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密是在午夜之前十分鐘來到的,走進來時,一言不發,現出了極其疲乏的神情,好像在和我們分手之後,他根本未曾休息過一樣。阿尼密一進來就問什麼地方比較適合,我把他帶進書房,關上門,書房中隻有我、白素和他三個人,他呆了片刻,才道:“對不起,這三天之中,我做的事是:請彆的靈魂,代我去告訴那些靈魂,你們要和它們接觸。”阿尼密的話,乍一聽是不容易聽明白的,但明白前因的自然一聽就懂。他苦笑一下:“因為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和它們接觸一次。”他一再提及自己沒有勇氣,這使得我和白素一方麵十分同情他,一方麵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阿尼密續道:“我雖然一生研究靈魂,但卻也從來不知道靈魂是用一個什麼方式存在著的,更不知道靈魂和靈魂之間,是不是像人和人之間一樣,可以通過某種形式而使對方知道一些事,我隻不過試著這樣做而已。”我感到有點駭然,因為阿尼密的這種企圖,隻怕是任何靈媒都未曾試過的。我道:“要……那麼久?”阿尼密道:“我預算三天,若是三天不成,那就是說再也不會成功了。”我和白素齊聲道:“那……你成功了?”阿尼密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忙道:“請恕我好奇,其間的經過情形怎樣?”阿尼密像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問一樣,想都不想就道:“我說過了,我和彆的靈媒不一樣,我隻是憑我的直覺,而直覺,是沒有法子用語言表達解釋得清楚的。”我無法反駁他的話,他引用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邏輯,誰能駁得倒他?我隻好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做?”阿尼密道:“那些靈魂,已答應了邀請,和你們溝通,不過我在最後關頭,再對你們說一次,那實在不是有趣的事,現在決定放棄,還來得及。”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請閉上眼睛。”我們立時閉上了眼睛,阿尼密熄了燈,發出一陣又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那種單調的聲音,使人聽了之後有昏昏欲睡的感覺。我剛在想:他在乾什麼,是在對我們進行催眠嗎?我一麵想著,一麵略為挪動了一下手,立時碰到了白素也正在挪動的手,我和白素兩人之間的默契,真是世間罕見。我們輕輕握住了手。我心中想,我對於催眠的抗拒力極強,阿尼密不可能將我催眠的,然而,正在想著,思路卻已混混沌沌起來,已經進入了一種十分奇妙的境界之中。然後,我們陡然被一下慘叫聲,震得整個人直彈跳起來。(事後,交換經曆,我和白素在那一段時間之中,所看到所聽到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在敘述之際,有時用“我”,但更多用“我們”)眼前一片黑暗,由於那一聲慘叫聲實在太駭人了,像是在地獄深處直冒出來一樣,衝破了厚厚的地殼,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充滿痛苦的慘叫聲冒了上來。聽到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去想一想自己原來是在什麼地方,如今又是在什麼地方,隻是震驚於那一聲如此尖厲,如此把人整顆心都要挖出來一樣的慘叫聲。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明明感到是一片黑暗,可是隨著那一聲慘叫聲,我卻可以看到情景。是那些情景在發光,還是根本就是有光亮的,當時由於震驚,根本無暇去分彆,而事後追想,也沒有答案。我看到的情景,和在米端的蠟像館中看到的是一樣,可是,陳列室中是靜態的,如今出現在眼前的情景,卻是動態的,那已經大大不相同了,我看到肌肉因忍受刺心的痛楚而在可怕的顫抖,我看到上眼皮被利刃割下來,排在眼角上抖動著,而更令人幾乎整個人迸裂的,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發自受難人的口中,還是本就充塞在天地之間的,實在超過人所能忍受的極限。幾乎在一開始,我就想大叫:“行了,行了,我們不想再看到什麼了。”可是我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而且緊接著,連起這樣的念頭的機會都沒有了,慘叫聲一下接一下傳來,各種各樣痛苦的呼號,配合著眼前一幕一幕的慘景,人頭落地的聲音,沒有了頭的頸子在冒血的咕咕聲,是那種慘叫聲的伴奏。我唯一另外的知覺是,我緊握著白素的手,緊緊握著,這一點感覺,可以使我肯定白素在我的身邊──這一點極其重要,若不是我們都感到這一點,我們極有可能,再也支持不下去。本來,我還天真地以為和那些靈魂的溝通過程之中,可以和他們有問有答,而實際上,當時除了發顫和冒汗之外,還能作些什麼?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給看到的和聽到的悲慘和痛苦所占據了。那種感受之可怕,真正不是文字言語所能形容,而且,不但是感受上的痛苦,簡直就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利刀割在肉上的痛楚,燒紅了鐵棒插進眼中的痛楚,閃亮的大刀斷開身軀的痛苦,硬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斷骨頭的痛楚……再加上心中感到無比的冤屈悲憤:做了什麼,要受那樣的極刑,做了什麼啊!當忽然之間,一下又一下“冤枉啊”的聲音傳來之際,我的身子,已在不由自主之間,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像是自己要用儘力道把自己榨成肉漿一樣。眼睛是早已閉上了的,可是眼睛是睜開或是閉上,結果完全一樣,種種景象,仍然清清楚楚地在眼前,腦部受到了刺激,就看到了東西。不但看得到,而且一切都是那麼實在,鞭子抽在受難者的身上,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血珠子灑開來,就可聞到那股血腥味,和感到血珠子濺到了身上的那種溫熱和濕膩。那是真正的人血,(拿去化驗,不知道是什麼血型?)本來應該在人的身體內運行的血,這時卻離開了它應該在的地方,四下飛濺著,用它閃耀的鮮紅色,在訴說著人間的悲苦。我幾乎已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除了緊握著白素的手之外,我隻能在心中聲嘶力竭地叫:“夠了夠了!我早知道自古至今,人間充滿了悲苦,早知道的,不必再讓我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可是一切仍然持續著,哀號呼叫聲,像鈍鋸一樣地鋸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想,我已經不由自主,跟著那些呼號聲,一起大叫了起來,我隱約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叫聲,夾雜在其他人的叫聲之中,一樣充滿了痛苦,而且雖然那是我的呼叫聲,可是連自己聽來,也一點都不像,隻知道那是發自一個人的口中的聲音,人體的結構,竟然使人可以發出那麼充滿絕望、無告的哀號聲,這真教人吃驚無助得全身發抖。我真的無法再支持下去了,我心中十分明白,我無法支持下去了,可是,一切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當一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陡然趨近我,張開了他的口,他口中的牙齒,顯然因為被重物敲擊而全部脫落,血還在從牙根中湧出來,我知道這個人會在近距離發出呼叫聲,我也知道,這是我可以支持的最後極限了。就在這時,那張臉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所有的聲音全靜止了。景象還在,但是所有的聲音全靜止了。景象雖然仍是可怕,也令人震撼,可是那種可怕的號叫聲陡然靜止之後,我心靈上所能支持的極限,便大大推向前,我立即可以感到自己居然還在呼吸──在呼氣和吸氣,胸口一陣悶痛,剛才屏住了氣息一定已經很久了,要不是聲音的陡然靜止,隻怕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窒息而亡。聲音突然靜止的時候,正是白奇偉聽到那神秘女郎說她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這一點,相當重要,如果那神秘女郎遲上幾分鐘作這個決定,我和白素,恐怕因為精神上再也難以支持得住,而變得神經錯亂,變成了無藥可救的瘋子。詳細的情形,在下一章敘述。我不但感到了自己有了呼吸,也可以聽到白素的呼吸聲,當一切可怕的聲音消失之後,我們精神上所受的壓力,大大減輕。我甚至已可以思索,明白這時眼前所見的情景,是一些曾經受過無比苦難的人的靈魂,在和我們接觸,可是為什麼它們隻是要我們知道它們生前受苦難的情形呢?這種現象,看來和米端的陳列室的目的是一樣的。目的是什麼?是想我們知道它們生前的苦難,僅僅是這樣?我勉力集中精神,想向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問一些問題,可是當我想要發問的時候,我卻發現,根本問不出問題來!真的,我問什麼才好呢?難道問“你們好嗎?”又難道問:“你們那麼痛苦,我能幫助你們嗎?”麵對著那些痛苦的一群,所有的一切,都是多餘無助的,我該說什麼好呢?就在我不知如何把我的想法傳達出去之際,突然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再接著,黑暗不再如此之濃,在朦朧之中,又可以看到一些東西,而且所看到的東西,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在我自己的書房中!當然,我也立刻看到了白素,當我看到了身邊的白素時,我們的手仍然緊握著。和白素在一起,我們經曆過不知多少凶險的處境,可是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白素像現在這個樣子過!她全身都水淋淋的,像是才被大雨淋過一樣,臉色蒼白,連嘴唇都一點血色也沒有,有幾綹頭發,因為濕了而貼在臉上,發梢還有水珠在滴下來。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這時,我才感到,我自己也濕透了,鼻尖上有水珠滴下來。我不自覺地伸出舌頭來舐了舐,那不是水珠子,是汗珠,是我們體內流出來的汗!接著,我們喘著氣,而且動作一致,突然緊緊抱在一起,都不必說什麼,都因為剛才的經曆而心有餘悸,都知道在剛才那可怕的經曆之中,如果不是和對方在一起,隻是自己一個人,那決計支持不到底!這時,我們的思緒,完全恢複了正常,同時想起,難怪阿尼密再也不肯有一次相同的經曆,就算我們兩人在一起,真的,也不敢再試一次了!我們分開來,看到阿尼密已拉開了門,正準備向外走去,我忙叫住了他,他站在門口,並不轉過身來:“你們經曆過了!”我清了請喉嚨:“經曆過了,可是……它們的目的是什麼?”阿尼密仍然背對著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機會問,我相信你也沒有機會。”我苦笑了一下,阿尼密道:“是不是要再使它們和你接觸一次,使你有機會可以問?”我和白素震動了一下,齊聲道:“不!不!”白素又補充了一句:“唉,陰陽幽明的阻隔,還是不要硬去突破的好!”阿尼密發出一下長歎聲,沒有說什麼,過了片刻,他才道:“兩位,應該可以知道為什麼在那個晚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夜探蠟像館的勇氣了吧。”我歎了一聲:“彆說夜深了,連白天我敢不敢去,都有疑問。”阿尼密又道:“我隻對靈魂這方麵的事有興趣,這些靈魂,多過蠟像館中所見的不知多少倍,可以肯定,全是受儘了苦難的……它們難道一直在這樣的痛苦狀況下存在?這實在……太可怕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真是……”阿尼密的聲音有點打顫,這真是一想起來就使人不寒而栗的事。白素問:“那位陳先生,後來你沒有見過?”阿尼密道:“沒有,不過他曾說過蠟像館一定有古怪,他非去探索明白不可,至於他會用什麼方法去探索,我就不清楚了。”(陳長青用的方法,後來證明完全是錯誤的,不過他在探索的過程之中,卻另有奇遇。他的奇遇與這個故事無關,是另外一個故事。)阿尼密講完了之後,又長歎了一聲:“告辭了。”他向門外走走,我們望著他又高又瘦的背影下了樓,由他自己打開門,走了。我實在想留他下來,可是又想不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討論的,阿尼密也沒有再停留的意思,向外走去,看著他瘦長的身形下了樓,走了。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白素歎了一聲:“先喝點水吧,我們──”她一麵說,一麵伸手在我臉上抹了一下,抹下了不少汗珠來。我們花了大約半小時,使自己的身體補充水分,換了衣服,然後,又各自喝了一點酒,等到思緒和身體都恢複了正常,才一起坐了下來。回想起剛才的經曆,自然猶有餘悸,我先開口:“我們剛才的經曆……為什麼它們,那些曾受苦難,悲憤絕望的靈魂,要我們經曆這些?”白素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或許,它們的目的,和米端之設立蠟像館是一樣的,把景象呈現在我們麵前。”我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可是,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