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塑像藝術家的意見(1 / 1)

極刑 倪匡 4680 字 3天前

那是一個談話的紀錄,如果隻是把三個人的對話記述下來,未免單調,所以我把當時的情形寫出來,比較好些。雖然我當時並不在場,但是後來白素又向我講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白素的記憶力十分強,敘述得又仔細,我才能把她和那位來訪者見麵、交談的經過寫下來。開門的是老蔡,我們家的老仆人,老蔡由於年紀大了,行動不是那麼俐落,門鈴響了將近七遍,他才去開門。那時,白素已準備下樓去應門了,由於老蔡已經去開門,所以她在樓梯上停留,沒有立即下來。老蔡一開門,看見來客是一個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來人,白素看不見在門口的是什麼樣人,隻聽到了一個相當拘謹的聲音在問:“請問衛斯理先生在嗎?我能不能見他?”老蔡的聲音硬幫幫:“你和衛先生有約嗎?”那來客忙道:“沒有……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他。”老蔡的語調更僵硬了:“衛先生就算在,也不會見你,何況他不在。”白素在樓梯上,暗歎了一聲。我是十分喜歡認識結交各種各樣朋友的人,可是實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門來,儘可能擋駕,久而久之,老蔡習以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們不會責備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來訪的陌生人知難而退,而且,絕不敢再來碰第二次釘子。這時,老蔡的回答,已足夠令人難堪的了,果然,來訪者發出了兩下不知所措的“啊啊”聲,可能是為了自己找回一點麵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來。”老蔡卻絕不給人留情麵,冷冷地道:“不必來了,再多來十次,也不會見著衛先生的。”來訪者有點生氣了:“衛先生……我看也不是什麼要人,你這是──”老蔡昂起頭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衛先生本來就不是什麼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麼多人要見他。”來客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老蔡用力一下將門關上,這樣的關門法,來客若是離門太近,準會嚇老大一跳。白素在樓梯上走了下來,皺著眉,老蔡轉過身來,神情十分得意:“又打發了一個。”白素歎了一聲:“其實……可以說得委婉一點。”老蔡翻著眼,大不以為然:“委婉一點,打發得走嗎?哼。”他那一下“哼”,當真有豪氣乾雲之概。白素也不想和他多爭議什麼,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這一下,老蔡更神氣了,一麵轉身去開門,一麵撩拳揎臂,看他的樣子,似是準備一開門,就兜臉給門外的人一拳的樣子。而在門一打開之後,他的拳頭,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卻看到老蔡的拳頭陡然凝住,臉上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來,整個人如同僵硬了一樣。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有什麼意外發生了,可是她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行動,就聽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哈哈笑著:“怎麼,老蔡,不認識我了?”白素一聽到那個聲音,高興得一麵跳了起來,一麵高聲叫著──白素絕不是那種一直在行動上維持著少女時代天真活潑的女性,可是這時,她的行動,卻和每一個正常的少女一樣,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也就在這時,老蔡也從目瞪口呆之中醒了過來,叫道:“舅少爺。”門已完全打開,站在門口的人,身形高大,提著一隻手提箱,也正走了進來,白素奔了上去,來人放下手提箱,立時就和白素緊緊擁抱在一起。來人非彆,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偉。我一直少提及白奇偉的原因是他正在世界各地,參加大規模的水利工程建設,從埃及的阿斯旺水壩開始,幾乎沒有間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腳在什麼地方。像上次,白素的父親,白老大,在法國病重進了醫院,我們想找白奇偉,就不知上哪兒去找,隻找到了他去年服務的那個工程處,工程早已結束,有的說他在西非洲甘比亞,有的說他在馬來亞,找不到他;白老大自認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隻好把他的“缺席”痛罵一番,倒楣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們的錯,卻不能不恭聆痛罵。白素和白奇偉,也有好久沒有相見了,事實上,兄妹二人會少離多,所以,白素一聽了白奇偉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在刹那之間,感到時光倒流,所以才會有少女時期的行動表現出來。兄妹二人相擁了片刻,白素後退了一步,打量著白奇偉,白奇偉顯然成熟了,眉宇間的剽悍之氣,也隱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當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麵笑著,一麵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白奇偉也十分高興,恭維著:“哈,時間在你身上,好像一點也不見作用。”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偉忽然指著門外:“為什麼怠慢了藝術大師?”白素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不知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這時,老蔡由於一開門,見到的是白奇偉,想起自己差一點沒將“舅少爺”推出門外,早已有點不知所措,門也還沒有關上。而白奇偉這時一麵說一麵把門又打開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時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這個人,立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可是老蔡連什麼“藝術大師”都不知道,衝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麼還不走?”等白素和白奇偉齊聲阻止時,老蔡那一句,已經說出來了。門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間變得尷尬之極,可是白素在事後說,她的神情一定比門外那人還要尷尬幾分。門外的那個中年人,衣著不是很時髦,頭發也相當淩亂,而且又顯然幾天沒有刮胡子了,看起來有點不怎麼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軒昂自信,而且,那種不著意的、自然流露出來的高雅氣質,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事實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白奇偉稱他為“藝術大師”,一點也不誇張,他的確是大師級的藝術家,舉世公認的大師級藝術家。正確一點說,他是一位雕塑大師,專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種美譽不知多少,什麼“現代的羅丹”、“東方徹裡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贏得藝術評論家的擊節讚賞,自然也成為世界各地的藝術博物館搜購的對象。他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謹,一件雕像,就算已經接近了完成的階段,隻要他自己發現有一點點不滿意之處,他就立即將之徹底破壞銷毀。所以,在超過二十年的藝術生涯之中,他的人像作品,隻有六十七件。他還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堅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樣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穌基督像”,在動工之前,邀請了許多專家,來考證研究耶穌的身高究竟多少,結果,據說誤差絕不會超過一公厘雲雲。他另一種震動世界藝術界的行動,是有一位攝影家,把他的十幾件作品,拍攝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專集,說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極高,甚至有“上帝創造了人,他根據上帝的創造,複製了人”這樣的句子。可是這本集子一出,卻使得這位藝術大師赫然震怒,告將官裡去,要求天文數字的賠償,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絕不能轉化為照片,一旦變成平麵的、大小和原作不同的相片,是對他的創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雲雲,要知道他創作的藝術成就,必須麵對他的原作來欣賞……等等,理由一大堆。而他的理由在幾經纏訟之後,都被各級法院接納,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規模出版社因之破產,而所有已售出的畫集,也不準流通。而他在得了巨額賠償之後,全數捐給了當年在長期旱災之中,餓殍遍野,亟需救濟的東非洲災民,而且,同年又創作出一座題為“饑餓”的人像雕塑,再次震驚藝壇。我書房中,就有一本當年引起打官司的畫集在,畫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來。白奇偉也未曾見過他本人,自然也是看過他的照片,所以才認識他的。這位藝術大師是東方人──隻知道他是東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國人血統,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統,他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名字:劉巨。人總是有點勢利的,老蔡用這麼粗魯的態度,得罪了一個流浪漢,或是得罪了一個如劉巨那樣的藝術大師,自然大不相同。白素立時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語調,趨前說:“真對不起,劉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老蔡在一邊翻著眼,他自然弄不清這個看來並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麼來頭。在白素說話之間,他還用相當高的聲音咕噥著:“人家兄妹好久沒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說,總要自己識趣才好。”白奇偉忙推著他,連聲道:“去!去!去!這裡沒有你的事了!”等白奇偉把老蔡推了進去,門外的劉巨才籲了一口氣:“貴管家──”白奇偉忙笑道:“老人家有點悖時,劉大師彆見怪!”劉巨緩緩搖了搖頭,在白素的邀請下,走了進來。白素自然十分歡迎劉巨來訪,但恰好白奇偉來了,兄妹之間的確有許多話要說,但剛才已經得罪了人家,這時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隻好暫時把白奇偉放在一邊,先作了自我介紹,再介紹了白奇偉,然後道:“衛斯理真的不在,劉先生有什麼事,可以對我說的話,也是一樣的!”白素一點也想不到像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師來找我會有什麼事,但循例總要這樣問上一問的。白奇偉已走過去,取了酒和酒杯來,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劉巨。劉巨接了過來,一飲而儘,白奇偉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劉巨這才開口:“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認識衛先生,聽他講起過衛先生在探索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上的種種成就──”他頓了一頓,又道:“自然,衛先生的許多成就,實際上就是衛夫人的成就!”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偉笑道:“看來大師不但善於塑造人,也很擅於恭維人!”白奇偉的話,本來應該是可以令得談話的氣氛輕鬆很多的,白素聽了也很高興,覺得白奇偉成熟了,也相當通人情世故了。可是,劉巨在聽了之後,卻緊蹙著雙眉,歎了一聲,有點像自言自語地道:“我善於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經曆之後,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白素和白奇偉,都不知道這個在世界藝壇上有著如此崇高地位的大師,受到了什麼打擊,以致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互相錯愕地望了一眼,等著他說下去。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這其中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異在,所以我在自己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之後,決定來向衛先生請教,我來得是冒昧了一些……”白素忙道:“不,不,歡迎光臨!”劉巨又歎了一聲,再呷了一口酒,才道:“三天之前,我去參觀了一間蠟像院。”他這句話一出口,白奇偉首先挺了挺身子,表示驚愕。一個舉世崇仰的雕塑家,又是專從事人像雕塑的,怎麼可能會對蠟像院產生興趣呢?蠟像院中的陳列品,絕大多數都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品的。作為一個如此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劉巨當然善於捕捉人體的每一個動作,也知道這些動作,代表了什麼。所以白素和白奇偉兩人,雖然沒有說什麼,劉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了對方的驚愕和不解。所以,他解釋道:“本來我是絕不會對蠟像院有興趣的,可是我有兩個學生去看過──我到這裡來,應大學藝術係的邀請,來作一個短時間的授課的。”白素忙道:“是,是,報章上對大駕的光臨,有過專題報導。”白素是竭力在彌補老蔡造成的過失,雖然看來劉巨對於剛才的不愉快已不再放在心上了。劉巨繼續道:“這兩個學生,是我認為極有天份的,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個蠟像院去看看,並且說了他們自己參觀的經過,由於看到的蠟像太觸目驚心,所以他們隻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就奪門而逃,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了。”白素聽到這裡,“啊”地一聲:“是,我們有一個朋友,也曾去參觀過這間蠟像院,看完之後,也竭力推薦我們去看。”劉巨的神情有點緊張:“你們去了沒有?”白素搖了搖頭:“沒有。”劉巨籲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喃喃說了一句:“如果你們去看過,隻怕不會再稱我為藝術大師了。”白奇偉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劉大師,你不是在說,一間蠟像院中的陳列品,藝術價值會在你的作品之上吧,嗯?”劉巨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用手托著前額:“那兩個學生,隻差沒有說出那蠟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的話來了,他們說得次數多了,就不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他說到這裡,又停了片刻,然後,就詳細敘述他在那間蠟像院中的經曆。他說的那間蠟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間。十分湊巧的是,劉巨在向白素和白奇偉敘述他的經曆的同時,我正好就在那間蠟像院之中,重複著他的經曆。劉巨三天之前,在蠟像院中的經曆,和我的經曆是相同的,所以不必重複了。所不同的是,他做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會更加感到震栗和有更深的感受。所以,不同的情形發生在當他看完了四間陳列室之後。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樣,到最後隻有他一個人,由米端陪著,參觀了第四間陳列室。看完之後,他激動得幾乎發狂,緊握住米端的手臂,大聲叫著:“藝術家在哪裡?這簡直太偉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這件事。”他不但叫著,而且還用力搖晃著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請作者出來,請作者出來。”米端的回答卻十分冷淡:“作者不願見人。”(這和我的經曆不同,我是推測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認了。)劉巨當時就生了氣,指著米端罵了起來:“你這種市儈,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把那麼偉大的藝術據為己有,沒有權利把藝術家隱藏起來,不讓他和世人接觸,你這個卑劣的市儈──”劉巨不但認不出米端就是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還把他當成了卑劣的藝術品販賣商,以為他不把藝術家介紹出來,是想壟斷他的作品,奇貨可居來謀利。米端對他的指責並不反駁,隻是冷冷地聽著,直到劉巨自己報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誰?我叫劉巨。”他以為對方至少會對這個名字表示一下驚愕的。誰知道米端聽了之後,隻是冷冷地道:“對不起,未曾聽過閣下的大名。”這一下,幾乎把劉巨氣昏了過去,他們的這番談話,是在那個院子中發生的,米端講完了那句話,就走了進去,把門關上。劉巨拍打房門,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門打開來。劉巨急急忙忙衝出院子,又繞到了前門,前門也已關上,他再度敲門,踢門,直到兩個警察過來,要把他當作瘋子趕走。可是劉巨哪裡肯就此乾休,他一生從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給他心靈上的打擊之大,實在無與倫比,他和那兩個警察爭論,警察把他帶到了警局,直到第二天,弄明白了他身分,才把他放了出來。他連接受道歉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又趕到蠟像院去。當他趕到的蠟像院的時候,恰好米端在向幾個參觀者講話,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氣地要他離去,劉巨硬向內闖,結果,又是兩個警察硬把他弄走的。以劉巨的身分,一再“鬨事”,令得大學當局和警方,都十分尷尬,警方把他交給了大學,學校方麵無法可施,隻好派幾個他的學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劉巨畢竟是學生崇拜的對象,看了一天,第二天就看不住了,又給他溜了出去。這一次他學乖了,在去蠟像院之前,先把他的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變,米端居然沒有認出他來,又帶著他和另外幾個人參觀了一遍,這一次,劉巨還弄了一點狡獪,做了一點手腳。他不相信那麼生動的人像是由蠟做成的,所以他去之前,帶了一柄鋒利的小刀,準備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下來,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麼材料,才能塑製出如此生動,可以說是人類自有塑像以來,最偉大的作品。要達到這個目的,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在整個參觀過程之中,雖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參觀者的反應,總有機可乘的。不過,劉巨在做這個“手腳”之際,經過卻相當驚人,以下是他的敘述:“雖然我是第二次看到那些人像了,但是心頭的震撼,還是同樣的劇烈。本來,我對於蠟像上裝上機械的裝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這一點,是十分反感,一直在反對的,我認為那是一種十分低級庸俗的做法,簡直對藝術是一種侮辱。“可是,看了這些塑像,我無法不承認這裡的一切安排真是巧妙之極,把藝術帶給人心靈的震撼,提高到了無可再高的層次。“我手中提著那柄小刀,等候著機會,在嶽飛父子的那一間陳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機會,有兩個參觀者在我和那個市儈之間──”(劉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這些人像的作者。](講到這裡時,他的聲音有點發顫,那自然是由於接下來發生的事,使他驚駭莫名,這時仍然心有餘悸之故。)“我一看到機會到了,立時先伸手,在嶽飛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畢生從事各種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麼材料,一般來說,隻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了。“那時我一摸上去,就嚇了老大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訴我,那……不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膚……甚至還有著體溫。”(錄音帶在劉巨講到這裡時,爆發出了白奇偉毫不掩飾的轟笑聲,和白素小聲要她哥哥注意禮貌的勸告。)不過,白奇偉還是發表了他的的意見:“大師,你不見得以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吧。”劉巨的聲音有時囁嚅,充滿了猶豫:“請……聽我再說下去。”白奇偉又道:“那是一種軟塑料,我見過用那種特殊軟塑料製成的假人,的確,單是靠觸摸,感覺和真人是幾乎沒有差彆的,日本人很精於此道。”劉巨沒有分辯什麼,隻是道:“請……聽我說下去。”白素忙道:“請說,請說。”劉巨道:“嚇了一大跳之後,我自然還得照計劃行事,所以我立時用小刀的刀尖,在人像的手背上劃了一下,誰知道……誰知道……才一劃下去……才一劃下去……”(劉巨每一句話,都不由自主重複者,白奇偉的笑聲又傳了出來。)白奇偉道:“怎麼啦!千萬彆告訴我們,你一劃下去,就有血流出來。”劉巨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正是這樣,我一刀劃下去,隻劃了一個小口子,血就迸了出來,就像劃在真人的手背上一樣。”(錄音帶中,接下來是相當長久的沉默,和劉巨的喘聲。)(那自然是劉巨的話很令人吃驚的緣故。)(打破沉默的是白素。)白素的語調十分審慎:“我想……這批人像,極可能是科學和藝術的結晶,既然不斷有血自人像中冒出來的機械裝置,那麼,充當血液的紅色液體,有可能在人像之中流過,所以當你劃破了人像,紅色的液體也就流了出來。”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才是白奇偉的聲音:“怎麼,大師不同意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劉巨說的還是那句話:“請聽我……繼續說下去。”白奇偉的聲音有點誇張:“天,彆告訴我,你割下一小塊東西,拿回去一研究,那是真正的人肉。”劉巨道:“不是,不是。”白奇偉又加插了一句:“謝天謝地。”劉巨歎了一聲:“不過也差不多。”(聽錄音帶聽到這裡,連我也嚇了一跳。什麼叫作“也差不多”?劉巨的話是接著白奇偉的話講下來的,那麼,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麼意思,真正無法不令人吃驚。)(當然,那時,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也同樣感到了吃驚,所以又是一個時期的沉默。)白奇偉乾澀地笑了一下:“請解釋。”劉巨道:“當時,我一看到被刀劃破處,竟然有血流出來,心中實在是十分吃驚,恰好這時有一個參觀者,掩麵疾逃,當時我心中慌亂之極,不敢再停留,也跟著那個參觀者一起逃了出去,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沒有做到,可是已無法再回去了。“我手中還捏著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還沾了一點血跡,九九藏書突然之間,我心中有了一個怪異之極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為在那些陳列室中,的的確確有濃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視覺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覺上的條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學合成物造成的氣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發出來的氣味。”“所以,我回到大學之後,立時要醫學院的一個助教,替我化驗一下。”“我必須作說明的是,由於我一有了這個怪異的念頭之後,心中極其緊張;這個念頭,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誕的念頭了,那小刀……又十分鋒銳,把我的手也割破了一些。”白奇偉的笑聲,陡然爆發。可以想像得到,他本來也因為劉巨的敘述而十分緊張,正在屏氣靜息地聽著,陡然之間聽得劉巨那樣說,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所以他的笑聲,聽起來簡直收不住。他一麵笑,一麵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驗,自然是人血了!”劉巨道:“是,化驗的結果是小刀上沾著人血,這是化驗報告,請你們自己看。”(在一陣紙張的交遞聲之後,便是白奇偉和白素兩人同時發出的驚呼聲。)(當我聽錄音帶聽到這裡時,心中十分焦急,因為我不知道化驗報告上究竟說些什麼。幸而白奇偉的話,立時給了我答案。)白奇偉在一下驚呼之後,立時道:“小刀上有兩個人的血,一個是B型,一個是O型。”劉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O型的血……那O型的血……”他的聲音,又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然後,又是一個相當長時間的沉默,白奇偉才用十分怪異的聲音道:“那O型血,難道是‘嶽飛’的?”劉巨吞了一口口水:“是那個人像的,那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劉巨的聲音,在最後一句,聽來十分淒厲。我在聽得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際,也不禁駭然。因為我才從那地方回來,當然,由於人像的逼真程度,確然會給人以那是真人之感,但那當然不可能是真人,簡直絕無可能。小刀上有除了劉巨自己的血外的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尋解釋,絕不能由這一點就引伸到那些人像是真人。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斷在流血,那自然是機械裝置的循環作用,如果是真人,哪有那麼多的血可流。這是最簡單的常識問題,其間並無可供超特想像的餘地。果然,白奇偉也提出了這一點來反駁。可是,白素卻有另外不同的意見:“最好的辦法,就是到那個蠟像院去看看。”劉巨立時道:“對,我來找衛先生,就是想在把我的看法講了出來之後,請衛先生去看一看,那些人像,實在有說不出來的詭異之處。”白奇偉道:“還等什麼,我們這就去。”接著,便是白素對我說的一段錄音:“我們去看看,你如果回來了,先聽錄音帶。”錄音帶聽完了,我立時看了看時間,我大約花了一小時,白素留下的字條是九時零三分,我回家之後,由於震撼持續著,到十點鐘才開始聽錄音帶,現在是十一點了。我估計,他們三個人離開,到蠟像院去,和我回來之間,大抵隻有幾分鐘,如果我早回來幾分鐘,或是他們遲幾分鐘再出發,我們就可以見得著。如今,距離他們離去已經超過兩小時了,實在沒有理由要花那麼長的時間的。當然,他們三人“去看看”,絕不會是循正當途徑去參觀,而是偷進去的。以白素和白奇偉兩人的能耐,彆說偷進米端的蠟像院,就算偷進蘇聯國家安全局也綽綽有餘,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難道被米端發現了,又驚動了警察?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劉巨是跟著一起去的,他可不是專家。我考慮了不到一分鐘,就決定我再前去,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下了樓,出了門,才一出門,就看到白素的車子疾駛而來,這種橫衝直撞的來勢,駕車人自然不會是白素。車子直衝了過來,我打橫躍開以避來勢,車子才停了下來,幾乎沒有直衝進大門去。車子停下之後,並沒有立時熄燈,車門打開,白素先下車,她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而且全身竟然是濕透的,沾滿了灰,神情狼狽之極。接著,白奇偉也出了車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這樣的情形,不禁大為錯愕,他們是到米端的蠟像院中去的,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副模樣回來?更令我驚愕的是,他們兩人的神情,白素帶著無可奈何的悲傷,白奇偉十分惱怒。我忽然想起,應該還有一個人:藝術大師劉巨呢?看他們兩人的神情十分凝重,為了可以使氣氛輕鬆一點,我向白奇偉伸出手去:“好久不見了,你們乾什麼去了,看起來,什麼地方失火了,你們參加了救火?”白素歎了一聲:“進去再說!”三個人一起走,白奇偉把濕透了的外套剝下來,用力拋了開去。我道:“怎麼,我說錯了什麼?”白奇偉眉心打著結:“沒有,你說對了,我們不但救火,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過,都沒有成功!”我陡地一楞:“那個蠟像院……失火了?”白奇偉悶哼了一聲:“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樣,秘密快被人發現之時,就失火燒掉了一切證據。”我搖頭:“留下來的錄音帶我全聽了,我認為劉巨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啊,你剛才說救人?救誰?蠟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來了沒有?”白奇偉和白素兩人互望著,像是從來也未曾聽到過米端這個名字一樣。我忙道:“那個人,就是製作那些人像的人,如果你們已見過那些塑像,一定會承認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塑像藝術家!”白素和白奇偉同時用十分沮喪的聲音回答:“不,我們沒有看到那些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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