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有長有短,一共分成了十二個部份來敘述,正如第十二部的題目一樣:應該算是結束了。但是,實際上,卻又如第十三部的題目,其實還隻是開始,當時,我就曾想到過這一點,所以,在李規範一提出來要我幫助,在他們這夥人下山之後,如果有甚麼事要來找我的話,我一定儘我所能,幫助他們,原因就是因為我當時就想到了日後必然會有許多事發生之故。試想想,這些人,超過一百五十個,個個全是身懷絕技的人,雖然他們的一身武功,我用了“廢墟”來作比喻,認為那全然是和時代脫節的一種技能——武功再高,抵不住新式武器的一擊,但是他們畢竟和現代社會脫節得太久了。雖然李規範說他們一直在留意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但是要和時代一起進步,必須每一天每一年都生活在這個時代中,和時代一起成長、前進,而不是派幾個人下山去,再上山來,向關在古怪建築物中的其他人轉述一番,就能使其他人明白的,甚至於連下山“探聽”的人,就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隻怕連時代進步的脈搏也摸不著,彆說感受體會到時代的進步了。再加上當他們在群體生活的時候,意識形態還全然是他們祖上遺下來的那一套,和現代人的生活全然南轅北轍,格格不入。這些人中,年紀大的,倒也罷了,至少有“看穿世情”的心態,但也一樣有不甘寂寞的在。年紀輕的,本就不肯安分,再加上一身本領,豈有真正肯把自己當作是普通人的?而事實上他們也確然不是普通人,不但各有一身奇妙至極,大不相同的武功,而且聰明才智也都在普通人之上,忽然一下子從那麼與世隔絕的山頂之上,融進了廣闊無比的花花世界之中,那情形也就像“水滸傳”一開始那樣:洪太尉一下子揭開了石板,把囚禁在內的一乾妖魔,一下子全都放了出來,到了人間,化成了一百零八條好漢,鬨了個天翻地覆,變得甚麼樣的人物全有,甚麼樣的新奇古怪事兒,都有人做出來。自然,開始時並不容易覺察,由於對他們來說,一開始了新的生活,新奇的事物太多,就算內中有一些性子最好動、最不安分的,也能被吸引住,儘量去適應新的、現代的生活。可是,要不了多久,就漸漸顯出來了。有的,很快就花完了祖產——古董雖然值錢,但總至少要十對八對上佳的宋瓷花瓶或是明瓷中的精品,才能換到一艘像樣些的遊艇吧。(越是和時代脫節的人,越是一下就容易越過時代的基乾而走到尖端去。在這個時代長大的人,對“像樣的遊艇”的概念是:二十公尺的,已經很滿足了。但是對不起,對那些人來說,不超過一百公尺的——那算是甚麼“遊艇”呢?)手頭珍珠寶貝再多的,若是到了蒙地卡羅賭場,和歐洲軍火業钜子、阿拉伯油王、甚至日本工業界首腦的情婦、各國獨裁者的甚麼沾不上邊的親戚一比,從山上那古怪建築物中帶出來的百寶箱之中的那些東西,雖然不能算是破銅爛鐵,也已遠遠離開了它們原來的價值。現代社會是有市場供求率的,古董珠寶市場中,如果忽然多了數以公斤計的古董珠寶求售的話,首先的情形,就是珠寶至多隻剩下了本身的價值,古董價值會在無形中消失了,其次,珠寶價值的本身也會直線下降。那個曾打過電話給我的古董商,在以後不到一年的時間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說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好像所羅門王寶藏終於被人發掘了出來一樣,古董珠寶市場上,寶石多得……就快比雨花台石還便宜了,以前看了能叫人眼珠都跌出來的寶石,現在可以抓一把,攏在雙手之中搖晃,聽它們發出的叮叮咚咚的聲響!”古董商的話,自然誇張一些,可是那夥人手頭的珠寶,能以正常的價格的十分之一銷售出去的,已經算是十分好的現象了。由於有不少人,是經由我介紹出去給各大古董商珠寶商的,雖然我不是那麼心痛金錢的人,也知道那夥人手上的寶物,全是他們的祖上,並不是很光彩,甚至是用十分殘虐的暴力方法得來的,來得容易去得快,也很合乎“悖入悖出”的原則,但總有點替他們不值,曾勸過他們,不必那麼急於脫手。可是,對於已學會了揮霍的人來說,我的話怎能聽得進去?(揮霍金錢,是最容易學會的一件事,隻要你對之有興趣的話。)(揮霍金錢,也是最難學會的一件事,如果你對之沒有興趣的話。)所以,很快地,那一夥人之中,有的就坐吃山空,要靠自己的本領來謀生了。而他們有甚麼“本領”呢?他們的本領高強,但這種本領在現代社會中換取金錢的可能性不是太高——當然,其中有幾個,不但贏得了相當金錢,也贏得了相當高的聲名,他們加入了電影行業之中,輕而易舉地成了“中國功夫”在電影事業中的代表人物。但更多的人不肯“拋頭露麵”,而且,觀念上也抱定了“真人不露相”,自己的一身絕藝,哪能淪落到“街頭賈藝”的地步!於是,那些人就另外設法“謀生”,江湖上自然開始風起雲湧,逐漸多事。而就算不等錢用,這夥人之中年輕的一代,像李規範,像良辰美景等等,又豈全是安分守己之輩?自然也不免仗著身手,暗中明裡,多少有點活動,那也很能令本來就不平靜的江湖,變得波濤洶湧。江湖上本來就臥虎藏龍,有不少英雄豪傑、奇人異士,這些人本來各有各的勢力和活動範圍。現在忽然一下子多了那麼多人物,個個都可以與原來的爭一日之長短,其間奇事疊生,精采紛陳,自然也可想而知,更妙的是,夾超特之奇技,一代一代相傳,平時絕對深藏不露的江湖異人,真還不算少,世界各地都有——本來就是那樣,誰能想到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小農莊中的一個老頭子,竟然曾是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一身中國功夫,內功、外功,都幾乎到了絕頂境界呢?本來,這些異人,大都蟄伏不出的了,在逐代相傳的情形之下,武功的境界自然也隻有越來越低。但忽然有了這樣一夥“生力軍”,在這夥人的心目之中,武術依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自然也引得本來已完全在心理上放棄了的那些能人異士,心癢難熬起來,紛紛不甘寂寞,雖未能說是波瀾壯闊,可也真有意想不到之多,和意想不到之怪的事情發生。我的“廢墟”說法,是不是還能成立呢?在許多事發生之後,我曾這樣問白素。白素想了一會,道:“有兩種回答,其一,如今發生的那些事,牽涉到的人,雖然都是武學中的奇人,但是他們另有才智,不是單靠武術。其二,平了廢墟,何嘗不能再建造更多更好更新的建築?”我歎了一聲,無話可說,情形就像盤古開天辟地之後一樣,那夥人之中,清者上升,濁者下降,不清不濁的在中間沉浮不定,都各有事故在他們身上發生。所以,故事的主乾應該算是結束了,但是枝和葉,天知道會開散到甚麼樣的地步。真正,其實隻算是開始而已。若乾時日之後,在某一個特異的事件之中,在一個相當古怪的環境之中,我有機會和李規範單獨相處,有以下一番的談話。李規範那時仍然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可是他卻有很多感歎:“衛先生,我們那……夥人,沒有給你太多的麻煩吧?”我據實道:“好說好說,當日在山上,雖然我答應了幫你們,也真的準備幫你們,可是這些日子來,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的。”李規範的醜臉上泛起一個自傲的笑容:“這……總算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傲氣吧。就算是山窮水儘,也寧願求己,不願求人的。”我悶哼了一聲:“求己總比求人靠得住多了。但是,最近有許多件事發生……我一聽那些事,就知道必定和你們有關──”我把話說得相當委婉,而且還故意頓上一頓,直視著他。李規範人極聰明,立時就知道我是指甚麼事而言的了。(這些事,可說是相當大的大事。)他醜臉略紅了一下,道:“我們一下山之後,我……隻不過是名義上的……首領,實際上,對……所有人,沒有任何約束力,自然也無法過問他們做了一些甚麼。”我對他的辯解很不滿意:“我以為當年七姓共同遠離中原,萬裡間關到海外避難時,應該有一定的誓言的。”李規範苦笑:“當然有,可是當年的誓言有甚麼用?我自己就第一個打破了祖宗的規矩;不再隱居下去,就是我竭力主張的。”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就算你們……算是一個門派,一派之中,出了為非作歹的敗類──”李規範一揚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言重了,‘為非作歹’,我們的人還不至於。”我有點生氣,提高了聲音:“哦,不至於?那麼,照你看來,亞洲某國,為甚麼忽然會發生軍事政變,政變的過程又曲折離奇如幻想?”李規範“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算是甚麼為非作歹?你忘了我祖宗是乾甚麼的了?”我被他鬨了個啼笑皆非,自然也無法生他的氣,隻好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祖宗是乾甚麼的,你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請問,貴祖上是乾甚麼的?”李規範眨著眼:“對不起,不能告訴你,因為我們一開始懂事,就曾立過誓:‘永不泄密’。”那次談話,當然不止那些,但有些沒有記述出來的價值,也就不提了。又若乾日之後,又能有機會和那一雙來去如飛、行動如鬼魅的雙生姐妹良辰美景見麵——當她們在陳長青屋子中任意出沒之際,溫寶裕確然把她們當成了“紅衣女鬼”的。良辰美景還是那樣喜歡笑,我和她們,和白素,和溫寶裕,和胡說,都參與了一件十分有趣,自然也很離奇的事情之中。不過,那全然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是連甚麼時候開始,當時都不知道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