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點,伍鋼駕的快艇準時靠在了島邊。他抬頭望一了眼彆墅,看見頂層的閣樓上透出了燈光。“怎麼?舒小姐搬到最上麵去了?”他對著剛剛跳上船的洪於問道。“開船吧,她住哪裡就不用你操心了。”洪於深知他這個保鏢的疑心,他認為洪於對這個穿黑裙的長發女人了解不夠,多少應該保留一點戒心。“我不過隨口問問罷了。”伍鋼尷尬地說。他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對老爺子的判斷力提出質疑。快艇在島邊調頭時劃出一個弧形,然後便箭一樣消失在湖麵的夜色中。犀牛島是黑石湖景區對遊人開放的五個島嶼之一。讓柳足拜子承包這個島的經營是洪於在三年多前定下的。當初洪金在這件事情上猶豫不決,主要是擔心柳柳足拜子是黑石縣境內有名的黑幫頭子,讓他來承包一個島無異於引狼入室,但洪於認為,如拒絕了柳子的請求將會讓他記仇,這多少是個隱患,不如讓他進來,共同維護整個景區的經營不受騷擾。伍鋼當時也認為老爺子的決定是一種軟弱的表示,因為對這種區縣黑幫,根本不需要在省城也大名鼎鼎的老爺子出麵,隻用他伍鋼的名字,也可以嚇出他們的尿尿來。當然,後來發生的很多事讓伍鋼承認了老爺子確實棋高一著。快艇到達犀牛島的時候,柳足拜子已經在岸邊迎候了。他40多歲,8年前將一輛豪華轎車開下山崖後撿回一條命來,在斷腿上打入一根鋼筋後活到今天。他正當的身份是縣商貿公司董事長、縣企業家協會副會長,而暗地裡的賭博業才是他真正的營生。“他們都在等你了。”柳足拜子走上前來低聲地對洪於說道。他的身後站著兩個牛高馬大的助手,他們用一臉陰沉掩飾著某種不安,因為他們知道,伍鋼的主人親臨這裡必有重大事情。一行人沿石梯而上。散落在這島上丘陵中的幾幢住宿樓燈光閃爍,看來柳子的生意還不壞。伍鋼在暗黑中按了按藏在身上的兩把短刀,因為老爺子很少和這些黑幫頭子直接見麵,他必須預計到江湖上可能出現的險惡。他本來是要帶上短槍的,可老爺子說,不必了,都是朋友嘛,彆搞得神經緊張。他們進了一幢作為犀牛島管理處的小彆墅。伍鋼留在了過廳裡,看見柳足拜子陪著洪於走進了一間窗簾密閉的會客室。“洪大哥來了!”柳足拜子通報道。沙發上的兩個男子都站了起來,雙手搶拳地說:“幸會,幸會。”柳足拜子讓洪於在居中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側麵,正好麵對著應邀從縣城趕來的莽娃和魏老大。可以這樣說,在黑石縣境內,所有暗地裡發生的事情都在這兩人的掌控之中,當然還包括柳足拜子,隻是他近年來安心賭博業,殺人鬥毆等暴力事件不到萬不得已他一般是不染指了。“各位大哥,”洪於點燃了一支雪茄後說道,“今晚請來各位,是本人有一事相求。”“洪大哥,我們敬仰你很久了,”莽娃拍了拍魏老大的肩說,“有什麼吩咐,小弟們一定照辦。”莽娃是在坐者中年齡最小的一個,20多歲,一臉橫肉,幾年來靠流血火迸收複了縣內的娛樂業,每個月的保護費進帳都在10萬以上。坐在他旁邊的魏老大顯得陰沉一點,30多歲,額頭上有一條刀疤,他除了向縣內的運輸業收到保護費之外,還乾一些代人收款、代人殺仇之類的雜務。“都是江湖上人,我就直話直說了。”洪於吐出一口濃濃的煙後,把雪茄放在煙缸上說道,“前些時候,我的彆墅裡死了兩個借宿的人,這讓我心情不好。我想知道是哪路兄弟沒認清楚地方,是不是事後該來對我打個招呼,我也不會太計較的。”洪於的話可能出乎大家意料,長期在這湖上忙活的柳足拜子首先聲明:“洪大哥,我手下的人絕不敢乾那種事,他們都知道那是你的彆墅。”莽娃接著說:“自從柳大哥到了黑石湖以後,我的兄弟們按規矩都不到這邊來犯事了。並且,要是誰私下黑做了這事,沒有人敢瞞著我的。”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的眼光都轉向魏老大。隻見他仰頭望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洪大哥,你這事麻煩了。因為在黑石縣的地盤上,敢隨便滅兩個人的也隻有我們幾個兄弟了。但是我們不知道,你說奇不奇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串串’(指流竄犯)乾的,但是事後分析又不太像。前幾天我和姚局長一起喝茶,他給我講了公安局的偵察情況,屋內和死者都沒丟失任何東西,那個女的也沒有受到強奸,你說殺人者圖個啥?並且,還不能說這兩人是被殺,因為他們身上沒有傷、胃裡也沒有毒,但是就死了,我敢肯定,這事與兄弟們無關。我這樣說不是護短,要是真有哪個兄弟冒犯了洪大哥,宰了他也無所謂。”“姚局長是我的老朋友了。”洪於緩緩地說。因為魏老大提到縣公安局的這位老兄,洪於一定要打擊一下他的氣焰。“不過,我叫姚兄先彆動,我想我直接給各位大哥通通氣,可能更方便一些。”“小弟們懂了。”魏老大雙手抱拳在胸前笑了笑說,“日後如有線索,一定如實秉報。柳足拜子和莽娃也一起應和,室內充滿一種肝膽相照的氣氛。“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柳足拜子鬆了一口氣。“不了,後會有期。”洪於說,“今晚兄弟們在這儘情地玩,花費記在我帳上。”柳足拜子連忙說:“到了這裡,由我作主了。”洪於走出這間密室的時候,伍鋼正目光炯炯地坐在過廳裡,洪於對他做了走的手勢。夜風從湖上吹進閣樓,帶著涼爽的水腥味。舒子寅已整理好書房,寫字台上放著她自己帶來的七八本書,這些有關哲學、宗教和巫術的經典著作,將為她正要寫的碩士論文提供參考。她在寫字台前的轉椅上坐下來,滿意地看著這間書房。將書房設在閣樓上真是個好主意,沒有人乾擾,完全是這幢彆墅中的獨立王國。剛才,她在浴室裡洗了澡之後,甚至可以完全赤身露體地在臥室和書房之間走來走去,後來覺得有點涼了,才穿上了一件乳白色的睡裙。今晚還不想寫作。第一天到達這裡,她想輕鬆輕鬆。書櫥裡空空的,隻在最下麵兩層放著一些時尚雜誌之類的讀物,可能是女主人以前住在這裡時作消遣用的吧。她隨便抽出一本來,是一冊精美的時裝畫冊。她翻了翻,裡麵掉出一疊信紙來,不經意展開後,一封已經寫好的信出現在她的眼前。爸爸媽媽:你們好!自從我到這裡工作以後,給你們寫過好幾封信了,可一次也沒收到你們的回信,我不知道是不是鄉上把信搞丟了。我知道你們取信要走很遠的山路,可你們還是應該常去看看啊。我現在一戶人家做家務,我很滿意這個工作,這家人的房子可大了,整整一座樓,他們叫做彆墅。女主人待我很好,她的年齡比男主人小一半,隻有20多歲,但我們還是叫她洪太太。男主人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我和另外幾個姐妹除了打掃衛生之外,沒有更多的事做。太閒了還不習慣,主人的房子又在島上,進出都要坐船,很不方便的。工作雖然很輕鬆,但我還是不想在這裡做事了,因為這座大房子裡常常鬨鬼,大家都很害怕。上個月湖裡淹死了一個女人,結果她的魂就爬上這島上來了,半夜時常踩得樓梯響,女主人還看見過這女鬼的影子。我很害怕,要不是女主人對我好我早走了。現在隻能等一等,到年底再說去留。當然,換新工作之前,我會先回家一次的。好了,女主人在叫我了,你們一定要給我回信啊。女兒:娟娟2000年8月5日毫無疑問,這信是兩年前的女傭寫下的,可是怎麼沒發寄出去呢?信中描述的鬨鬼一事和洪於對她講述的一樣,舒子寅深知,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人是最容易被恐懼傳染的,開始也許隻是一個人的幻覺,後來會讓所有的人陷入其中,這在心理學上叫做接受暗示,醫學上叫做集體癔症,最早的交感巫術也是利用了這個原理。真好玩,舒子寅的嘴角有了笑意。她走出書房,到外間的小廳去拿水喝,突然,她聽到了種聲音,是女人的哭聲,聲音很微弱,但很真切,是一種哭聲般的嗚咽。她望了樓梯口一眼,感覺那哭聲就是沿著樓梯升上來的。舒子寅迅速地判斷了一下--她的樓下,也就是三樓隻住著洪於,而今夜他出去辦事還沒回來,這層樓不該有人;至於二樓,是洪於的母親於老太太住過的地方,還有就是若乾間客房,現在也是全空著的;整幢彆墅隻有底層有人了,住著個女傭,還有小胖子廚師。但聽這哭聲,分明不是底樓傳來的。這聲音很近很近,仿佛就在上閣樓的樓梯轉彎處。舒子寅感到背脊發冷。她咳了一聲嗽,對著樓梯口喊道:“誰在那裡?”沒有回答,細弱淒慘的哭聲還在飄蕩。她走到樓梯口往下看去,沒人。她試著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扶著樓梯欄杆一直下到了三樓。她穿過過廳,推開了一道門,三樓的走廊像漆黑的隧道,她什麼也看不見,伸手在牆上亂摸,想找到廊燈的開關,但冰涼的牆壁上什麼也沒有。此時她完全慌亂了,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但理性告訴她必須儘快下到底樓去,因為那裡才有人。憑著今天下午對樓道的記憶,她在黑暗中摸著牆往前走。哭聲更近了,仿佛就在她的前麵,又像是在她的側麵或後麵,她感到意識有點混亂。摸著牆的手突然推到了一扇虛掩的門上,她的整個身子差點撲進屋去,也不知是一間什麼樣的屋子。她往後仰了仰身子穩住腳步,這時她依稀看見了下樓的樓梯口,她幾乎是撲了過去,跌跌撞撞地下到了二樓。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絕望地對著底樓大叫道:“快來人啊!”當女傭們將舒子寅扶到底樓客廳的時候,她的臉色在明亮的燈光下慘白得嚇人。三個女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她這個樣子也都感到了恐懼。已經睡下的小胖子也驚動了,他從飯廳那邊的臥室裡鑽了出來,急切地問:“舒小姐,怎麼了?”舒子寅動了動嘴唇,卻感到舌頭發僵,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島邊傳來了快艇的馬達聲。桃花跑過去開了彆墅的門,望了一眼說道:“主人回來了!”舒子寅看見洪於進來的時候差點哭出聲來。她穿著白色的睡裙,臉上的恐懼與無助使洪於大吃一驚。簡單問了問情況後,他和伍鋼便跑上樓去了。住大樓外的魯老頭也被驚動了,他走了進來,知道情況後不斷地搖頭,並且自言自語地說:“小胖子昨天還殺了兩隻公雞,怎麼一點作用也沒有。”洪於和伍鋼下樓來了。“什麼也沒發現,”洪於說,“你們樓下的人剛才聽見什麼沒有?”小胖子說他已經睡著了,雪花和梅花也說她們在房間裡什麼也沒聽見;桃花說她一直坐在客廳裡等主人回來,但沒聽見樓上有動靜,是舒小姐的叫聲才驚動她的。“媽的×!”伍鋼憤憤地吼道,“就是妖魔鬼怪老子也要滅了他!”洪於瞪了他一眼,顯然要他收斂一點粗魯,然後轉向舒子寅說:“我陪你上樓去。”魯老頭是在黎明的第一陣鳥啼中醒來的。在島上生活4年了,這第一陣鳥啼幾乎成了他的鬨鐘,他準時醒來,走出小木屋去透新鮮空氣。昨夜吹過好幾陣大風,小小的花園和金魚池周圍落滿了樹葉,他拿起掃帚,弓著身子掃起樹葉來。彆墅門開了,梅花走了出來,在這3個十七八歲的女傭中,梅花是個子較高的一個,但長得不單薄,像一棵尚未枝葉繁茂的樹苗。她看了看周圍,也找來一把掃帚協助魯老頭清掃落葉。“雪花和桃花還在睡覺?”魯老頭隨口問道。“桃花在廚房幫廚,”梅花仰起臉回答道,“雪花昨夜上閣樓陪舒小姐去了,多一個人住在那裡,好給舒小姐壯壯膽。”魯老頭“嗯”了一聲。梅花停下掃帚問道:“魯大爺,聽說幾年前這房子裡就常常鬨鬼,是真的嗎?”魯老頭抹了一把滿臉的胡須,以權威的口氣說:“彆聽那些閒言碎語,這世上哪有什麼鬼呀。到這裡就安心做事,彆怕。”看見梅花不斷點頭,魯老頭又為她的這種聽話隱隱不安。為維護主人的利益,他不能對女傭們承認這裡有鬼;但是,他自己的心裡卻是藏著恐懼的。這時,洪於穿著一件係有腰帶的晨衣走出了彆墅。他舉起手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走過來說道:“小狗仔,陪我散散步去。”他對魯老頭始終叫“小狗仔”的小名,梅花楞了一下,覺得這個稱呼很奇怪。‘他們一直向島邊走去,在船隻靠岸的石梯上坐了下來。“還記得娟娟嗎?”洪於望著湖水問道,“就是以前在這裡做事的那個女傭。”魯老頭想起來了,那是個愛把頭發束成馬尾巴的姑娘,17歲,做事很勤快的,就是怕羞,天氣再熱也沒見她穿過背心短裙之類的東西。有天傍晚,她和另外兩個女傭在湖邊嬉水,被沿島找地方釣魚的魯老頭和小胖子撞見了,另外兩個女傭都沒事,穿著泳裝大大方方地對他們打招呼,隻有娟娟嚇得鑽到水裡隻露出一個頭來,第二天見到人都還有點難為情的感覺。“這是個好姑娘,”魯老頭說,“但是她不辭而彆的行為是錯誤的,對主人一點兒也不負責。”“據說,那天晚上有船來把她接走了,你住在彆墅外麵,就沒聽見一點兒動靜嗎?”洪於盯著魯老頭問道。魯老頭搖搖頭:“我什麼也沒聽見。”“那麼,如果並沒有船來接她走,她會到哪裡去了呢?”洪於的這個疑問是昨晚產生的,娟娟留在閣樓上的一封信引起了他的回憶。從信中看,她並沒有立即離開島上的意思,然而,在寫下這封信的第二天她便失蹤了。據洪於的妻子藍小妮當時講,娟娟做完事之後愛到閣樓上來看畫報。那麼,現在可以判斷的是,娟娟是在失蹤前一天在閣樓上寫下的這封信,然後隨手將信夾在了畫報裡。問題是,如果她第二天夜裡就要私自出走,她有必要寫這封信嗎?魯老頭感到腦袋裡“嗡”的一聲,是誰說的有船將她接走了呢?記不清誰最先說這個話的了,這隻是當時的一種猜測。問題是,如果娟娟沒走,她消失到哪去了呢?就算掉進湖裡淹死了也會有屍體浮上來啊。或者,真是有鬼把她吃掉了?荒唐透頂,真有這種事,那彆墅裡的人早已死光了。魯老頭覺得頭腦裡一片迷糊。洪於揚起手往湖裡扔了一顆石子,說:“昨天夜裡,舒小姐回憶說,她聽到的哭聲絕對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我想,舒小姐懂得很多宗教和巫術方麵的知識,是不是她這個人特彆有感應呢?比如說,她能夠聽見死去的人的聲音。”“嗯,”魯老頭想了想說,“如果那哭聲是什麼鬼魂發出的,最有可能是幾天前死在這裡的那個女遊客。我那天早晨推開門的時候,她就死在客廳的門後麵,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恐懼又不甘心的樣子。”魯老頭頓了一下,看見洪於沒有應答,又想了一個主意道:“或者,讓洪太太來這裡住幾天,娟娟的聲音她最熟悉了,究竟那哭聲是誰的,她一聽準能分辨出來。”“唔,”洪於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說,“從今天起,你白天睡覺,到了晚上就在這房子周圍多轉轉,看看新發現什麼。”“好!”魯老頭毫不含糊地答道。這時,桃花來叫主人用早餐了。她穿著為女傭統一製作的服裝--領口和袖口繡有花邊的米白色衣褲。由於她長得渾圓,這套服裝穿在她身上繃得緊了一點。“主人的早餐擺在哪裡?”她問。“送到我的露台上吧。”洪於說,“請舒小姐和我一起用早餐。”三樓的大露台在主人的臥室後麵。推開兩扇大大的玻璃門,這不小的露台完全是一座花園,草坪綠樹之間,花崗石的桌旁放著白色的躺椅。舒子寅走來的時候,洪於略略感到有點異樣。她著一條白色的短裙,上身是一件白底紅色條紋的襯衣,這種女孩的感覺,在她穿著黑色長裙的時候是沒有的。如果不是洪於已經熟悉了那齊腰的長發,此刻這一瞬,洪於會覺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對不起,昨晚打攪大家了。”舒子寅抱歉地說,“可能是我的幻聽,人太累了,有時都會耳鳴的。”這個女學子是講究科學的。洪於想,她已經為昨晚的神秘哭聲找到解釋了,所以今天很輕鬆。但是,對這裡死了兩個遊客的事件,他在海濱大酒店講給她聽時,她不是也認定是一起凶殺案吧,她認為一點兒也不可怕,讓公安局破案就行了,她說這世界上其實沒有神秘的東西。洪於也相信了她的這種看法,但昨晚在犀牛島上的查證,結果表明這兩人的死與凶殺無關。他相信那幾個黑幫頭子對方圓一帶的控製能力,並且他們對他說的是真話。那麼,真是他的彆墅有問題了?下午,強烈的陽光在湖麵上撒滿碎銀,一隻小木船仿佛在鏡子上移動。舒子寅半躺在船頭,露在短裙外的兩腿已經被曬得有些發紅。洪於熟練地搖著雙櫓,每搖動一次,他雙臂上凸起的肌肉便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他感到自己從未這樣年輕過。剛才,當舒子寅坐在島邊的沙灘椅上,提出要去遠處那座荒島上看看時,洪於便立即想到了這隻帶櫓的木船。近來沒時間打高爾夫球了,他感到身子已有點發僵,搖搖櫓,正好活動活動。當然,另一個不太明晰的想法是,搖櫓而去正好顯示他的活力,因為長期打高爾夫球已經讓他的體形好了許多,中午後凸起的肚子正在一點點扁平下去,他周圍的人都認為,沒有人會相信他已是50歲了。舒子寅跳上木船的時候,她以為洪於會叫伍鋼搖櫓的。到這島上以後,她已經熟悉了洪於支配人的習慣。即使是在用餐的時候,也有雪花或另外的女傭恭恭敬敬地站在餐桌旁,替他換碟或斟酒什麼的。她沒想到他會乾搖櫓這種力氣活。“伍鋼在清理彆墅,我叫他把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搜查一遍,看看有沒有可疑的痕跡。”洪於試了試櫓,輕輕地挑起兩朵水花後說,“怎麼,你不相信我會乾這個?告訴你,這世上的力氣活我可乾過不少。乾搬運,把200多斤麻袋背上貨車,每天扛過的重量不低於8噸10噸。嘿嘿,你想不到吧。”洪於的話讓舒子寅略略有點吃驚,但她沒有像小姑娘那樣說出“你騙人”的天真話來,因為她深知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命運,這種個人的滄桑史和天上的風雲聚會一樣不可估量也難以預測。自見到洪於以來,正是他身上的這種東西使她的好奇心受到了強烈的牽引。“我能想到。”舒子寅望著正在搖櫓的洪於回答道。洪於怔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麼鼓舞似的乾脆脫掉了襯衣,赤著上身搖起櫓來,晃蕩的湖水和舒子寅的麵容在他的眼前上下波動,他恍然感到自己已經成了美國的西部片中的一個角色。而按照這種電影的邏輯,接下來的鏡頭是擁抱、接吻和謀殺……洪於的嘴角有了一種許多年都未有過的頑皮的笑意。“你在想什麼呢?”舒子寅不經意地問道。洪於猛地回過神來:“沒,沒想什麼。”他有點尷尬地說:“你看,那島快到了。”這是一座蘆葦起伏的小島,可能是受到船來的驚動吧,一群白鷺撲騰騰地飛了起來。在彆墅遠望它們時隻是一些黑點,而現在舒子寅看清了它們的長腿和紅紅的嘴殼。木船一直撞進了水邊的蘆葦叢,在船底擱淺之後,洪於挽上褲管便敏捷地跳下了船,回頭想接應舒子寅時,她已經同時站在了淺水中,白色短裙上已濺上了不少泥水。“我該換上牛仔短褲再出來。”舒子寅有些後悔地說。“該怪我,忘了提醒你了。”洪於剛說出這句主動承擔責任的話,突然有水點對他滿頭滿臉地澆過來,他抹了一下眼睛,看見舒子寅正彎腰向他澆水,她笑著,完全是一副小孩子打水仗的神態。頓時,洪於升起一種非常開心的感覺,他往後退了一步,正要應戰,而舒子寅已經站直了身子,非常惶恐地望著他,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昏了頭了。”舒子寅這種瞬間的變化像一麵鏡子,洪於看見了自己已不可有成為她的夥伴。他是她的長輩,她在大自然中無法控製的青春迸發,在他的麵前隻能像火光一閃便熄滅了。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平靜地說:“沒關係。”他感到心裡的某個地方隱隱地痛了一下。他們向岸上走去。在比人高得多的蘆葦蕩中,人在其中尤如潛行的影子。不一會兒,洪於便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了。“子寅!”他高聲叫道。結果子寅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高聲應答。於是他們撥開蘆葦的遮擋會合在一起。就這樣,他們失去了方向,在仿佛無邊無際的蘆葦蕩中穿行了很久,而前麵又出現亮晶晶的淺水灘了。他們原想到島上的某個高處去看看的,結果又轉向了水邊。舒子寅“咯咯”地笑了起來,在一小塊空地上坐了下來說:“這裡也挺不錯的。”洪於也就地坐下,望望周圍,仿佛置身茂密的林中。舒子寅的坐姿慢慢變成了半躺,她伸直雙腿,頭向後仰,長發垂到了地麵上。這簡直是一幅畫。太陽已經西斜,蘆葦的陰影塗抹在這片空地上。洪於的心裡突然猛跳了幾下,蘆葦蕩,他曾經夢魂牽繞的地方。那年他剛19歲,和一個同齡的女孩麵對麵站在一起。那是在一條陌生的河邊,女孩突然在蘆葦叢中停下了腳步,滿臉通紅地望著他說:“我讓你看看我。”說完,便開始解她的衣扣。他們相識很久了,而這一次,她停下腳步站在他麵前,時間也停了下來,空氣凝固,除了她光滑的肌膚,世間萬物已不複存在。他擁抱了她,她隻允許他撫摸了她的背部。直到遠處的腳步聲將周圍的景物重新顯形,他們才從夢中醒來。“怎麼,又在想你公司的事了?”舒子寅的問話仿佛將他從前世拉回。他搖搖頭,眼光一點兒也不回避地盯著舒子寅的眼睛,他想從今生一直抵達前世。然而,那眼睛閃開了,她轉頭往水灘邊看去。“啊,那是什麼?”舒子寅驚叫道。洪於抬眼看去,在淺水灘的蘆葦腳下,一根一尺多長的骨頭擱淺在那兒,直覺告訴他那是一根人的腿骨。他們跑了過去,洪於用腳尖碰了碰那骨頭,確實是人的遺骨,他感到身上升起一股涼氣。“這湖裡每年都有人淹死。”洪於儘量鎮靜地對舒子寅解釋道,“湖水太深,有的人就一直沒有打撈上來,這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遺骨了。”“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舒子寅盯著那遺骨自言自語道。這時,他們共同想到該去找他們的小船返回了,因為太陽正在一點一點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