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點,海濱大酒店的大堂裡空蕩而寧靜--早起的客人已到海邊去了,而喜歡徹夜歡樂的遊客此時都還在沉沉的睡眠中。洪於從電梯裡出來,穿著製服的門僮拎著他的小皮箱跟在他後麵。總服務台前站著惟一一位剛到酒店的客人,從背影看是一個年輕女子,長發齊腰,著一件寬鬆的黑色連衣裙。她的腳下放著一個帶滑輪的棗紅色旅行箱。洪於走到台前辦理離店手續,這時他看見了她的側麵,一種雕塑般的美使他震驚--從鼻梁到嘴唇到線條優美的光滑的脖頸,無不透著一種高貴的冷豔。在他失神之際,離店手續已經辦完,台內的收銀小姐對他職業性地鞠了一躬,同時柔聲說道:“謝謝你惠顧本酒店,祝你旅途愉快!”他走出酒店,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轎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他,這是酒店經理特意為他安排的,隻有尊貴的客人才能享受到這種待遇。門僮替他拉開了鋥亮的車門。“到機場。”他靠在柔軟的後座上,對製服筆挺的司機吩咐道。這輛勞斯萊斯輕快地駛上了海濱大道。司機從後視鏡瞥了一眼這位尊貴的中年客人--他穿著一件品牌高貴的鐵灰色襯衣,胡子刮得很乾淨,雙手抱在胸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一個人的身影老是揮之不去。洪於從車窗玻璃望出去,那個人的身影便映在所有向後移動的景物上--沙灘、大海、椰子樹、一閃而過的海濱彆墅,她的背影、她的側影便像太陽的陰影一樣從這些景物上掠過,並保持著和汽車同樣的速度。他閉上眼睛,那襲黑色的連衣裙便出現在腦際,它是一種黑亮的絲織品,柔滑、細膩、有著雨絲向下一般的墜性,這就隱隱地顯露出她身體的起伏。這中間有一條紫羅蘭色的腰帶,也是絲織的,似乎還有著從衣櫃裡帶出來的檀香味。這絲帶不經意地係在腰上,簡直就是音樂進行中的一種變奏--洪於早年拉過小提琴,當流瀉的音樂主題突然跳到另一根弦上發出變奏時,他所有的神經末梢都會通過手指而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迷醉。這可能嗎?僅僅是酒店大堂裡的一督,那神秘女子的影子便遮住了他從任何角度觀望世界的視線。他將看不見海、看不見樹、看不見司機的後腿勺和迎著擋風玻璃流來的海濱大道。這種魔障隻在他16歲那年發生過,而今他已年屆50,命運在他的“知天命”之年讓他再次遭遇這不可思議的迷局。然而,這一切卻發生在他度完假期離開酒店的瞬間。他現在正在向機場高速前進,兩小時後,他將升上萬米高空,飛回他的內地。當然,他以後還可能來這裡,來這座海濱酒店,他會在酒店大堂裡徜佯嗎?或者,在角落的沙發上坐下,惆悵地望著空空蕩蕩的大堂……汽車猛地停了下來。洪於一驚,機場到了!候機樓像山巒一樣出現在他的側麵。司機敏捷地下了車,從車頭繞過來替他拉開了車門。洪於並沒有下車,而是從皮夾內拿出機票遞給司機道:“去,把它退掉。”一刻鐘以後,這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已經飛馳在返回海濱酒店的路上。滿臉狐疑的司機認真地開著車,職業習慣使他知道絕不能對客人問任何不該問的問題。洪於做夢似地回到了酒店大堂。總台的接待小姐像老朋友一樣招呼他,看來她們對客人的任何怪異行為早已沒有好奇心。“還是住001套房嗎?”接待小姐嫣然一笑地問道。這笑容使洪於覺得她似乎洞察了什麼秘密似的。洪於點了點頭,001套房是這座酒店最高貴的套房,凡住進這套房的客人,酒店總經理會在半小時內登門向客人致敬。接下來要做的事讓洪於犯難了,到哪裡去找這位讓他陷於迷狂的女子呢?他坐在豪華房的大沙發上一連抽了兩支煙,腦子裡閃過餐廳、咖啡廳、酒店花園的長椅、酒店外麵的海濱浴場……他可能像一個夢遊症者似地四處亂轉,這簡直荒唐透頂!並且,就算遇見了她,又該怎樣做呢?如果不想目送著她再次消失,那隻能走上前去,硬著頭皮說,小姐我能請你喝咖啡嗎?不行,這種明目張膽地獵豔方式令人生厭。或者先做作驚訝地問道,小姐我們以前在哪裡見過呢?這樣對方會困惑一下,會脫口而出地問道,你?這樣你便可以順勢作出自我介紹,並不失時機地遞上你的名片,那上麵你的身份所包含的巨大成功和財富,足以讓任何女子心動。儘管半信半疑,她也會接受你一同去喝一杯的邀請,以便確認你的身份是否屬實,一旦證實了這真是一位令人仰慕的男人,那讓她一小時後進入你的浴室、並半裹著浴巾走出來麵對你就是自然的事了。想到這裡,洪於突然像皮球一樣泄了氣,他真是為這種事從機場重返酒店嗎?多少年來,他已經從不為這種事花費半點力氣了,就算是京城裡有名的模特或演員,隻要需要,他可以一個電話讓她們從千裡外飛來共度良宵,而第二天,他便會興趣索然地將她們打發掉。當洪於意識到當下的舉動非同尋常時,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要什麼?該怎麼做?他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必須見到她。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眼前浮現出一個少婦的形象,她站在公交車站上等車,而他在街對麵望著她,那年他16歲,她的豐姿與氣度像雷電一樣擊中了這個少年。他目送著她上了車,感到世界一下子空曠了下來。第二天同樣的時候,他又去了那個公交站,希望能再次見到她。連續五天,他都去那裡站上兩小時,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但無論如何,這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五天。命運是一種無法預測的東西,30多年過後,誰會相信他會再次遭遇這種雷電的襲擊。和少年時的經曆不同的是,這次事件中兩個角色的年齡懸殊剛好倒轉了過來。想到這點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這種一頭一尾的事件有點像生命的圓圈。而圓圈一旦畫成,似乎一切也就該結束了。酒店餐廳的落地窗正對著大海。不過現在天正在黑下來,餐廳裡的輝煌燈光使窗外的景色過早地變成了一片黑色的空茫。洪於慢慢地品著上好的法國葡萄酒,眼睛卻在餐廳裡搜索著,或許,那個神秘的女人下一刻便會突然出現在這明亮的燈光下。從中午時分返回這座酒店以後,洪於便在這座酒店內外反複地徘徊,像一個心事重重的思考者。他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在這個客人必經的咽喉地帶漫不經心地抽煙,電影裡的偵探一般也就是這個模樣。他去過海濱浴場,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泳裝女人中穿行,一定有人將他誤認為是來此大開眼界的鄉巴佬了。然而,那個神秘女人像夢一樣消失了。他好幾次想走到總台去,查一查上午10點住進酒店的那個女人的房間號,但他的理性和身份感阻止了他采取這種唐突的行為。他突然後悔這次度假沒有將伍鋼帶出來。伍鋼是他的助手兼保鏢,如果這個小子在場,他會在一支煙的時間內找到那個女人的可靠線索,並且在轉眼之間就會把她帶到他的麵前。是的,伍鋼的這種本領不容置疑,不論是朋友、仇人、或者匆匆的過客,隻要洪於說要見到對方,就算對方埋在地下伍鋼也會掘地三尺把那人拎出來。洪於這次隻身出來度假,完全是在一個失眠之夜後的偶然決定。那一夜,他老是看見一個死去的男人。那男人麵色紅潤,但這種紅潤顯然是殯儀館的化妝師塗抹出來的,因為他露在衣服外的脖勁和雙手是那樣蒼白。死者是洪於在商界的小兄弟,20多年前,他們曾合夥做過半年的藥材生意,為賺到一點小錢而欣喜若狂。如今,這位小兄弟在他自己的公司大樓裡撒手歸西,留下上億元的資產不論他如何割舍不下也再已無法打理了。據說他突發腦溢血之前正在審看一份合同,突然感到頭痛難忍,就在女秘書給他倒水來的瞬間,他頭一歪便伏在辦公桌上再也無法叫醒了。本來,洪於對生生死死是自認為可以超然視之的,但這種超然實在是因為人總認為死亡離自己尚遠的原因。人們本能地回避對這種必然結果的考慮,因為這是世界上惟一一件無法考慮的事情。在這個小兄弟死前的兩天,洪於剛好過了自己的50歲生日,遵照民間對男人生日“做9不做10”的習俗,他隻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家宴,有家人和公司的幾個核心人物參加。席間,他對年輕的妻子問道:“我老了嗎?”妻子溫柔地一笑,那神態完全就是對他的強壯與活力的讚賞。他的妻子今年才24歲,做過空姐的她具有世間罕見的溫柔,不隻是和他相處時是這樣,就是她獨自看著窗外時,那種溫柔的神情也是濃濃的,這隻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妻子的溫柔助長了洪於的強壯感,可當天晚上左胸一點隱隱地發痛使他對這顆已跳了50年的心藏產生了耽憂。兩天後聽到了他那個商界小兄弟的死訊。小兄弟也才46歲,怎麼說走就走了?他開始失眠,平生第一次聽見了死亡的撲翅聲。突然很想獨自出去走走。一個人,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不要任何人陪同,去世界上某個安靜的地方呆呆,山中,或者海邊。洪於不明白何以產生這個強烈的念頭。多少年來,他已習慣了活在由人網織成的社會關係之中,即使周末到郊外去釣魚,他出行的人馬駛在公路上也是一個豪華車隊的陣容。而這次,他決定獨自出行,除了妻子知道他是想出去休養休養之外,集團公司上下的人都認為董事長此次出去定是有重大且保密的商務活動。洪於的集團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共有12家獨資或控股的公司,其業務橫跨房地產、金融、旅遊、交通運輸、餐飲娛樂、美容健身、電器生產、商貿等多個領域。近來,除了房地產公司麵臨銀行還貸高峰外,其他各公司都沒有讓他特彆操心的事。這樣,他第一次獨自出了門,從內地直飛海邊。在這裡享受了20年來都未有過的對人生淡淡的惆悵之後,一個神秘女人留住了他離開這裡的腳步。餐廳裡的客人已稀疏下來,晚餐時間已過,看來那神秘女人不會在這裡出現了。洪於在送來的帳單上簽了字以後,從餐桌旁站起來,再次環視了一下周圍,才慢慢踱出了餐廳。走廊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一雙白色的高跟鞋迎麵走來。洪於抬起頭,酒店的大堂副理劉小姐已站在他的麵前。“洪先生,有什麼事需要我們幫助嗎?”劉小姐禮貌地問道。洪於心裡格登一下,這家以服務細微著稱的酒店,對他的心神不定一定也注意到了。“沒什麼。”洪於笑了笑說道。洪於突然下了決心,鼓足勇氣地說道:“不過,如果方便的話,請代我查一下一個客人的房號,是一個20多歲的小姐,今天上午10點住進這裡的,我感覺這個人我好像認識。”“好的,”劉小姐爽快地答道,“待一會兒我打電話到你房間。”洪於住的套房在這酒店的五樓,也是頂層,有由保安守衛的專用電梯直達。一般人將這裡稱為總統套房,但洪於認為這隻是酒店宣傳,他不相信真有什麼總統住到這裡來。回房不到10分鐘,電話響了,是劉小姐的聲音:“洪先生嗎?我已經查過了,今天上午10點左右沒有新到的客人。整個上午隻在11點15分到過兩個客人,是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兒子分彆住在301和302號房。”“哦,”洪於吃驚地說道,“不可能吧?”“是這樣的,”劉小姐在電話裡認真地說,“登記簿現在就在我手上,不會錯的。”放下電話,洪於靠在沙發上有些發楞。他清楚地記得上午10點他到總台退房,那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子就站在他旁邊。他還聽見她要的是一個單間,並向接待小姐要求道,房間的窗戶一定是要向海的。洪於突然感到心裡一緊,有一點毛骨悚然的味道。因為他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一件事,當時他和家人住在遠離省城的島上彆墅裡,妻子在半夜便看見過穿黑裙子的女人,她是被樓梯上的動靜驚醒的,出門去看,那影子在樓梯拐彎處一閃便不見了……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洪於出了酒店向海邊走去。暑熱還未完全消退,他一邊走一邊脫下T恤、隻穿著一條齊腰的寬大短褲悠閒地踱著步子。從海上來的風吹在胸膛上,使人感到涼爽舒適。有車從海邊迎麵駛來,車燈射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他閃在路邊,當這輛車和他擦身而過時,他看見了這是輛紅色的敞蓬跑車,開車的是一位長發女郎,沒看清楚她的衣服的顏色,隻見她長發飄起時,裸露的背和肩頭閃著白光。洪於一驚,這不是上午看見的那個長發女子嗎?她一定沿著海邊兜風去了,現在正返回酒店。洪於呆站著路邊,想跟著車回到酒店去,但轉念一想,未必九九藏書是她吧,長發女子也不會隻她一個。況且,即使他步行回去,恐怕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了。猶疑了一會兒,洪於還是堅持向海邊走去。酒店的大堂副理告訴他今上午沒有他看見的女了入住,這使他迷惑不解。不過,這個開跑車的長發女郎目標很明顯的,至少在停車場上就能找到她的車,待會兒回酒店後,讓大堂副理給查一查就清楚了。沙灘和大海已經完全陷入暗黑中,隻有一排一排向沙灘滾來的潮水,像一條條在暗黑中抖動的白色繩索。洪於一直走到這海濱浴場的儘頭才坐下,以避開那些可能撞見的瘋狂的情侶。旁邊就是幾大叢黑色的礁石了,洪於為躺在這個僻靜的地方而怡然自得。夜空中擁擠著蜂群般的星星,但非常高遠,海麵上接收不到它們的一絲幽光,隻有偶爾出現的一顆流星,那眩目的光帶才能引起人的注意。50年過去了。洪於再次為這次獨自出來後時時梗在胸中的情緒而震撼。他回憶起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一些事,而轉眼之間,人生的儘頭便舉目可及了。他仰躺在沙灘上,突然為這個不祥的姿勢感到害怕,便坐了起來。大海已在無底的黑暗中睡去,陣陣潮聲如巨大的鼾聲,顯示著這個巨無霸的存在。突然,在靠近沙灘的朦朧水光中站起一個人來,顯然是一個在海水中的夜泳者上岸來了。那人從由深到淺的水中走向沙灘,身子越露越多,仿佛是越走越高似的。這是一個女人,洪於從她那黑色剪影般的身體線條上看出來了,隻有女人才有這種馬蜂般的腰部。她走上沙灘,對坐在這裡望海的洪於並沒在意。可能是想休息一會兒吧,她在離洪於幾步之遙的地方坐了下來,意猶未儘地望著一排排湧上來又退下去的潮水。突然,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聲,洪於的第一感覺是,她在海中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怎麼了?你看見了什麼?”洪於衝口而出。她側臉看了洪於一眼,略帶抱歉地說:“沒什麼,是一顆流星。”就在這時,又一顆流星出現了,它劃出眩目的光帶,無可挽回地墜向夜的深淵之中。“天上掉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洪於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民諺。“這話是誰說的?”那女子對著他問道,仿佛是對這句民諺來了興趣。洪於的回答使這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洪於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當他回答道“是我媽說的”後,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措詞太孩子氣,與他的年齡一點兒也不符合,但不知為什麼,一張口竟冒出這種回答。“真是我媽說的,天上掉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沒錯。”洪於隻好堅持道,“我媽現在已70多歲了,也許老年人都這樣認為。”那女子停住了笑聲,對著他說:“這話沒錯,不止你媽這樣認為,就是一些太平洋島國上的居民,現在也是這樣解釋流星的。”暗黑的沙灘上,洪於看不太清楚她的麵容,但感覺到她對這類問題的濃厚興趣。她接著說:“但是,漲潮的時候人是不會死的,要死的人也隻在退潮的時候才會咽下最後一口氣。這種說法,你聽說過嗎?”這種對話使洪於身上升起一股涼氣。但同時,他的思維已經被她帶上了邪道,他身不由已地回答道:“沒聽說過退潮與死人的聯係,但據說如果夢見掉牙,就是有親人要死了。”“這種說法可能隻局限於一部分地區。”她已將身體完全轉向了他,“但是,在你們那裡,小孩子掉了牙扔在哪裡呢。”“扔在房頂上。”洪於不假思索地答道,因為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小時候丟牙的經曆。“為什麼要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呢?”她問。“是大人這樣要求的。”洪於感到和這陌生女子的對話越來越玄乎。“這道理很古老了。”她說,“因為父母想讓掉了牙的小孩長出更堅固的牙齒,於是便想借助於另外的動物的感染。而在非常久遠的年代,人們住的都是草房,房頂上少不了有老鼠出沒。這樣,如果老鼠接觸了小孩扔上房的牙齒,那麼,老鼠牙齒的鋒利和堅固就可能給小孩的新牙以感應。這是人類早期就有的一種交感巫術。”“但是,我們在小時候,要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大人的說法是要扔到乾淨的地方,好像並不是要沾老鼠牙的光。”洪於回憶道。“這是巫術的另一種形式了。”她望了一眼大海後說道,“把掉下的牙扔上房頂,還有讓彆人不能拾到的意思。早期人類認為,凡是人身上掉下的東西,比如牙齒啦、指甲啦、頭發啦等等,它們離開人體後會與人繼續保持著感應。這樣,如果你的仇人拾到這些東西,他就會將這些牙齒啦、指甲啦、頭發啦輪流摻進蠟裡去,做成人形,然後在火上燒烤7天,一邊烤,一邊念著咒語,到第7天,被詛咒的這人準會死去。所以,為了防範仇人,人們對掉下的牙齒、剪下的指甲和頭發都不會隨便亂扔,一般是把它扔上房頂或藏在岩縫裡。”這個從海水裡走上沙灘的女子讓洪於的頭腦有點迷糊,她所津津樂道的奇談怪論仿佛出自一個巫女之口。她說完那段話後便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撣著還殘留在身上的水珠,一邊摘掉遊泳帽,長長的黑發突然從她肩頭傾瀉下來。一天之內,3個長發女子讓洪於的靈魂出竅。先是上午10點出現在酒店總台的女遊客,洪於對她的短暫一瞥之後,便放棄了離開酒店飛回內地的行程。然而,酒店卻證實上午10點沒有任何新客人入住。接著是到海邊的路上,兩道刺眼的車燈將他逼到路邊,隻讓他看見了這個開跑車的長發女子的背景。而現在,這個海裡的夜泳者爬上岸來,在吐出不少玄乎的語言之後,一舉手便放下了濃密的長發。不論時代如何變遷,據調查,至今多數男性仍然存有對女性長發的偏愛。至於長發如何成為了男性心目中溫柔嫵媚的象征,其生物學和社會學的證據尚待搜尋。令人奇怪的是,與這種美好的象征相反,長發在中國曆史上從來也是女鬼的重要特征。我們除了在美國的恐怖電影中看見過光頭的女鬼形象外,中國的女鬼形象從來都是長發如瀑的。為了照料長發的方便,女鬼們甚至可以將自己的頭取下來放在桌上,然後從容不迫地慢慢梳理。這樣的民間故事洪於在小時候就聽過不少。此時,當這個穿泳裝的長發女子閃到了礁石後麵去換衣服時,他的心裡有點兒忐忑不安。在這一大片暗黑而荒涼的海灘上,他甚至一閃念地想到,等一會兒再從礁石後麵出來的,該不會是一個可怕的形象吧?她走出來了,一切正常,牛仔熱褲配小背心,青春女孩常見的裝扮。他們一同回酒店去,兩個黑影在空寂的沙灘上一前一後地走著。洪於裸著上身,他將脫下後放在沙灘上的T恤衫忘記了,當他事後想起時,不斷上漲的潮水已將這件衣物卷入海中。任何衣物浮在夜裡的海水中都是黑色的,像一個亡魂,洪於在當天半夜的夢中看見了這個景象。他非常不理解,離開海灘時自己為什麼那樣迷糊。他們是在走出海灘上了海濱大道時才相互看清對方麵容的。在一長排幽幽的路燈下,洪於吃驚地發現,這個仿佛從海水中站出來的女子,正是上午10點進入酒店的那個人,她的眼睛很亮,鼻梁精致,左嘴角有一顆黑痣,整個麵容顯示出一種典雅的美。儘管此時她沒有黑裙罩身了,但仍然透出一種讓男人感到不易接近的高貴氣質。她說她叫舒子寅。對洪於提出的酒店總台為何沒有她的登記的疑問,她堅定的認為絕不可能。“不會吧,”她盯著眼前這個穿著寬大的齊膝短褲的中年男人說,“除非那是一座鬼店,人進去後名字就被勾掉了。”儘管是半開玩笑的口氣,她的話不是讓洪於感到有點邪乎。但同時,她的眼神和渾身散發出的一種磁場,又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著迷。重新遇見她是幸運的,但時機不對,洪於對自己此刻的樣子很不滿意,她會把我看成什麼人呢?他想,一個公司的普通職員,或者一個能帶上兩三個徒弟的汽車修理工,她完全可能這樣判斷他的身份。想到這些洪於突然有點悲哀,回憶年輕的時候,既無社會地位也無金錢,僅憑和女孩子的幾次目光對視,便可以產生出一次浪漫的約會來,甚至讓女孩如癡如醉地愛上。而現在,如果拋開他顯赫的身份,一切還可以再來嗎?多少年來,他抱著永不服輸的態度和世界爭鬥,他都贏了,隻有歲月他無法與它交手,這是人的最大的悲哀。他和她走近了酒店,他一眼就望見了停車場上那輛紅色的跑車。人與人之間真是奇怪,有的隻能與你擦肩而過,有的卻注定要成為你生命經曆的一部分,這是命運的安排。當然,命運將怎樣安排他眼下的邂逅,洪於此刻無法預料。酒店的附樓有一個很好的酒吧,他想請她去坐坐,但對她是否接受邀請又沒有把握。猶豫之中,他們已走進了酒店大堂。大堂副理劉小姐迎著他倆走上來,略帶驚訝地說:“你們已見麵了?實在抱歉,是我們的接待生工作疏忽,將舒小姐的名字錄入電腦後,忘了寫在登記簿上。”洪於大度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他們走向了電梯口。她對他問道:“你去總台查我的登記了?為什麼?”洪於尷尬地說:“對不起,隻是想認識你,不可以嗎?”她淡淡地一笑,似乎是說,這不已經認識了嗎?電梯門開了,他們進了電梯,她按亮了4層的按鈕,然後問:“你住幾層?”洪於說:“先送你回房,我得另乘專用電梯。”他想說他住的是總統套房,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這樣說很愚蠢。他們站在了415房的門前。洪於終於忍不住說:“呆一會兒,我請你去酒吧坐坐,行嗎?”“謝謝。”她轉身對他說道,“不過,我想休息了。”洪於回到套房的時候,服務生已經調好了各個房間的燈光,並啟動了輕柔的音樂。他首先跳進套房內的室內遊泳池猛遊了兩個來回,仿佛要發泄什麼情緒似的,然後躺進衝浪浴缸裡,讓背部和腰部享受著水壓的按摩。在一縷縷白色的水蒸汽中,那個叫舒子寅的女人的麵容時隱時現。她大約25歲左右,一直不便問她的是,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度假呢?坐進客廳的大沙發上抽煙的時候,服務生送來了夜宵的菜單,他揮揮手拒絕了。他拿出了放在抽屜裡的手機,有來電未接的顯示,是家裡打來的,她掐滅了煙頭,給家裡撥通了電話。“你得趕快回來,”是妻子藍小妮的聲音,“彆墅又出事了,死了兩個人,是借宿的遊客。魯老頭不知怎麼守門的,竟做出這種事。”洪於大吃一驚。他和家人從這座島上彆墅搬走已經一年了,難道還有什麼陰魂的怨毒在那裡遊蕩嗎?幾個月前,他帶著伍鋼還去過島上一次,在彆墅裡上上下下察看過一番,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隻有魯老頭說有時在夜裡聽見樓內有動靜,但他接著又說也許是他的錯覺。繼續度假是沒有心思了。想到明天飛回去,洪於又有些惆悵起來。他拿起電話,想給住在415房的那個長發女子告個彆。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她來自哪裡,並且為什麼在腦子裡裝著那樣多奇思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