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25年——陸小山 劉宗祥 張臘狗(1 / 1)

招魂 倪匡 11526 字 3天前

周伯年打電話來,說想到劉園來散散心。“宗祥哥,是周伯年要到這裡來玩?他老先生可是個難得挪步的人物咧,麼樣想到要到這裡來玩咧?是有麼機密的事情要商量?”吳秀秀早已學會了打毛衣。她正在為兒子漢柏穿針引線。她聽劉宗祥說過,法國比這裡冷些。看到她打毛衣,劉宗祥笑了好幾回:未必法國還買不到毛衣?法國巴黎是世界服裝之都,要麼衣服有麼衣服,真是!您家的兒子這早晚是洋學生了,您家打的這臃臃腫腫的衣服,隻有給我穿還差不多。“我想噢,肯定和最近省城那邊的動向有關係。”劉宗祥長長的眼睛虛眯起來。這是他思考問題的下意識動作。“秀哇,你看,是讓蘆花到外頭去叫幾樣菜咧,還是……”“這你就莫管了。您家們這些當大老板的人哪,哪天不是在外頭有應酬?嘴巴吃外頭館裡的東西還冇吃麻?未必還冇吃敗味?”秀秀放下毛衣,準備起身幫蘆花安排夥食。凡有重要的客人來訪,隻要在劉園,秀秀總是要親自督辦夥食的。看到秀秀出來,吳二苕以為劉宗祥要用車,就朝她望了一眼。秀秀曉得,這一眼是在問,要不要車?她蠻客氣地一笑,朝裡頭一努嘴。年紀越大,吳二苕越老成,話也越少。隻要沒有彆的事差遣他,他就像劉宗祥的影子。人們隻要看到哪個門口有吳二苕,就曉得裡頭有劉宗祥。“劉先生,要出去?”來到裡間,見劉宗祥歪在沙發上,眼睛虛虛地,不曉得是在想事情咧,還是在休息,吳二苕不敢弄出蠻大的響動。“不出去呀,哪個說我要出去?噢,噢,是這樣,等下子,要來個客人,麻煩你到園門口去接一下子。哦,這樣,你要是老遠看到他來了,就叫我一聲,我親自去接……嗯?是的,是的,我忘記說客人是哪個了。你認得的,就是漢口商會的會長周老先生。”劉宗祥在揣摩今天周伯年這個稀客來劉園的目的,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是的,是的,曉得了,您家,他您家是坐自己的車來唦?周會長的車,我認得的。”吳二苕退出去,朝廚房走。他有點不放心。跟著老板在場麵上走動,吳二苕曉得,在漢口,周伯年是個不比劉宗祥影響小的人物。在維護華商利益、和外國商人辦交涉爭麵子上,周伯年曆來是漢口商界的領袖。這位老先生是不輕易到哪個府上去做客的。今天他您家來,一切都要安排好。剛到廚房附近,二苕又轉身走了。“嘿嘿,我好糊塗,有秀秀在這裡,還要我操個麼心咯!我的蘆花有秀秀在邊上一撥,還有麼事做不好的!”吳二苕往劉園大門口去,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周伯年的車,直接開進來了。“哎呀,周會長,您家真是兵貴神速,說到就到哦。我放下電話就請我們的吳師傅去接您家咧,您家就到了!喲謔謔,讓我坐在屋裡,您家在路上跑,真是不好意思呀,您家!”肯定是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劉宗祥也匆匆地從浮碧軒客廳裡跑出來,腳朝周伯年停車的地方趨,嘴不停朝外蹦客氣話。“劉老板,您家是不是想扶我唦?謔謔謔,不必了吧,您家一扶,真的把我扶成個老不死的了哦!”還是吳二苕見機,挨到周伯年身邊,做出一個攙扶的動作。就這麼的,劉宗祥在旁邊稍靠前半步,周伯年在中間,二苕虛作一個攙的動作稍靠後半步,三個人成斜線地朝浮碧軒走。春節才過,元宵未至,新年的味道還氳氳氤氤地在不可見處遊走。偶爾有一聲兩聲爆竹炸響,聲音清晰而遙遠,仿佛被層層地過濾了,才傳到這裡,顯得不是很真實。劉園有點像築在人間煙火邊緣一非仙非凡的去處,既可觀人間紅塵可笑可歎可以扼腕可以頓足的種種憨態醜態,似也可在城門失火之時,免了殃及池魚的災厄。“哦,好香嗬,好香!”周伯年誇張地翕動鼻翼,晃了晃腦殼。他是個三角臉,如果僅看臉麵,這是一副把大奸大猾寫在麵孔上的長相。直到現在,在做生意打交道上,劉宗祥仍然對周伯年防範三分。話又說回來了,在生意場上,誰又不防誰呢!“嗯,像是蒸臘魚臘肉的味道。”既然周伯年換了話題,劉宗祥樂得順著周伯年的話頭隨口打哇哇。劉宗祥沒有想到,周伯年今天急匆匆趕來,說的竟然是這樣一件事:省城督軍府下了公文,要全省商家認購一批“軍需券”,指令漢口商會認購兩千萬元。真的被秀秀猜到了,又是為錢,為錢!周伯年一說,劉宗祥就飛快地在心裡算了一個賬。如果要公攤,到他名下,頂多也就是二三十萬吧——“好辦,你督軍不是要錢麼,我就把建模範住宅區的款子拿出來。這反正是你官錢局的錢,你拿走了,我就把工程停下來,等你督軍麼時候再把款子撥下來,我再動工。何況,這位周老先生一向是代表漢口商界利益的出頭椽子,他肯定要拿點什麼花招子出來的。我的一隻腳,反正是踏在租界裡,您家要是實在逼急了,我就荷葉包鱔魚,溜之乎也!”就這麼一點工夫,劉宗祥把涉及自己利益方方麵麵的對策都想妥了。“劉老板哪,您家曉得不,就是這幾天,稍微有點積纘的,都朝下江跑了哇。嘿嘿,今年這個年,可要過得長了哦,正月十五過了,也難得有幾家鋪子開門,就是整個正月過完了,這大個漢口,也冇得幾家鋪子開門咯!”見劉宗祥隻是一味地隨聲附和,沒一點主動出主意的意思,周伯年伸了個懶腰,不誇臘肉臘魚的香味了,漫不經心地拉回了話題。他拿不準這位地皮大王心裡有何打算。照周伯年的想法,這購買“軍需券”的餿主意,越是大商戶,出的血就越多,自然也最疼。在錢的事情上,劉宗祥不可能跳出“三界之外”。周伯年說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是暗示劉宗祥這樣有影響的商家,趕快朝上海跑,製造“湖北督軍逼垮漢口商埠,地皮大王劉宗祥無奈出逃”的新聞,為反對購買“軍需券”增添一枚沉重的砝碼。“也是,古人說得好嗬,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此之謂乎!”劉宗祥仍然抱定劉家的老傳統,不想搭白的事情,隻管裝馬虎打哈哈。“先生哪,您家是不是存心要周會長在這裡來餓肚子哦?我曉得您家蠻難得向周先生求教一回,總不能貪請教把老師餓著啵!”吳秀秀出現得很及時,很搶眼。一身墨綠色的褲褂,薄薄的看不出裡頭襯了什麼,多半是輕軟的皮料子,要是棉花絮的棉襖,外頭不會是這樣抻抖。不到四十歲的幸福女人,或許正像樹上最得意的果子。“劉老板,尊夫人好高的口風噢,怪不得,您家的生意紅火喲!”周伯年曉得,今天也就隻能點到為止了。他想起前不久劉宗祥找他商量發行“維持券”的事,心裡頗有些感慨。這個劉宗祥哦,太精了哇,不看準浪頭,真是難得叫他下叉子咧。感慨歸感慨,場麵上的應酬,還是周到得很。“周會長,聽我先生說,您家蠻喜歡吃臘貨,哎,真巧,有個湖南朋友帶了點湖南的臘魚臘肉,我就照著人家湖南的做法,弄了個蒸‘雙春’。”吳秀秀的確是在外間坐了一會了,劉宗祥打哈哈的話頭,她已經聽到好幾句了。和自己共一個枕頭的人,這麼多年,她是太熟悉他了。雖然不曉得劉宗祥作何打算,但對周伯年的主意,他顯然不很熱心。她的出現,是打破僵局擺脫尷尬最不著痕跡的法子。“喲,隻聽說有‘湖南雙蒸’,麼樣跑出來個蒸雙春咧?”周伯年何許人也,幾十年商海浸淫,連汗毛都可以代替鼻子聞味道的,豈有不會轉竅的。“我說啵,想出個新花樣的說法,來哄會長一下子的咧,果然,哄不過去咧!”蘆花輕腳輕手麻利地上菜,秀秀一邊象征性地在桌子上整理碗碟的朝向,一邊打趣。又一串爆竹炸響,傳進來的聲音,輕細而清晰。聽來不像是人間的響動,倒像是迢遙縹緲的天籟。細雨如霧。接連好幾天,天上都是這樣似有又無地蕩著潮氣。雨幕中,這一對男女擦肩而過。其實,男人在不動聲色的一愣之後,認出了女的,或者說,他終於連猜帶估地記起了這個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這一對男女,在菲菲雨霧中的漢口街頭,都顯得不同常人。女人穿一件絳紅的絲絨旗袍,腳蹬一雙絳紅的高跟皮鞋。她的不尋常處主要在於,這件質地極佳做工考究的旗袍,皺巴巴的,不少部位沾著說不清顏色的臟物,而且,旗袍的主人,還蓬頭垢麵兩眼癡呆!這個男人,就是從這件旗袍上記起這個女人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第一次,她穿的就是這件旗袍。他曾誇讚,這件旗袍穿在這樣的身段上,真是珠聯璧合,人家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咧,是七分人才三分打扮。這個男人,這女人自然是認不出來了。男人穿一套藏青色西服,裡頭的白襯衫領口處,結了個醬紅色的領結;外頭是件寬寬敞敞的米黃色風雨衣,隻扣了中間的一顆扣子。頭上是一頂與風衣相匹配的禮帽。他不被她認出來的最大障礙物,是他鼻梁上的那副墨鏡和幾乎把整個臉都遮住了的白口罩。“個鬼婆娘,麼樣成了這個嚇死人的樣子咧?”陸小山心裡嘀咕。其實,這個問題,應該問他自己才是。陸小山沒進咖啡館,甚至沒朝咖啡館望一眼,就匆匆地過去了。他本來是要到咖啡館去的。剛才,看到變得幾乎認不出來的黃素珍在咖啡館門口探頭探腦,就明白,黃素珍是在一些他待過的地方找他。“麼辦咧,隻有從後門進去咧。”陸小山把袖子捋起一點,看了看表。和劉宗祥約見的時間就要到了。這場約會,是他打電話約的,他不能遲到,更不能爽約。他和劉宗祥雖然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這個地皮大王的名聲,的確是“如雷貫耳”的。吳二苕今天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坐在咖啡館這樣的場合,斯斯文文煞有介事的,裝喝過洋墨水的假洋人,倒也罷了。跟當大買辦的老板這麼多年,就是個泥巴捏的小鬼,跟著菩薩一起受了這麼多年的香火,也多少有了些靈氣。隻是這套西服穿在身上,麼樣都難受。像是街上玩猴把戲的,自己都覺得可笑。劉宗祥叫他穿的時候,他曾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板,您家看,是不是小了一點?我像覺得有些箍人。”“哈哈哈!莫說外行話喲,我的個吳先生!西服麼,麼樣要像您家平常穿的衫子,鬆鬆垮垮的咧,就是要像這樣唦!”他聽出劉宗祥的笑沒有惡意,也就跟著笑。在房裡照鏡子的時候,對自己男人的這一身打扮,蘆花倒是讚不絕口:“嘿嘿,好,好,真是好!依我看,往後哇,你就穿這樣的衣服!這樣子麼,才像個人唦!”“喲謔?個鬼苕婆娘,你這是說的個麼話哪?未必,這多年,老子都不像個人?老子不像人,像麼事咧?未必像鬼?那這多年,你個婆娘,不是跟鬼在睡?”吳二苕總覺得哪裡沒有穿抻展,這裡拉拉,那裡扯扯,笑嘻嘻地罵堂客。現在,吳二苕坐在咖啡館裡,有一口無一口的抿咖啡,看上去無所事事的眼睛,常常射出亮晶晶的光來,朝周圍,尤其是門口和窗戶的方向掃。他也經常朝斜前頭一張桌子邊坐的劉宗祥掃一眼。他的衣服也是緊巴巴箍在身上,麼樣就看著蠻舒服咧?你看他端杯子喝這苦嘰嘰黑湯水的樣子,就是難得學到。也難怪,他即小就喝這鬼東西麼,也是慣了。吳二苕不曉得老板今天到這咖啡館子裡來搞麼事。他從來不問不管老板在做麼事。他隻管老板的安全。他曉得,今天到這種有洋味的地方來,不是會熟朋友。不然,老板不會叫他喬裝打扮。在這種不明不暗的地方坐久了,搖晃晃的蠟燭,暖融融的房間,軟溻溻的音樂,讓吳二苕有些分心。正自有些神不守舍,忽見裡間通向外堂的簾子一閃,燭光一晃,整個店堂似乎都搖晃起來。吳二苕下意識地把腰一挺,整個人就精神起來。本來是右手端杯子的,這時候,他自然地把杯子換到了左手,就那麼捏著,右手就擱在左手的手肘處。猛然,吳二苕的右手飛快地伸進了左脅,摸到了熱乎乎的槍柄。“噢,原來是一封信。虛驚了一場!看來老板是要和這個小雜種暗地裡談點麼蠻機密的事。果然,像是不認得的麼,先拿出信來當憑證。”吳二苕順手摸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橫放在鼻子底下,有滋有味地聞了聞,做出一副頗滿意的神態。然後,把煙放在大拇指上,慢條斯理地頓了好一會,又拿起來,捏一捏,似乎是試一試煙的鬆緊,再就著跟前的蠟燭,點著,吸一口,沒有吞進去,讓煙子在口裡多停一下,蠻像回事地吐出來。吳二苕不會抽煙。在諸多男人的嗜好中,他隻是喜歡喝兩口。當然,也很有節製,和老板外出的時候,絕對不沾酒。和劉宗祥會麵以後,陸小山心裡像抹了豬油樣熨帖。他完全沒有想到,漢口的地皮大王,法租界的大買辦,一個以經商賺錢為營生的商人,居然和政界有這麼深的瓜葛。他很得意自己的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和一個不認識的生意人談政治,不是在天下太平時節坐而論道的清談,而是在危機四伏的環境裡,談火藥味很濃的政治。他不去做那些通常要做的試探,而是直接把馮子高的親筆信掏出來,這就省卻了不曉得多少空口說白話的囉嗦。這種時候談這樣的事情,忌諱的就是囉嗦。果然,劉宗祥看了馮子高的信,笑眯了。這以後,就都是我陸小山在唱獨角戲了。眼前的這個赫赫有名的劉老板,就隻是在那裡點頭。嘿,幾有味喲!真是呀,盤隨麼事,都冇得盤人有味,尤其是盤蠻有板眼的傲人,把他盤得嘀溜溜轉的時候,看著有幾舒服噢!“我看哪,革命黨非搞贏不可的!看啵,像馮子高這樣一些傲人,像劉宗祥這樣一些有錢有板眼的人,都是跟革命黨一條心的。看來,參加革命,這一寶,算是押對了!要是真的有革命黨坐江山的一天,就是坐漢口也可得唦,老子首先殺的就是張臘狗那雜種!不,老子不叫他痛痛快快死,老子要用鏽刀子割!也不一下子就讓那狗日的斷氣,一天割幾刀,多割幾天,對呀,古書上說過,這叫淩遲!”陸小山心情極好。這次從廣州回來之前,除了高層人士秘密接見授以機密之外,作為直接領導的馮子高,也給他下了指令,叫他長期潛伏,必要的時候,也就是說,需要漢口知名人士出麵的時節,拿這封信去找劉宗祥。九-九-藏-書-網馮子高說,莫看劉老板是個商人,十多年前,辛亥首義時節,就是積極支持革命黨人的。當時抵抗清兵攻占漢口的時候,黃興大元帥的指揮部,就是設在劉老板家裡的。前天,他接到馮子高的信,要他和漢口的商界聯係,千萬不要讓吳佩孚欒耀祖強行派購“軍需券”的事搞成。這件事搞成了,等於是給這個軍閥增添了實力。這個時候為軍閥增添實力,他們不是去相互混戰,去狗咬狗,而是準備蓄精養銳對付準備朝北邊打的革命黨。馮先生信裡的意思蠻清楚:莫看眼下孫先生在北京和北洋政府周旋,好戲還在後頭。心情一好,就有心情好的動作步態。陸小山覺得有些熱烘烘的。他把手從風雨衣荷包裡抽出一隻來,伸展開,在空中畫,像是要劃開眼前如織的雨霧一般。“年輕人咯,還是年輕哪!把我當苕啵?好哦,讓你舒服一下也好哇。你曉得不,子高兄把你的來龍去脈,早寫信告訴我了哦。”劉宗祥看著陸小山一走一彈的背影,淡淡地笑了。沒有雲起雲飛,整個天就是一塊濕漉漉的鉛板,沉重地懸在人們頭上,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把下麵的萬物蒼生碾成齏粉。雨停了。停了雨和沒有停雨,給人的感覺都差不多。大白天的天色,就這樣的暗。暗好,好多平常要下蠻大力氣遮蓋擦洗的東西,現在不需要用心思,就自然而然蓋過去了。王利發手裡捏塊抹布,有些癡呆地盯著桌子,一副思維停滯無所事事的神態。在王利發眼裡,張張桌子板凳,在昏暗的光線裡,都有幽幽的暗光,表示它們都很乾淨,不需要主人再做無用功。一隻黑頭的麻翅蒼蠅,叮在中間那張桌子的邊緣。那裡,剛才一個客人,可能是太餓,牙齒剛撕下一坨板子骨上的筋子肉,口裡還在嚼著,筷子就急慌慌地去挾那塊白蘿卜。一來是慌急,二來也是蘿卜煨得酥了,挾到離嘴巴隻有寸把遠的時候,蘿卜塊成兩半掉到桌子上了。客人騰出扶碗的那隻手,抓起碎蘿卜塊,朝嘴裡惡狠狠地填進去,惡狠狠地嚼,像是和這塊稀爛的蘿卜有仇。現在,這隻蒼蠅叮的地方,恰是剛才蘿卜掉落之處。王利發發現了桌子邊緣上的這顆點子,比彆的位置顏色深些。他記不清楚了,那裡是不是有顆釘子,鬆了,釘帽子冒出來了。這種濕冷的天氣,照說不會有蒼蠅。就是一隻蒼蠅,也算了。這是飯蒼蠅,冇得麼關係的。一大鍋牛骨頭湯賣得差不多了,剩下淺淺的鍋底子,像乾涸時節的池塘。“當家的,還有湯麼?”王玉霞拿隻碗,朝湯鍋跟前走。“唉喲,就剩這點底子了?麼樣不留一點咧?”王利發沒有作聲,隻是朝她瞟了一眼。平常自己家裡的人,從來不喝要賣的湯。倒不是彆的原因。做了幾多年的熟食生意,就熬了幾多年的牛骨頭湯,也就聞了幾多年牛骨頭湯的味。世界上隨幾有味的東西,也架不住不停地挨上十年哪!王利發曉得王玉霞今日為麼事要牛骨頭湯。天老爺,世上的事情真是無奇不有哦。今日,不曉得是不是聽到小伢的哭鬨聲,一個瘋不瘋魔不魔的女人衝進門來,硬是把空空兒前些時抱回來的那個小伢,摟到懷裡不放手地親哪啃哪。那伢也怪,自從進了這個屋的門,不是哭就是鬨,連老鼠都恨不得被他鬨得搬了家,吃東西像吃貓食,隻吃屁大一點點,看樣子也就不到一歲麼,就像是認得這個邋遢女人是自己的娘樣的,曉得咯咯笑,一雙小爪子抓住就不放鬆!不得了哇不得了,亂世出精怪喲,不曉得是禍還是福咧!個把媽,隻要小山這雜種一在漢口露麵,怪事就找到這個屋裡來了。這個小狗日的,不是個精就是個怪。亂世為王,小山這雜種,興許是這亂世裡的一條草莽大蟲咧。王玉霞朝那口大鍋彎下腰,認真地撇去湯麵上的浮油,小心地濾去湯裡的骨頭渣子,寬大的屁股撅起老高,把褲子繃得緊緊的。也許是屁股比原先更寬大些罷,王玉霞的腰似乎比過去更細了。她彎腰舀湯的時候,腰眼那塊的衣褶子,勒出深深的暗影。“麼辦咯,光出些蹊蹺的事!看咧,看小山那雜種回來麼樣說咧!唉,玉霞個鬼婆娘孫子都有了,還這少嫩,個把媽,老子隻怕熬不過她噢!”王利發蠻過細地看王玉霞舀湯的背影,心裡有些發虛,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差不多是寸草不生光溜溜的腦殼,感到一陣冰涼,心裡一驚,把手拿下來一看,原來是把油滋麻喇的抹布按到腦殼上去了。“叔叔呃,您家是麼樣搞的唦,桌子板凳都抹完了,就歇一下子唦,麼樣慌到要去抹腦殼咧,那又不是桌子板凳,又不是碗瓢!”陸小山很喜歡這個善良的繼父,長大以後,經常和他開點不傷大雅的玩笑。“你看你,看你,冇得大冇得小的,真是!”王玉霞直起腰來,看王利發隻顧嘿嘿地笑,就嗔愛地罵兒子。“姆媽呃,今日真是怪了咧,叔叔咧用抹布抹他您家的光腦殼;您家咧,麼樣窮極餓極了,舀起鍋底子來了咧?”陸小山今天看到什麼都很舒服,湊到娘跟前,接過那碗燙手的湯:“麼樣哦,姆媽呃,是就在店堂裡喝咧還是到樓上房裡去喝咧?我看哪,還是到樓上房裡去的好。”“好,就依你,就依你。給我端到樓上去,端上去,是的,是要行點孝心哪,伢咧!”王玉霞一邊說,一邊朝王利發這邊瞟了一眼。王利發把臉一車,裝作沒看見。他去看桌子上的那顆黑點:“咿!果然不是釘子,是個蒼蠅!個把媽,這冷的天,還有蒼蠅!這遭孽的蒼蠅,幾硬的命咯。”“嗬,老子莫不是見到了鬼啵……”陸小山朝前後左右瞄了一遭。不對呀,這明明是我的家麼,明明是娘住的屋麼!沒有走錯哇!天色有些開了,又是在樓上,窗戶敞進的光,比樓下店堂裡亮堂多了。這是在街上看到的那件絳紅色的旗袍麼?整個旗袍的大襟敞開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在右邊胸脯上拱。另一邊,也就是左邊,高聳的山丘被白生生的雪覆蓋著,隻是山峰的頂端,一團紫紅的暈圓中央,驕傲地挺立著一顆紫紅的醬果。天哪,天哪,我曾經記得,這暈圓,是嬌嫩的粉紅麼!這醬果,不是一顆粉紅的芽粒麼?什麼時候,嬌嫩的誘人的粉紅,沉澱成驕傲而端莊絳紫的呢?遙遠而又清晰的畫麵,倏地在陸小山的腦海裡切入,一桶冰骨透魂的涼水兜頭澆下,天囪開朗之際,一股燥熱又由丹田處遊躥上來。“像個苕樣的,湯歪了!流了一手腕子的,可惜了您家這俏皮的一身人皮喲!”蓬頭垢麵依然蓬頭垢麵,但聲音,不大的聲音,清醒的聲音,卻比什麼聲音都更振聾發聵。張臘狗把自己關在屋裡喝悶酒,臉越喝越白。荒貨站在旁邊,想勸,幾次都是嘴巴翕了翕,又閉上了。依荒貨的意思,是請張處長就在自己的漢口大旅館裡去喝,弄個把姑娘,往身上一靠,搛菜喂酒,挨挨擦擦,或者就在他您家開的“新市場”裡頭,專門安排個場子,叫個把看得入眼的小娘,彈彈唱唱,逗逗笑笑,不就解了心裡的煩惱麼!這個新市場,自從開了之後,處長他您家就一直請人經營著,自己倒是很少進去玩。整個漢口所有好玩的花樣,隻怕都在新市場裡頭找得到哦。荒貨不明白,他的處長為麼事不經常到這種有味的地方散散心。“算了,就在屋裡弄兩個菜,清清靜靜地喝兩口。大旅館,一天到晚辦公也在那裡,請客也在那裡,還冇厭哪?新市場?我未必不曉得那裡好玩?你曉不曉得,那是幾多人集股建起來的?今日我去玩,明日其他的股東還不是鴨子跟著雞子一路上籠,也跑去玩!那還賺個麼錢咧?你還不曉得啵,賭博場上無父子,生意場上無朋友哇!”不曉得是麼回事,說這番話,張臘狗臉上有些戚戚然。“哎,個把媽,怪不得人家說的,皇帝都有不快活的事情咧!我們的處長,說幾威風就有幾威風,還是這樣不快活。我也不曉得他您家是麼樣想的。就是為那個瘋癲了的個鬼婆娘唦,哎呀,人家外頭都說我們處長的心狠,哪曉得他您家是這樣重情義咧!”荒貨又朝他的處長瞄了一眼,這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意思。拉眼端著一盤紅燒蹄花上來了。他一隻手端盤子,一隻手時不時地抹一抹往外流的涎水。倒不是拉眼嘴饞,而是嘴巴沒長好,下嘴唇豁得太開。抹嘴巴是他不得已的動作。荒貨有些厭惡地橫了拉眼一眼。他本來想叫傭人來做這端菜送水的事,張臘狗問了一句:“拉眼咧?就叫他弄唦。”荒貨記得,他們的處長一直是不喜歡拉眼在跟前晃的。凡有離得遠遠的粗事,或者到處長瞧不起的人那裡去辦點麼事,都是叫拉眼。這在跟前晃來晃去的,而且事關胃口,不曉得處長何以改了主意。荒貨實在不明白,他的處長就是不想有什麼好胃口。一天到晚跍在茅廁裡,聞到的都是臊臭,從茅廁裡一出來,立馬把鼻子伸到雪花膏瓶子口邊上,那個舒服的味哦,就不是一天到晚搽雪花膏的姑娘婆婆們嘗得到的咧!有個蠻不舒服的東西在眼前晃,也是一種刺激。這更讓他想黃素珍。“唉,個苕婆娘哦,十六歲不到,就吵死吵活,臉不要命不顧地跟著我哇,遭孽咧,這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伢,又不曉得被哪個仇家偷走了。個婊子養的喲,這個仇家,是蠻有蓄心,蠻有心計的,總像影子樣跟在老子後頭哇!老子要是捉到了……”張臘狗又悶聲不響朝口裡倒進一杯酒,矍然而驚:嗨,我是不是太毒了哦,心太狠了哦?哦呀,麼樣起了做菩薩的想頭唦!這個世界,不毒不狠,麼樣出得了頭,麼樣活得下去咧!一聲吱呀,似響得驚心動魄。還沒等屋裡的煤油燈晃動,荒貨的身子一橫,擋在張臘狗前麵。張臘狗已習慣了這種場麵。雖然這裡離洋街很近,畢竟是在花樓街的尾子上。這一帶都沒有牽電線。有了一把年紀,張臘狗無端生出念舊的情緒,一直沒有把自己和黃素珍的小窩挪到漢口大旅館附近有電燈的地段去。在張臘狗內心深處,似乎需要一種和當年苗家碼頭環境相似的混同感。“處長,您家看叻,太太回來了!”荒貨朝旁邊一讓。回來了就回來了啵,值得這樣驚喜?荒貨不該這樣大驚大詫的呀!近來,黃素珍的確是很有些不正常,一天到晚在外頭瘋跑。每天不曉得回來得有幾晚,也不曉得是在哪些地方跑了的,每天回來,身上都邋遢死了。蠻晚回來,上床之前,要不是傭人提醒她洗,她連洗都不記得了!這鬼婆娘哦,魂都隨到那小伢不見了哇!張臘狗把杯子從臉上拿下來,不經意地朝門口瞟了一眼,當即遭了電擊樣地彈了起來。“麼樣噢,你把伢找回來了?是從哪裡找回的呀?是麼樣找到的呀……”張臘狗這才明白,自己真正不快活的原因了:個把媽,搞個半天,老子心裡也是蠻記著這個伢的呀!也是的,老子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那還是蠻久的時候,陸疤子的堂客坐在堂屋裡,把奶子拉出來喂伢,老子當時就想,要是有個自己的伢,該幾好哦!個把媽,麼樣記起這久遠的事情來了的咧?就是為那個蛐蛐,和疤子翻了臉唦。要是疤子的伢還在,也該成人了。看他們處長先是呆著,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苕問題,荒貨心裡也就釋然了。一個人哪,不管有幾堵心的東西塞在心裡,隻要開了口,隻要發作出來了,就冇得關係了。像剛才那樣,處長會喝一晚上的悶酒,不燒心燒死才怪。哎喲,隨幾狠的人,都過不了兒女這道關哪!“拉眼,拉眼叻,你先去,這裡冇得你的事情了!”荒貨一邊想,一邊催促拉眼離開。黃素珍把懷裡的伢送到張臘狗跟前,要張臘狗看,是叫他也分享一點兒子失而複得快樂的意思。其實,這也是黃素珍快活得過了頭,放棄了一貫的戒備。在這個伢的事情上,對張臘狗,黃素珍一向是有戒備懼怯之心的。她怎麼可能忘記,這個伢根本就不是張臘狗下的種呢!這可不是到隔壁左右的人家借雙筷子借個碗的事。凡事一涉及褲襠,就是兩說了。是男人的,可以到風月場中去追歡買笑,隻要你荷包裡有銀子,你儘管公開半公開地去。是女人的,就沒有這多的自由了,除非你去當婊子。何況,一旦肚子裡有了“貨”,就不僅僅是褲襠裡乾不乾淨的問題了。香火,子嗣,繼承人,將來墳頭上,有冇得人每年去加一鍬土,墳跟前,有冇得人每年去燒幾張紙,這才是真正的大事!這就是人和畜生之間的區彆了。看那母雞,要孵兒了,不管你拿什麼蛋放在它的窩裡,它都孵得一往情深。孵出來了,一群裡有鴨子,有鵝,這母雞一樣咯咯咯地疼愛得不分彼此。即或這孵出的一群裡,都是雞,又有幾個是從這位雞太太下的蛋裡鑽出來的呢?看來,越是進化,就越是自私。張臘狗一點想看看這個伢的意思都沒有。黃素珍抱到跟前來了,加上黃素珍似乎洗抹得乾乾淨淨,竟無一點邋遢樣子,身上居然還散發出一陣幽幽的雪花膏的香味。這熱烘烘的肉體上發出的香味,給張臘狗一種久彆重逢的感覺。張臘狗象征性地敷衍著看了一眼。他明白得很,這伢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長期以來,他沒有點穿這一層窗戶紙。點穿它乾什麼呢?自找煩惱?自找無趣?不是睡著不燒爬起來燒麼!他看重的不是這個伢,他看重的是這個家裡有一個伢。照這樣看,張臘狗既有母雞的無私,又有母雞所沒有的聰明。“哦,噢,”荒貨也退出去了。至於荒貨退到哪裡,這不是張臘狗操心的。他曉得,荒貨會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眼前。剛才的一陣驚喜,現在已經退潮樣地退下去了。他嘴裡隨口哦哦著,聽黃素珍講一天的奇遇:如何在一家賣牛骨頭湯的館裡看到這個伢,她認得這伢的衣服;如何搞清楚人販子把伢賣給了這家人家。這家人又是如何善良,把這伢照顧得不曉得幾好……“我想哦,我們的伢能夠回來,我們的伢能夠被養得這樣好,得虧這家人家咧。我看哪,我們就把這家人家當親戚走動,好不好?就隻當我們的伢結拜了一個乾娘乾爹。”黃素珍按照在王玉霞那裡商量的口徑,絮絮叨叨地說。一邊說,沒忘記看張臘狗的臉色。她要小心,不能讓張臘狗聽出破綻來。她曉得,現在一臉喜歡的男人,絕不是個老實坨子。這也是冇得法子喲。我麼樣丟得開這個伢咧?冇得伢,不等於是挖了我的心尖子肉麼!陸小山那個臭雜種,倒像是一點事都冇得!他的老娘是個糍粑心腸,真是疼這個伢。也是冇得辦法唦,麼樣能把伢放在那裡咧,那還不想死我了!黃素珍答應經常把伢抱到王發記包子鋪去,讓陸小山的娘能經常看到自己的孫子。“哦,噢。”張臘狗臉上掛著含義不明的笑,捏著酒杯,不經意淺淺啜上那麼一小口,或者讓杯子沾濕嘴巴,做出一副全神貫注聽說天書的樣子。個把媽,真是巧巧的姆媽生巧巧,這樣的巧板眼都被你個婆娘碰到了!編得像真的咧!算了,你說你的,老子聽老子的。老子明天叫人去一打聽,有麼事打聽不出來?苕婆娘,不動腦筋想想,你的男人是做麼事的!口裡“哦噢”的,張臘狗心裡早就有了主意。也許是太熟悉眼前這個男人了,黃素珍自顧自說了半天,沒聽到對方答白,有些悟了,這才過細地又朝張臘狗瞄了一眼。張臘狗鼓鼓的下眼泡,不停在掣動。黃素珍心裡一陣發緊: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心裡一發狠,他的腫眼泡就這樣跳。“暮春時節,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撞落一樹紫丁香,惹了一身繽紛。到底是春太濃了。凡事不能到極處,極者必反。剛湧上這麼幾句,牟興國又傷感起來了。這個時節的蛇山,真是踏春的好去處。仿佛武昌城的春色,都集中到這裡來了。該綠的都綠得發脹,該豔的都豔得發膩了。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甜香氣息,黏稠得化不開。牟興國有些奇怪,這些年來,怎麼就忘記了省城還有這麼一個極佳的冶遊之處。無論漢口、漢陽、武昌,他都是老土著了,他怎麼會不熟悉這麼個好地方呢!當年,在武昌求學,後來,又在武昌參加革命黨,再後來,參加辛亥起義的籌劃,擔當漢口和武昌之間的總聯絡人。是嗬,我還是為改朝換代出生入死過的人哪!要不是為改朝換代拚過命,也還罷了,也就沒有後來的氣慪了。後來咧,後來,革命勝利了。革命勝利了,清朝成了民國,我隨麼好處都沒有得到。也似乎沒有經常出來找個好地方玩一玩。忙麼事去了呢?哦,慪氣去了,慪了一些時的氣,就做生意去了。這做生意,真是最最消磨人性的勾當。一天到黑要想心思對付這個那個,一天到晚要想心思把彆個的錢弄到自己荷包裡頭來。以前是朋友的沒有了友情,以前不是仇人的有了仇恨。唉嗨,錢哪錢哪,多不得少不得的錢哪!你看你看,冇得錢了,才又回過頭來,記起身邊有這麼好的一個地方!也是,省城這邊,可遊的地方不能說不多,但像蛇山這樣景致集中,且一作登臨,即可將武昌、漢陽、漢口三鎮儘收眼底的景點,真還隻有蛇山這一處。今天,牟興國無論如何也提不起春遊的興致來。他不僅沒有春遊的興致,就是自己今天是怎麼到蛇山上來的,也是糊裡糊塗的。今天一大早,他懵懵懂懂地在街上走,懵懵懂懂地買了一張報紙,懵懵懂懂地看。可是,剛看了一個標題,他就不懵懂了。“哦,嗬,老天,孫先生,孫先生!您家麼樣就這樣走了咧!”牟興國想喊,想放聲大哭。他覺得自己已經在喊,已經在號啕。實際上,他鼻子發酸,就這麼站在街上,眼睛盯著報紙上那條報道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呆呆地,眼淚無聲地往下淌。誰也沒有覺得這個人不正常,誰也沒有注意這個站在大街上淚流滿麵的男人。大街上,沒有多少人。從大街上走過的人,都是一臉的戚容。今天,在大街上當街流淚,甚至真正號啕大哭的人,有,而且,沒有人感到不正常。就是目不識丁的苦力人,都曉得這個叫孫文的人,就是當年領導辛亥首義推翻最後一個皇朝的人物。這種人死了,是值得大家哭的,是值得登報的。牟興國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跑到蛇山上來了。當然,如果他的生意還順利,知道孫文先生逝世的消息,他也會哭。但是,他不一定到蛇山上來。他之所以哭,而且到蛇山上來傷感,除了孫中山先生的死,還因為他公司生意的死。牟興國被欒耀祖的人,徹底從楚興公司擠出來了。麵南而望,當年首義軍政府大樓,紅牆紅瓦,似乎象征著當年弟兄們流的血,已經深深地浸透了民國的旗幟。而這麵旗幟,被人家拿去當了遮羞布,被人家拿去換成了黃的金,白的銀。而像我牟興國這樣的開國元勳,卻成了叫花子,成了在人家屋簷底下躲雨的流浪漢。像孫文先生這樣的民國締造者,不是死在總統的位置上,而是死在總統椅子旁邊的小胡同裡!唉,虎落平陽被犬欺呀。“‘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急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怪不得,一個日子過得天花亂墜的皇帝,能寫出這樣好的東西來呢,人哪,如果都有‘麻雀掉到粗糠裡,空歡喜了一場’這樣的遭遇,不管他是皇帝,還是叫花子,個中的滋味,恐怕都是一樣的。”難道就這樣算了麼?牟興國不止一遍這樣問自己。他是個不信邪的人。從本質上看,他並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子。他是個特彆愛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用事的人是不能做大生意的。比如,這一次,在政治氣候變化急驟的時節,作為曾是職業革命者的商人,理當未雨綢繆,那麼,對於什麼購買“軍需券”這一類的把戲,對付的辦法早就該想好了。他卻始終把枕頭墊得高高的,以為自己是革命元勳,又是督軍身邊的工廠,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哪知,欒督軍這個兔子,這回吃的第一口,恰恰就是窩邊的草。當這把草被徹底吃掉之後,牟興國才又回複了當年革命的思維:哦,既然兔子連窩邊草都開始吃了,說明這個兔子的日子不好過,說明這個兔子的日子不長了!可惜這種聰明,回來得太遲了。站在蛇山尖尖上,麵對著滔滔汩汩的江流,牟興國既心有不甘,又有些心力交瘁。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裡,小南風吹起來了。把朝前匆匆奔走的江流,朝漢口的方向,橫扯出一層層的皺褶,使義無反顧向大海奔流的長江,略顯出些兒牽牽掛掛的兒女情長。“汀州無浪複無煙,楚客相思亦渺然。漢口夕陽斜99lib?渡鳥……這是哪個寫的咧?後頭的好像都記不起來了。唉,這倒是提醒了我。漢口,我不是還有一處窩子麼。看來,真正做生意,還是要在漢口發展哪!”牟興國朝山下督軍府的方向剜了一眼,心,已經飛到漢口去了。毛芋頭駕輕就熟地在這裡找到了他的大哥。穆勉之對老六在這裡看到自己,沒有一點羞慚之類的顏色。在穆勉之的弟兄夥之間,如果誰誰沒有過妓院的經曆,往往會被大家認為是個難得猜透的人,至少會被弟兄們認為你不怎麼合群。除非你還有很強烈的其他愛好。像穆勉之山寨裡的老五孫猴子,就是這種情況。他從沒有到花柳去處盤桓過,但老五對於吃,極其地考究。漢口哪條巷子有麼好吃的東西,自是不在話下,他肯定早就品嘗過了。就是漢陽西大街的牛雜碎湯、武昌戶部巷的麵窩,這一類不被人注意的小吃,他都不肯放過,早就一品為快了。所以,山寨的老五不近女色,並不被弟兄們視為異端。人各有所長。老五這也算是一長罷。何況老五如今已經有了家室,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娘子呢!這一段時間,在色字上頭,穆勉之好像已經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和相公廝混的興趣一點都沒有了。他好像第一次認識到,底下的事情,還真是得一公一母一男一女來做。一旦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做起來就格外地勤快,格外地上心,因而也就有了格外的體會:哎呀,真是,虧這多年是麼樣過來了的哦!看到老六毛芋頭的時候,穆勉之已經和這個高大的法國女人完了事。法國女人在浴室裡衝洗,穆勉坐在椅子上品味從浴室傳出來的嘩嘩聲,在腦殼裡複製著,這個正在被水撫弄的胴體,剛才在自己的統治之下,痛苦而愉快輾轉的所有細節。這也是穆勉之很長一段時間不換窩的重要原因。在穆勉之看來,洋妓和土妓的明顯區彆有兩點。第一是完事後當即衝洗。雖然穆勉之從來不附和著去做這附加動作,但愛乾淨,畢竟不是個壞習慣。不像“土窯”裡頭的貨色,完事之後,就那樣陪著你。當然咯,這也罷了,不算是個蠻了不得的區彆。最重要的是第二點。那就是,土妓把你拉進門之前,手段用儘,可以使出渾身解數,可到了床上之後,差一點就是個泥偶了。她們和泥偶的唯一不同之處,就在於還是熱的,是軟的。哪裡趕得上這大洋馬樣的洋妓喲,你進得門來,價錢一開,一上床,嗨,哪怕你是七老八十歲,隻要有站得起來的扒壁之力,她們都可以把你盤得像三十郎當的壯漢子!男人做這事圖個麼事咧,就是圖個快活圖個舒服唦!個把媽的洋婊子,硬是像鑽到你心裡去的蟲哦,你就是不中神,她也不停地誇獎,說你真是這世界上頂棒的男人。個把媽的,男人哪,也真是賤得很,高頭喜歡聽好話,底下也喜歡聽好話。高頭聽了好話,朝外頭撒錢眼睛都不眨;底下聽了好話,耷家夥也仰頭翹頸——那真是一分錢一分貨!穆勉之很想和這個進來得恰是時候的兄弟交流這些感受。可他朝毛芋頭的頭上看了看,馬上聯想到他這位六弟的底下,比高頭還要慘得多。自己關於這方麵的體會,恰是毛芋頭目前的短處。顯然,這不是個可以交流的對象。“老六嗬,您家蠻會找哇。”一旦打消了交流體會的積極性,剛才還在品嚼的激情也就消失殆儘了。穆勉之說話的口氣裡,就多了慵懶的成分。“大哥,有個叫麼事國的人找您家咧!”毛芋頭吸了吸鼻子,臉隨著朝周圍轉了一圈。“嗯,好香!大哥,這味道真好聞。”毛芋頭誇讚。“老六哇,到底是哪個唦,那個人姓麼事唦?”穆勉之沒有接著毛芋頭關於香味的話題往下說。這個兄弟很不自覺,不會藏拙,您家說香不香有麼用咧?還不就是鼻子過點乾癮!我不接著您家的話說,是愛惜您家。老六也真是,有本事跑到這種地方把我找到,就連人家的姓名都冇搞清楚。毛芋頭說的是牟興國,其實,牟興國來過穆勉之的山寨,隻是毛芋頭不記得罷了。“是唦是唦,那個把媽的自己也說他就是姓麼,您家說怪不怪,我們弟兄夥的這多年在漢口,都冇聽說過還有姓麼的。”也怪不得毛芋頭,漢口話“牟”與“麼”同音。毛芋頭似乎找到香源了,他把臉車到浴室的方向,就停住了,鼻子狠勁地連吸了幾下,噝噝有聲。穆勉之這才注意到,浴室裡的水聲沒有了。想是裡頭已衝洗完畢,正在上妝,故而才弄出這麼濃鬱的味道來。“不錯,老六底下不行,高頭看來還比以前進步了。可得,總還是一種享受啵,還不算是個整殘廢。”暗自誇獎毛芋頭的鼻子頂用之餘,穆勉之忽然心血來潮——“呃,老六哇,大哥這就走,去有事。您家要是冇得多的事,不麼樣忙,就在這裡玩。我先走,先走……”穆勉之邊說邊站起來,眼睛朝毛芋頭這邊睃。“哦,噢,那好,也好,大哥,您家先去,我坐一下子,反正也冇得麼蠻急的事。”穆勉之非常失望。他沒有看到預期會出現的情況:聽了穆勉之叫留下來的話,毛芋頭應該忙不迭地站起來,連連搖手,搶在他的前頭,逃離這個不是他用武的地方。失望的感覺還沒有消退,又一片疑雲蓋過來:“呃,個把媽,這才是邪得很咧,老六要在這裡玩——他用麼事玩咧?”“叫個麼玀嗬?”欒耀祖沒有動身子,隻是在吐出一口輕煙,呷了一口濃茶之後,趁專司燒煙泡的師傅剔煙槍的當口,才略微動了動嘴皮子。“姓穆,您家,是漢口的大商家,叫穆勉之。”看來,這個管通報傳信的,被穆勉之塞了個不輕的“紅包”,為穆勉之通報名姓特彆耐煩。“姓母?還姓公咧!哪有這樣的個玀姓呢?漢口的大商家,老子麼樣就冇聽說有個玀姓母的!”報信的和剔煙槍的師傅對了一眼,剔煙槍的又低頭用煙釺子去通那個早就通了的煙嘴子,報信的就繼續說:“是穆桂英的穆,您家。是漢口禁煙局的咧,您家……看樣子,很帶了點好貨來了,您家!”“哦噢,穆桂英的後人哪,你麼不早說咧!帶不帶貨來有麼要緊咧,看你個玀日的麼樣在說話!該說的,你把個玀嘴巴子夾得蠻緊,不該說的咧,你那嘴巴子又像老母雞的屁眼,不曉得有幾鬆!請那母麼事進來唦!”欒耀祖早就忘記漢口禁煙局還有個什麼姓穆的局長了。雖然,他曾經“吃”過這個局長一次“黑”。正說到這裡,燒煙師傅剛好把煙槍整頓好,一顆泡子正在煙燈上恰到好處地鼓泡泡:“欒大人,好了,正好,老爺,您家快點接到!”欒耀祖趕忙把還要往外蹦的“渣滓”收住。他畢竟隻有一張嘴巴。裡頭真暗。在穆勉之看來,這完全不是辦公的地方。如果要說是一間昏暗的香煙繚繞的佛堂,倒還更能讓人相信。有好一陣子,穆勉之看不出香煙來自何處。整個房間,被嚴嚴實實籠罩在煙霧裡。隱約中,可以感覺到有人,或者說是有些憧憧的影子。很不真實。如果,穆勉沒有思想準備,或者,穆勉之本人不是經營鴉片生意,不是看慣了癮君子吞雲吐霧的眾生相,那麼,他很可能會產生已經來到九泉之下陰曹地府閻羅殿前的恐怖。“來的……可是……穆勉之……先生?”煙障深處,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聽得出來,發出這聲音的人,中氣嚴重不足,陰陽兩虛。穆勉之年輕習武,對跌打損傷養元固本一類的名堂,多少曉得一些。“噢,督軍大人,您家好唦?在下穆勉之,專程看望您家。”穆勉之的眼睛稍微有些適應這裡的亮度了。他隱隱約約看到不遠處的矮榻上歪著一具骷髏樣的人影子。憑在漢口聽說過的印象,曉得這就是統治中國偌大一個省份的大督軍欒耀祖。“在下托您家的信賴,做著禁煙的差事。在下公務上免不了要收繳鴉片,在下和手下的弟兄,有是有些眼水,總還是難免失手弄錯咧,您家。曉得您家是精通煙土鑒定的大行家,今日特地帶了點,您家有空的時節,慢慢地鑒定。”“哈哈,下官還有這樣的名聲?哈哈,穆先生,作為商人,真正難得你會說話,會說話呀!”也許是及時地又吸了一顆泡子,欒耀祖的聲音聽來有力多了。“算了,穆先生,我們還是抄近趕直,玀日的莫繞彎子。老子就是喜歡吸兩口,就這樣說,冇得麼關係的。你帶來的東西,老子頂喜歡。說,你今日來,到底有麼事?”“喲喲,大人,真的,就是來看望您家,真的冇得麼彆的事……”煙霧稍稍有些薄了。穆勉之朝周圍看了看。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曉得很有幾個人。“莫看,看個麼玀?有麼事,儘管就這樣說。都是老子跟前的人。”穆勉之眼睛下意識的一掃描,竟被歪在煙榻上的欒耀祖注意到了。“噢,噢,是這樣,您家們這邊有個叫牟興國的參議,也托在下送了一塊土來了。說是想請在下順便在大人麵前說幾句‘圓範’話。在下聽說這位老兄最近跟您家有點,嘿嘿,有點那個,就留了個心。用隻貓子試了一下,貓子還冇聞到兩口,就伸了胯子……”“嗬?嗬!麼事,麼事嗬?個玀日的,想這種壞心思來害老子?”煙槍還在嘴裡含著,欒耀祖就一個打挺坐起來。旁邊燒泡子的師傅,連忙一伸手,把煙燈端起來,湊攏去。咿?都說這個把媽的欒耀祖是要煙不要命,也不一定全對呀。你看,聽說人家要他的命,暫時還是把煙擱到旁邊了麼。“穆先生,多謝了。麻煩您家過江去,對偵緝處的張處長說,要他辦這樁事……哦,算了,本督軍還是正經地下個公文去。”欒耀祖狠勁地把這顆泡子化成一團濃煙之後,終於離開了煙具。癮過足了,又有了性命之憂的刺激,欒督軍頭腦活絡,思維敏捷,口齒清楚,表現出少有的大將風采——“這樣,穆先生,本督軍跟你,也不收著藏著說,你立的這一大功,就用免購軍需券抵了。再咧,隻要本督軍還在這裡歪著,漢口禁煙局的事,就還該你管。本督軍曉得,漢口玀日的生意人,都玀日的跟老子作對,都一個個跑的跑,躲的躲。你咧,也跑出去算了。不然,你要得罪漢口一大幫玀日的,以後不好做生意。做生意,冇得人抬著做,是做不成的。本督軍曉得你的心思。”這棵枸樹,用它闊密的綠葉挑起了一肩初夏的陽光。一隻急躁的蟬,不曉得躲在哪一片葉子底下,唱得聲嘶力竭。王利發扭頭朝枸樹葉叢中瞄了一眼,皺了皺眉頭,旋又舒展開,舀了滿滿一碗牛骨頭湯,浮在上頭的紅彤彤的辣椒油,快要漫出來了。凡事有利就有弊。有樹遮蔭,自然是好,但就免不了有些蟲子。不過咧,有點蟲子也是好事。熱鬨唦。再說咧,蟲子也是命哦,都要活哦。這樣大的個世界,這麼多的拐家夥都活著,就容不得幾條蟲子?漢口人稱壞人為“拐人”,以此類推,壞也就是拐人。至於稱自己的兄輩人為“拐子輩”或“拐子”,就有相當於“兄長”、“哥哥”一類親近、親切的意思了。王利發小心翼翼地端著這碗湯,朝店堂一瞥。老叫花子正在和一個醜得要死的男將說話。他就有意地捱了一捱,不慌著為老叫花子端上去。王利發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長得有看相的男人。可是,儘管沒有看相,總不至於長得蠻討人嫌。對自己的長相,王利發一向自卑。但看到和老叫花子說話的這個男人,他的自我感覺就好多了:你看這個男將唦,一隻眼睛的眼皮子不曉得麼樣竟扯得那麼老高。我的個老天爺,麼樣活下來了的喲。人的眼睛,除非睡著了,是要不停眨的唦!個把媽這遭孽的雜種,麼樣眨呢?隨麼樣眨都是白眨了的。還有他的個嘴巴,也不曉得是麼樣長的,豁得那樣狠。嘿嘿,個把媽,還上下一起豁!這麼樣吃飯咧?那還不一天到晚不停地流涎?咿!老子真還說對了,你看你看,真的在流,真的在流咧!遭孽,這曉得要費幾多條幅子抹喲!王利發順手摸摸袖口。那裡,王玉霞每天為他放一條幅子——白手巾。不管用不用得著,時不時地摸出來,白生生的,表示你這人愛乾淨。做熟食行業的,頂講愛乾淨的。他記得王玉霞不止一回這樣囑咐。唉,這個把媽的娘老子,真不是東西,麼樣隻做出個人胚子,就慌忙急火地送到世界上來了呢?真是,丟漢口男將的醜。老叫花子喲,老哥哥,您家不是蠻講究開眼睛葷,講究一莫讓嘴巴子吃虧、二莫讓眼珠子吃虧的麼,麼樣和一個這樣醜的人說這半天咧?哦,總算是說完了!王利發伸手摸摸碗沿,還燙得很。到底是天道熱了,湯難得冷:“老哥哥,您家今日還喝不喝哦?”“哪個說我不喝了哇?活了幾十年,還想再活幾十年咧。”漢口話喝、活不分。大聲打完哈哈,老叫花子壓低了聲音,“夥計,注點意喲,就是剛才和老哥子說話的醜八怪,像是個探子咧兄弟,像是在打探您家的底子咧。我跟狗日的說,您家冇得伢,連個伢苗都冇得。怕是衝小山來的……哼哼,過來了。”“老板,生意……好……哇!”拉眼朝這邊移了一張桌子。他長得實在是遭孽。年紀輕輕的,哪個不想好看呢!大庭廣眾之中,拉眼還是很苦惱的。他要不停地揩嘴巴,不停地用很大的勁眨眼睛皮。這樣不停的努力,也還隻是個體力勞動,不算是難事。困難在於,所有的努力,並不能改變自己的形象。張臘狗也有些體諒他,很少派他的外差。拉眼經常在漢口大旅館裡侍候,也算是張臘狗把困難留給自己吧。這次出來暗訪,以證實黃素珍說的是真是假,張臘狗考慮隻有拉眼最合適。在張臘狗看來,像拉眼這樣的長相,是不會有人懷疑他是探子的。張臘狗哪裡曉得會碰到老叫花子這樣的眼睛呢。“托福托福,您家!您家要點麼事?小店冇得麼多的東西賣,醬肉包子、素菜包子、豆沙包子,外加牛骨頭湯咧,您家。東西的樣數是不多,嘿嘿,您家,味口還可得,十幾年了咧,您家!”王利發眼睛看著對麵的牆,把抹布一抖,不停地在拉眼跟前抹去抹來,動作做得很大。抹布很濕,抹到之處,不僅沒有產生乾淨的效果,反而留下一路不尷不尬的水珠子。王利發還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用這種大開大闔的動作抹桌子,無疑是趕客人走。他很希望對麵的牆上出現點什麼奇跡,哪怕上頭有兩隻蒼蠅做那種事,也比看這個醜得喊娘的家夥強些唦!王利發也是出於無奈。有一把年紀了,就是這幾年,日子過得有了點人相。有個王玉霞在跟前,白天裡,眼睛看著,夜晚,身子挨著,就是不做麼事,也是舒服的唦!老子將本錢做生意,憑麼事要讓自己的眼睛吃虧咧?“個老婊……老……板,就是您家一個人……在忙……嗬?生意做得……這好,也冇說叫……叫兒子姑娘回來幫個忙哦?您家的……堂客也不出來……幫忙……”拉眼心裡的火往上一躥,立即就止住了。他不能露出偵緝隊青幫混混的臉子來。任務在身,他曉得這任務關係到處長屋裡頭的大事。拉眼口裡“渣滓”雖然沒有帶出來,但王利發心裡煩:“嘿嘿小兄弟,您家是江西人哪?”“哦?老板,您家這才……是問的怪咧,我一口的漢口話,麼樣看我……像……江西人咧?”拉眼使勁地眨動眼皮子。王發記包子鋪牛骨頭湯散發出來的辣味,太衝,那隻拉扯上去的眼睛很是受不了。“噢,不是江西人?我剛才聽到您家喊老表哦!”王利發抹桌子的手停下來,飛快地朝拉眼的臉上掃了一眼,又去看對麵的牆。“唉,不怕您家笑話哦,我的娘老子冇把我做好哇,哪裡來的伢咧?您家要喊我的堂客回來?那您家就先坐一下,等我去喊!呃,老哥哥,麻煩您家一下,我出去一趟,去把我的個婆婆接回來,她呀,回娘家去了!”“呃呃!老板叻,您家麼樣就走了咧,我還冇……”拉眼沒想到王利發會來這一手,急煎煎地喊。這狗日的牛骨頭湯,辣是辣了一點,辣得眼淚直流。吃咧,肯定是蠻好吃的。你看唦,說是骨頭,高頭的肉,還是蠻多的咧。嘿,顫顫的牛肉筋子,個把媽,咽酒幾好哦!“我聽您家說的儘是些跟吃不相乾的話,肚子裡頭肯定是有數。我隻去一下子,就回,就打轉。”王利發口裡說著,人已經出了門。“幾遠哪……”拉眼攆到門口,喊。還想說點什麼,突然看到迎麵走來個眉目端正的小女人,稍微愣了一下,急忙低下頭,車轉身。“不遠,不遠哪,就在礄口哦,您家!”王利發已經轉到枸樹後頭的巷子裡,聲音,也被“知呀知呀”的蟬鳴蓋得麵目全非了。“個把媽,他也學會扯謊撮白了!”從這裡到礄口,差不多直著把漢口走穿了,還說不遠!老叫花子差點把口裡的湯噴出來,連忙填了一坨菜包子,塞住。麵對一桌子豐盛的菜肴,牟興國頓時臉色灰白。“牟先生,請哪,您家請哪!”張臘狗催請了好幾遍,牟興國居然無動於衷,好像沒聽見。這個把媽的怪呀,關在裡頭哇,每餐黃米飯,黃包菜葉子,吃得蠻大的勁,像前世冇吃過東西的相。眼下把他客客氣氣地請得來,這好的酒席招呼他,他反倒捏腔拿調,愛理不理的!個把媽,世界上隻有這種打不濕絞不乾臭斯文的人頂不好纏!罵歸罵,也隻有悶在肚子裡頭罵。既然下了請自己的犯人吃飯的決心,總有請吃飯的道理。張臘狗收拾起剛爬到臉上來的慍色,繼續勸:“牟先生哪,這些時,把您家吃了點虧呀。也是冇得辦法,上峰命令,不執行也不行哪。就是這請您家喝酒的事,也是不能讓上頭曉得的哦,還是我張某自作主張嗬!您家坐,坐,先馬虎地吃一點!”張臘狗不曉得,牟興國根本就不是捏腔拿調不肯賞光,他以為,這餐豐盛的酒席是送他到閻王那裡去的斷頭飯。一想到自己這多年一點福都冇享到,就這麼糊裡糊塗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劃不來!張臘狗勸說半天,根本就沒有摳到牟興國的癢處。倒是牟興國自己,從張臘狗不經意的話中聽出了,今天不是他的斷頭之日。“能不能請教張先生一個問題呢?”既然不是送自己上斷頭台的,何必這樣緊張呢!心裡一輕鬆,嘴皮子就硬朗起來。這既是牟興國的酸腐之處,也是他的聰明之處。一句問話,輕輕鬆鬆就把剛才的窘態遮蓋過去了。“哎呀,牟先生哪,先吃,先吃!有麼話,多的是時間問哪,您家!”張臘狗今天是誠心請客。這是他想了好幾天才走的一步棋。自從當了這個什麼偵緝處的處長,得到的好處很是有限,倒是遇到了不曉得幾多的麻煩,得罪了不曉得幾多的人。細想起來,張臘狗覺得,是該認真想一想了。這個差事,不當也是不行的,關鍵在於麼樣當,得到的好處最大。就說這一回啵,這個牟興國,這多年都在省城那邊混,麼樣省城那邊不捉他,非要等這狗日的過江到漢口來了,叫老子去捉咧?個把媽,一個過了時的革命黨,倒不是麼樣了不得的人物,頂多也就是個死老虎,捉了也就捉了,殺了也就殺了。過細一想哦,他們為麼事不去捉,不去殺咧?肯定有名堂。算了,老子也不去做這個惡人。老子像是聞出點味來了。這有點像辛亥年那時候,要變天之前的悶人氣候。老子也要留條後路。省城那邊老狗日的欒耀祖,肯定是在把藥老子吃。對不起,老子要自己把自己招呼好。這年頭,除了自己心疼自己,鬼的姆媽都不得心疼你!你不是叫老子捉麼,不是叫老子關麼,老子就把他關在這裡,天天魚肉蛋地養起來,到用的時候,還是老子的一張牌咧!怕麼事哦,山高皇帝遠,哪個曉得咧!隻是便宜了這個姓牟的雜種!不曉得張臘狗正在想心思。牟興國在張臘狗的臉上搜尋了好一陣,除了看出一些心不在焉,沒看出彆的奸詐來。吃?吃就吃。這個青幫頭子的臉上沒有殺氣。看來一時半時還不會把我怎麼樣。再說,老子畢竟是省政府的參議咧!牟興國把長衫的下擺一撩,就勢坐了下來。在世麵上混了這麼多年,牟興國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多了些市井的流氓氣。陸小山硬是弄不明白,這個友黨人士,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來會麵。彎七拐八地走,引路的人完全像個啞巴,順著這條不曉得有幾長的圍牆,走了像是有一百年。哦?這像是到後湖沿了咧?真是想不通,那麼幽靜的咖啡館,那麼鬨中取靜的環境,他硬是不肯去,非要神秘兮兮地到這荒涼的地方來。陸小山朝引路人寬闊的後背盯了好久。他有一種感覺,一堵牆似的背脊上,似乎有鼻子眼睛,可以表情達意,可以窺到他陸小山內心的秘密。進得一扇窄窄的小門,引路的漢子朝林木深處一座茅草棚子一指,意思是,那裡就是目的地。壯漢指明去處之後,就停在原地不動了。“他為麼事不說話哦?牛高馬大的,開看他的神情,特彆是那雙眼睛,不是蠻憨哦。”陸小山朝引路漢子臉上瞄了瞄,轉身朝不遠處的草棚子走。陸小山跨上一道土坎。這一道土埂子,兩邊儘是齊膝高的草蒿。從葳蕤的草蒿中穿過,淡淡的清新的藥香在周圍繚繞。陸小山順手扯了一支蒿草嫩尖,放到鼻子底下,感受在鬨市無法感受到的田野氣息。這都是些藜蒿呢,要是早春時節,這嫩嫩的尖子,用開水汆一下,是飯桌上的一樣好東西咧。推門進去之前,陸小山把這截藜蒿尖丟在地上,又聞了聞手,有些惋惜地朝後頭的一大片蒿草瞥了一眼。“噫——?”就這麼長長地噫了一聲,陸小山就呆在門口了。他不是為這座外表看似簡陋、裡頭裝修華麗的棚屋而驚呆,而是為他看到的聯絡人而驚呆:這不是馮小姐麼!馮蝶兒,馮子高的兒女,就是自己這次要會麵的友黨聯絡人?寬敞的附滿牽牛藤的窗戶,收進了一世界的風景。“噢,陸先生,您家來了?請坐。”馮蝶兒從椅子上欠一欠身,順手抿一抿蔥綠色湖綢長裙的下擺。窗外瀉進不著痕跡柔和的光,和馮蝶兒長裙的色調渾然一體。不知是戶外的光線染綠了綢裙呢,還是蔥綠的綢裙襯綠了這一屋的柔光。總之,在陸小山看來,馮蝶兒就泡在碧螺春樣素碧的春水裡,或者說,馮蝶兒就是那美輪美奐的一片碧螺春茶,僅一片,就浸出了這一世界的春色!很難從馮蝶兒美貌的吸引中擺脫出來,陸小山好一會沒回到自己的角色中,當然也不可能去注意,馮蝶兒和他打招呼怎麼會有主人的口氣。“馮小姐,這裡是……”“陸先生,這是一位朋友的彆業,清靜,還有點田園風味,聽說先生代表貴黨漢口黨部,有事和我們商量,這裡應該是個適合深談的地方。”“哦,哦,馮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噢,您家是?”陸小山恢複了機敏本相。他開始小心起來。這雖然和做生意差不多,卻有更多的危險性。生意虧了,無非就是丟了錢。錢是身外之物,賺賺折折,本屬常事。革命這檔子事,這黨那黨的,這時候都是朋友,是友黨。就像撿柴燒火一樣,這時候都一條心想把這一鍋冷水燒成熱水,把生米煮成熟飯。等到革命革得有了點眉目,就像等飯差不多熟了,一個個拿碗的拿碗,搶缽的搶缽,是友黨還是仇黨,那就另有一說了。他不得不搞清楚對方到底代表誰。“我是哪個?是不是想問這個問題哦?我是馮蝶兒,這您家還不曉得?我們不是還同事過麼?好了,說句玩笑話。您家肯定是問我代表哪個。也還是一句話,您家今天想約哪一方的人物,我就是那一方的代表。您家不是早就曉得,我曾是受通緝的革命黨?”馮蝶兒很輕鬆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朝陸小山請一請,把杯子放到嘴唇邊沾一沾。陸小山仿佛看到一顆紅櫻桃,馬上就要掉進茶杯裡去了。他的心,不由又是一頓。也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確沒有說假話。多年前,為了追逐這個美麗的小女子,陸小山不計報酬到漢口女子中學去教書,那時,就曉得她是個革命黨了。“跟他她常往來的那個麻臉男人咧?可能那就是她的上級。這樣看,這個女人,當革命黨的曆史,比老子還要長些咧!嗨,還是個老資格咧!”陸小山這樣想著,眼光就多了一些莊重和嚴肅。“馮小姐,是這樣,不曉得您家聽說了冇,辛亥革命的元勳,一個叫牟興國的將軍,被漢口偵緝隊抓起來了。”陸小山一邊說,一邊看馮蝶兒的臉色。他今天約見共產黨的人,就是想把牟興國被張臘狗抓起來這件事,當成很大一篇文章來做。大處是當局鎮壓革命黨,小處是張臘狗是革命黨的死敵。當然,陸小山內心深處,是希望“友黨的同誌”把張臘狗“做熄火”。真要是煽起了友黨同誌的火,借刀殺人也就成了。“哦,這就是陸先生今天約見我們的目的麼?我們還以為是以貴黨為頭的北伐軍,就要打過了呢。哦,搞半天是這個事哦?”馮蝶兒毫不掩飾她的失望。的確,受周思遠的委托,她來踐約,是很真誠的。看國民黨漢口黨部負責人的這副嘴臉,真是很讓人失望。這算什麼事嘛!一個早就和革命沒有絲毫聯係的投機分子,一個借革命之名行扒錢發財之實的老滑頭,是個什麼革命黨?要這麼算,現在坐在台上做儘壞事的,哪個又不是當年的革命黨?想當年,真是可笑。辮子還沒有來得及剪掉,就那麼拖著一條前朝的辮子,穿著皇帝老子賜給的馬褂,連搖身一變都免了,一個個就都成了革命黨!從魚肉百姓的封建官僚變身革命黨,照樣還是魚肉百姓。也不曉得,當時父親和孫文先生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就這樣革了一場“半截子”命。“馮小姐,難道這還不算很重要的情報麼?您家未必不曉得,這個牟興國,是個很有貢獻的革命黨呀!當年武昌首義,他老先生是漢口武昌之間的總聯絡人哪!這是孫文先生很器重的人呢!”看馮蝶兒漫不經心的樣子,陸小山也很失望,語氣中就不自覺地流露出促迫的成分。“那麼,依陸先生的意思,應該怎樣辦呢?”馮蝶兒心裡想歸想,對牟興國這類人的看法,她畢竟不好當著陸小山的麵說。她還沒有看透陸小山今天提這個問題的目的,順勢把球又踢了回去。“沒有彆的意思,也就是通通情報,通通情報。友黨麼,聽說在南邊,敝黨與貴黨,合作得像一個黨樣的咧,在漢口,也理應是一樣的噢。”在陸小山眼裡,側身對著窗戶的馮蝶兒,實在是美得勾魂攝魄,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柔和的光線,勾勒出柔和的線條,柔和的線條,又可以挑起人多少的想象喲!唉,這個鬼女人!“走了?”“走了。”馮蝶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肆無忌憚地伸了個懶腰:“哎喲,腰都坐疼了。這友黨的個麼鬼負責人,像是吃了飯冇得事乾樣的,說了這半天的廢話。又不能不做出蠻認真聽的樣子。真累!”“嗯,嗯,坐累了,就走動一下子唦。”為陸小山引路的李長江,看著眼前的兄弟媳婦,就想起了兄弟。“馮姑娘,我兄弟咧,你們冇一起回來?”“噢,漢江呀?您家還不曉得?他到南邊去了唦!我想,是不是和我爹在一路哦。我咧,在上海留了一些時,也是組織上安排的……”馮蝶兒停住口,沒有往下說。馮蝶兒回來很有一段時間了。李漢江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後,奉命到南邊去了。她在上海接受了短暫的培訓,就回來了,隻不過很少在漢口露麵,主要在武昌那邊做學生聯合會和婦女聯合會的組織工作,直接受周思遠的領導。按照周思遠的意思,馮蝶兒這次回來,頂好是不要和漢口劉宗祥他們這些人接觸。不是彆的意思,主要是形勢緊張,出於自身和親友的安全,不在親友跟前露麵,是最好的。這一次,周思遠卻點著要馮蝶兒在劉園和國民黨的人會麵。周思遠暗示她,南邊馬上就要開始動作了。自己黨的很多同誌,已經進了國民黨的中樞,不少同誌還掌握了軍隊。這些進入國民黨的同誌,有的是以公開的身份進入的,有的沒有公開身份。這就留了餘地了。為配合南邊馬上就要開始的北伐行動,漢口的國民黨黨部,也將重新組建。自己黨的不少同誌,將要在漢口國民黨部裡頭擔任重要職務。在這種非常時期,對於國民黨的同誌,不管他原來的背景,更不要有什麼個人的好惡,都要團結,要謹慎地處理好關係。現在是利用一切有利條件的時候了。漢口商界,曆來是湖北政治力量的支撐點。難得有劉宗祥這樣的商界關係,要馬上利用起來。這些個中原委,馮蝶兒不好對李長江說。在馮蝶兒眼裡,李長江顯然不是革命黨,隻是革命黨的外圍人物,雖然靠得住,但不能透露黨內的秘密。好在李長江也沒有問。馮蝶兒曉得這位兄長一向不長於言辭,可她卻不知道,她和李長江的上級,都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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