故意想了一會,才一揮手:“有了,有一個女……”我講到這裡,硬生生地把下麵“醫生”兩個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有一個女……神人,這個女神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對種種神奇的事,有著十分深刻的理解力,她一定可以幫助我們。”胡懷玉的神情仍然有所疑惑,可是他顯然感到了一定的興趣:“她……肯幫我們?”我忍住了笑:“我想肯的,不妨讓我和她聯絡,我看你還是先回家去休息?”胡懷玉苦笑,緩緩點了點頭,我和他一起向實驗室中走去,當來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頭,向那玻璃櫃子望了一眼。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那櫃子中還有兩塊冰塊,在冰塊中的胚胎,怎麼樣了?”胡懷玉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雙眼有點發直:“玻璃被我砸了,低溫不再保持,冰塊迅速溶化。裡麵的胚胎,照我估計,不適應突如其來的溫度提高,已經死了。”胡懷玉這樣說法,自然是合理的。可是我轉念一想,如果那兩個不知名的胚胎,可以適應溫度的驟然提升呢?或者,它們在這樣的情形下,反倒更加速成長呢?誰又能知道?我隻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說出來,因為胡懷玉的“病況”已經夠嚴重了,我如果再把想的說出來,對他自然沒有好處。實驗室的門一打開,在門外本來顯然是在竊竊私議的一些人,立時住了口,雖然他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可是他們望向胡懷玉的眼光,仍然掩飾不了那種怪異。胡懷玉向其中一個吩咐了幾句,就和我一起走了出來,我請他上我的車子,他也沒有拒絕。我駕著車,沿著海邊的路,駛向市區,他指著一處海邊,說道:“剛才,我就在這裡,一個人坐著,想著種種的問題。”車子未進入市區,在胡懷玉的指點之下,轉進了一條小路,又駛了一會,才看到了一幢建造在山坳中的一幢相當古舊的房子。我未曾到過胡懷玉的住所,但是再也想不到,像他這樣一個主持著一間龐大的研究所,走在人類科學前端的科學家,會住在一幢那麼古舊的大房子中。那房子隻是古舊,並不殘。屋子至少有超過三百年的曆史,整幢建築物,可以列入為“古跡”保護範圍。古屋保養修飾得相當好,門口有一對巨大的石麒麟,大門上,甚至還有著匾,匾上題的是“海闊天空”四個字。很少看到舊屋子的大門橫匾上題著這四個字的,或許是胡懷玉的祖先,十分酷愛自由的緣故?我並沒有問他,和他一起下了車,胡懷玉猶豫了一下:“進去坐坐?”我對這古舊的屋子感到了興趣,雖然聽出胡懷玉的邀請隻是一種客套,並不是太有誠意,但是我還是立即點頭:“好。”胡懷玉神情有點不自在,我裝作不知道,已經來到了門口。屋子的兩扇門,自中間打開,門上有著銅環。胡懷玉跟了上來,四周圍極靜,我道:“你……一個人住?”胡懷玉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很少回來,有幾個老親戚在看房子,不必打擾他們了。”他取出鑰匙來,打開了鎖──古舊屋子的門是沒有鎖,那門鎖顯然是後來配上去的。最妙的是,當胡懷玉推開大門時,大門的轉軸,還發出了“吱──呀”一下聲響,我像是走進了甚麼電影的布景之中。進了門,是一個很大的天井,然後是一列亮牆,胡懷玉推開了一扇,閃身讓我進去,一麵道:“到我書房去坐坐,這裡太大,太陰森。”這時,我在一個相當大的廳堂中,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切的陳設,全是古老的。奇的是在大廳中,有幾件一時之間,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奇形怪狀,卻又相當大的東西擺著。那幾件東西,等我略為走近一些,才看清那是幾艘船隻的模型,精致之極,每一艘將近有兩公尺長,上麵的帆、桅、艙、舵,一應俱全,手工精巧得無以複加。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精美大型的船隻模型,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了之後,也不禁發出由衷的讚歎聲來,可是胡懷玉顯然無意向我介紹那些模型,隻是急急向前走去,我自然隻好跟在後麵。不一會,進了一間房間,他著亮了電燈──電燈自然是近年裝上去的。那是一間相當大,古色古香的書房。但也有與一般書房不同的地方,在牆上,掛著許多兵器,有刀有劍,還有許多外門兵器,看起來,像是武俠之中,甚麼武林大豪的書房。我猜想胡懷玉的祖上,可能是武將,更有可能,是清朝海軍(水師)的高級將官之類。胡懷玉在書房的一邊,推開了一道暗門,裡麵是一間相當精巧的臥室,他道:“我就住在這裡。老房子,有很多不方便,但是有一樣好處,睡在這樣的房間中,像是把自己關在保險箱裡,有安全感。”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卻又立時憂慮起來:“可是,不知是甚麼東西,侵入了身子,還有甚麼環境是安全的?”離開研究所以後,他一直都很正常,這時,他又說起這種話來了,我忙岔了開去:“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女神人,她會幫你,我給你她的地址。”我在那張古老的檀木書桌架上找到了紙筆,把梁若水的住址,寫了下來。我當然想到,一離開這裡,我就要先和她聯絡,把胡懷玉的情形告訴她,同時,也要請她維持“女神人”的身分。我把紙條遞給了胡懷玉,他十分珍重地折了起來,放好,我又道:“明天我有遠行,你自己去找她,一定沒有問題。”他一聽說我要遠行,又現出惶然的神情來:“如果……如果……那東西繼續……侵襲我……使我……不能自己控製自己……那怎麼辦?”我隻好道:“女神人會幫助你的。”胡懷玉雙手掩住了臉,自喉間發出了一陣“嗚嗚”的呻吟聲來:“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傳說中的‘午夜人狼’。好好的一個人,一到午夜,就會變成一頭狼。”我駭然失笑:“你怎麼不想像自己會變成吸血僵屍?”我是在譏刺他胡思亂想,可是這個人的精神狀態,真是緊張至於極點,他一聽得我這樣說,一點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隻是驚惶失措地連聲問:“會嗎?會變成吸血僵屍?我曾變成吸血僵屍?”我忙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他還是不相信:“不會?那你剛才為甚麼會這樣說?”我歎了一聲:“我是說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胡懷玉苦笑了一下:“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隻有我自己才知道……彆人……即使是你,也無法明白。”我隻是敷衍地道:“是啊,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變化,本來就隻有自己一個人才明白。”胡懷玉呆了片刻,打開了一隻抽屜,指著一本日記本:“我覺得有事情發生,就開始把我感覺到的變化,詳細記了下來,我的文字運用不是很好,但也已經儘了力,到我再也敵不過……那不知是甚麼妖魔時……至少可以給彆人知道我是怎麼輸的。”聽他說得這樣認真,我除了苦笑之外,沒有甚麼話好說,我隻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記簿一眼,心想如果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點,記錄下來,隻怕很有心理學上的價值。如果寫日記的人文采夠好,說不定還有文學價值,總比作家刻意寫出來的“瘋人日記”之類好多了。我一麵想著,一麵和他隨意閒談著,過了不一會,看他十分疲倦,我就起身告辭,他要送我出去,我攔住了他:“不必了,我自己會出去,記得明天去找能幫助你的人。”他疲倦得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隻是頹然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再客氣,我獨自一個人走了出去。經過那個黑暗的大廳,我又在那四艘船隻的模型前,停了好一會。那幾艘古代的中國式海船的模型,真是精致絕倫,我點著了打火機,仔細觀察它們,發現船模型凡是用到木頭的部分,全是上佳的酸枝紅木,金屬部分,全是錚亮的白銅。那幾艘船,若越來像是大型的商船,但是在兩邊舷上,又有著具體而微的大炮,最多大炮的一艘船上,有二十四門之多。所有的帆,全都潔淨如新,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幟,旗上是精工繡出來的“胡”字,自然是胡懷玉祖先的旗號。我看了相當久,才離開了那幢古老的屋子,駕車回家,回到住所,已經淩晨三點了。白素在看書,我把胡懷玉的情形,向她大致說了一下,她也同意我的結論:胡懷玉的精神狀態不正常。我故意不望向白素:“看來我隻好一個人到南極去了。”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取起了電話來,她才道:“現在打電話給人,好像不是很合適?”我道:“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還是早點安排的好。”白素蹙著眉:“我以為至少,他第一次見梁若水的時候,你要在場,或者,把梁醫生約到我們家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