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21年——劉宗樣 牟興國(1 / 1)

招魂 倪匡 10436 字 3天前

“麼樣了哇,您家?”“冇得麼事,年紀來了的人麼。”皮埃·讓神父斜靠在一張藤椅上。光線不好,神父臉上的胡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頓卻是一望即知的。“劉,坐,坐。請原諒,我這麼早就把你請來。不過,我知道,你總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讓神父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原來金黃中夾著銀白的胡子,現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麵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麵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聽神父說些不相乾的話,劉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張椅子上,極力平靜自己的心緒。聽神父漫無邊際的閒聊,吳安明白是有要事單獨同老管事談,斟上兩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這是一陣很沉悶很沉重的沉默。這種沉默在這兩位老人之間是不多的。幾十年了,這個中國化了的法國人和這個沾了點洋氣的中國鄉民,已經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讓神父已經能熟練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魚,基本上沒有被魚刺卡住的時候。中國化了的神父對兩樣東西上了癮。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種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種又尖又長的牛角椒。這種牛角椒雖不如四川重慶一帶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頭的辣勁也不是一般人敢於問津的。神父卻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飯冇得這辣家夥,就感到口裡寡淡無味,一天都像差點什麼。神父吃牛角椒很專注,頭很少從盤子上抬起來,隻是在揩那辣出來的清鼻涕時,才抬頭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頭又吃。二是喝藕湯。神父喜歡喝用鴨子煨的藕湯。藕湯喝長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彆人煨,寧願自己動手。用料酒生薑把鴨子炒出焦黃的香味來,再掇在文火上細細地煨,煨到鴨子脫了骨,藕入口即化。吳家灣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這種絕對中國化的煨湯本事,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與神父的中國化相比,劉瘌痢的西化程度卻一直沒有上檔次。比如,他始終沒有學會吃奶酪。隻是學會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湯就奶酪時,能夠自始至終忍受奶酪的那股惡臭。這讓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夠聞摳肚臍眼的手指頭,而且一聞就是幾十年,怎麼就不喜歡吃奶酪呢?劉瘌痢也為這一點而深表遺憾。“也是啊,照說,這兩樣東西的味道簡直就是一樣的呀,我怎麼就不喜歡吃咧?興許是聞慣了,搞成個聞得吃不得的習慣了。”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劉瘌痢畢竟是劉瘌痢。劉家人的這種遇事沉得住氣的功夫,的確非常人可及。“劉,很想儘快告訴你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麼事不好開口的呢?說句不怕您家見怪的話,一聽說您家這麼早回來,一回來屁股還冇落板凳就叫吳安來找我,我就曉得有事,還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關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對話就流暢了。這有點像冬天後湖湖麵上的冰,有一處化了,其餘的就不知不覺說化就化了。“劉,你可還記得前不久發生在後湖的那次不愉快?”“您家說的是後湖鄉民同您家法國人扯皮的事?鬨大了?祥伢子跟這有關係?”不祥的感覺又像毛毛蟲樣的在脊背上爬,爬著爬著,一股涼氣順著尾椎骨朝上竄。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這樣苕?未必跟法國人把臉撕破了?未必忘記了色空和尚的偈語,“因洋而興,因洋而靡”!難道,後一句話這早就應驗了?劉瘌痢思緒遄飛,心潮起伏,那一點精氣神,早隨著思緒飛到了漢口,飛到了兒子劉宗祥那裡。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長了刺,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麵對老朋友,劉瘌痢少有地表現出浮躁和不安。說起來,這還是前幾個月的事。事情的起因跟法國立興洋行和東方彙理銀行漢口支行總經理的人事更替有關。算起來,皮蓬·杜當著偌大的兩個在華企業的總經理,也有上十年了。槽裡無食豬拱豬,槽裡有食豬照拱。看來外國的事跟中國也差不多:某一條狗吃得太飽了,而且還占著那個位置不動窩,就難免引起旁邊的餓狗或比較餓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著這塊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戀槽了。法蘭西國內有人鼓噪,漢口洋行裡也不斷有人向國內打報告煽風點火。這種暗中進行的內外夾攻效果自然很好。當然,這也是皮蓬·杜先生過於護食的結果。說來,中國的俗話在法蘭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張好皮。新的總經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興洋行來了個大換血,法籍職員用的全是他從國內帶來的。這弗朗克有一樁愛好,就是喜歡打獵。上任伊始,也許是高興聊表慶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獵。這就讓劉宗祥很有些為難。張公堤修建之前,後湖還是有獵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疇,濃密的葦林,多的是野兔野鴨之類的野物。可長堤一起,昔日人煙稀少的後湖,房屋村落集鎮,仿佛天天比著賽著往外冒。上十年裡,漢口朝後湖推進了幾近兩倍!漢口胖了。後湖瘦了。胖了的漢口繼續不斷地朝後湖輻射著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後湖用日漸消瘦的綠色點綴著今日的殘妝──有限的莊稼地和湖蕩,哪裡藏得住野物呢?劉宗祥把情況如實向新任總經理說了。照劉宗祥的經驗,法國人雖然浪漫,但做起事來還是一板一眼很實事求是的。但這個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綠瑩瑩的眼珠子在劉宗祥臉上盯了半天,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帶上幾個荷槍實彈的水兵朝後湖去了。炎暑剛過,後湖秋天的韻味還沒來得及展開,後湖還沉浸在夏日的濃綠裡。法國人弗朗克和他的幾個同胞在湖蕩裡穿進穿出忙了一通,滾得像泥猴子,臉上手上被葦葉割出一道道的血條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細蜢子叮得腫起一片片紅疙瘩,連個獵物的毛都沒有撈到。鑽出蘆蕩,弗朗克手搭涼篷,擋住刺眼的陽光,心裡直往外竄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來的幾個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點後悔:該聽那個叫劉宗祥的買辦的。不過,劉宗祥也真可惡,說什麼有一筆生意要談,明明是推諉不願跟著來麼。這個貌似恭謹的中國人,骨子裡一定詭計多端,現在,說不定正躲在哪個酒吧裡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園的涼亭裡,等著看笑話呢。想到這一層,弗朗克竟無端生出一腔惱怒,手一揮,指揮那幾個水兵朝一片綠油油的菜地趟過去。“說不定,能攆出一隻兩隻兔子來呢!”弗朗克想。倒真攆出一隻兔子來了。這隻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聳一聳跑得飛快。弗朗克打了兩槍沒打中。幾個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來福槍動了真格的。這塊菜地就遭大殃了。這是一塊白菜地。要是平常,這白菜的確不是個值錢的莊稼。但在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節裡,隻有這白菜長得快,能補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賣起來不比彆的菜價錢低。看來這塊白菜地的主人是個盤務莊稼的好手,綠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蠟製品,整齊水靈,煞是愛人。弗朗克可不管這些。他與幾個牛高馬大的法國水兵居然和一隻野兔子較上了勁。一陣亂踩亂踏,一時間葉爛梗殘。不甘被人食肉寢皮的中國野兔頑強的求生本能和它靈活敏捷的東跑西竄,把這幾個法國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槍弄棒這活計,最是忌諱一個躁字。法國人頻頻放槍,居然連兔子毛都沒有打掉一根。這實在很有些丟法蘭西紳士的麵子。在這種又急又躁又羞又惱複雜情緒的支配下,法國人就不太顧及自己的紳士風度了。所以,當菜地主人邊跑邊喊乃至於跑到地頭製止乾預,法國人仍我行我素,照瘋攆兔子照踐踏白菜照頻頻射擊不誤。而且,其中一顆不長眼睛的子彈,不僅沒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準確地鑽進了菜地主人的大腿裡。開始,法國人的確沒把一個中國農民的喊叫當多大的事,就是看到這個中國農民一聲異常的驚叫軟綿綿往地上溜,法國人仍以為這個中國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會。直至一群中國農民手持鐵鍬鋤頭扁擔杈棍呼著喊著從村子裡朝這邊衝過來時,法國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這些中國人怎麼啦?簡直和我們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開化的野蠻黑人一樣!弗朗克不是傳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讓那樣熟悉中國且佩服中國文化。弗朗克是個經濟動物,又一腦袋殖民者大國沙文主義優越感,什麼時候讓“劣等民族”這麼“侮辱”過?他很想下令開槍,先打死幾個支那蠢豬再說,但一看人數對比懸殊太大,就沒有貿然動槍。弗朗克畢竟不是個大傻瓜。雖然是誤傷,畢竟已經打傷了一個中國人。是的,他手裡雖然有槍,一旦他真的再開槍,這些已經圍上來的和還在往這裡跑的中國人,將會把他們這幾個趾高氣揚的法國人揍成肉漿。劍拔弩張的局麵以法國人連比帶劃的賠禮道歉,和先留下槍支、等拿賠償金再贖回的辦法才得以緩解。但回到城裡之後,弗朗克越想越氣,跑到漢口衙門,大喊大叫,非要漢口同知懲辦刁民賠償損失不可。“請問洋先生有什麼損失呢?”民國了,漢口撤廳建縣,直接受湖北省管。名字雖然叫夏口縣,但漢口作為大名鎮的名氣實在太大,人們習慣上還是叫漢口。漢口一向商賈如雲,交易如流,是個財源茂盛之地,不僅被本省督軍衙門理所當然地視作肥肉,死死抓住不放,就是遠在北京的北洋政府,也派駐了“商場督辦署”在此“督辦”。夏口縣的縣長,是督軍大人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的哥,姓郗,名燮圭。八姨太是督軍的新寵,愛屋及烏,小舅子自然也沾光,被督軍派到這個肥得冒油的位置上。郗縣長在任上的時間不長,所以撈錢的耙子就下得很惡,巴不得一口就吃成個胖子。因此之故,漢口商賈人等就送了他個“吸血鬼”的美號。郗燮圭、吸血鬼,很是諧音的。這也很見漢口人“賺錢順算、折本倒算”自我解嘲的幽默功夫。郗縣長除了“吸血”,還有一“吸”。那就是吸鴉片。平均兩個時辰就要吸一盤,而且,一口氣要吸三顆“泡子”。如果撈得不夠狠,造成宦囊羞澀,還真抵不住。這恐怕也是督軍舅子被派到這繁華膏腴之地來的重要原因。“啊──哈──!這個洋人說他受了麼損失啊?嗯?”“吸血鬼”郗縣長吸兩口的時間到了,很有些不耐煩。郗縣長是漢口本地人,自小也是在街街巷巷裡頭“玩”出來的。“中國的鄉農,無端繳了我法蘭西公民打獵的武器,侵犯了外國僑民的人身安全,侵犯了法蘭西公民的人權,你作為代表這座城市政府的官員,要對這次事件負責!”弗朗克情緒激動出語強硬。見縣長大人哈欠連天,一副無精打采愛理不理的樣子,弗朗克感到受了戲侮和嘲弄。“既然政府不管,我們就自己來處理這件事!”弗朗克惱羞成怒,朝跟隨一起前來的幾個水兵一揮手,一般外交場合的禮儀也不顧了,掉頭就走。“這幾個外國佬要搞麼事啊?是不是想嚇老子啊?個把媽,當老子是炭鋪的出身──黑(嚇)大的呀!”郗燮圭又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用手揉了揉鼻子,沾了一手的清鼻涕,很惱火地往公案底下一揩。“派一個營的兵跟著這幾個雜種!老子就不信他們的邪!泡子燒好了冇?”一來郗燮圭從來沒做過官,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沒有在宦海裡沉浮過,還沒有染上凡官皆怕洋人的毛病;二則鴉片縣長鴉片癮發作沒有及時吸上一口,反而要聽洋人吼吼咋咋的聒噪乾擾這麼半天。不懂和不快集中到一起了,這就很容易引發成賭氣和意氣用事。當然,“吸血鬼”縣長絕沒有想到自己的一時意氣,竟在漢口民眾中改變了鴉片鬼和吸血鬼的形象,後來居然有了愛國誌士的榮銜。事實是,法國立興洋行兼東方彙理銀行漢口支行總經理的弗朗克,一怒之下帶了二十多個法國水兵,往後湖去找農民尋釁報複時,由於“吸血鬼”縣長一時心血來潮的命令,法國人的後頭就一直跟著三百來個中國槍兵。這首先在人數上的優勢,就讓法國人不敢輕舉妄動。結果,弗朗克象征性地朝後湖方向轉了個圈就回去了。然後,當然又是照會又是抗議,賊喊捉賊惡人先告狀,沸沸揚揚地鬨了一通,逼劉宗祥在官府和農民間斡旋。最終逼得督軍揮淚斬馬謖,把小舅子一撤了事。這一撤讓郗燮圭丟了夏口縣長這個肥缺,看起來是個大損失。可兩個月之後,這個督軍被另一個在旁邊覬覦已久的垂涎者拱下了台。就因為有這一歪打正著的“愛國嘉行”,這次的城門失火,郗燮圭不僅沒遭到池魚之殃,反倒在新督軍的治下謀了個缺,日子過得蠻滋潤。這自然是後話了。“劉,很遺憾,我不得不告訴你,前段時間,劉宗祥在這件事上很不主動,唉,怎麼說呢,事情本身的是非,唉,劉,你說呢?世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能說得清道理的麼?再說,說清楚了,又怎麼樣呢?現在隻能這樣了,劉宗祥不馬上表示繼續與法國合作的話,他供職的洋行和銀行就隻有解雇他了。”皮埃·讓神父在藤椅上動了動,往起坐了坐,語氣很是無奈。的確,神父很喜歡劉宗祥。從七歲開始,劉宗祥就跟著神父在這柏泉的聖母堂裡學法語,朝夕相處上十年,就是塊石頭,也摩挲圓了,也焐熱了哦!再說,這麼多年,劉宗祥在漢口法國洋行和銀行供職,既為法國人謀了利,也為他自己創下了偌大個家業。劉宗祥近二十年的踢打騰挪,在商場和人生場裡施展出的十八般武藝,皮埃·神父也不是一概肯定的。在老神父心眼裡,劉宗祥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世上任何藝術品都是有遺憾的。對自己在異國創作的這件藝術品,神父在心裡圈圈點點之餘,雖有遺憾之處,但創作成功的愉悅總是占了上風。“哦,主啊,我是在異國麼?多麼熟悉的異國,多麼陌生的祖國!”在皮埃·讓神父心裡,儘管祖國和異國之間的距離和概念都逐漸地模糊了,儘管神父會使用筷子,喜歡喝藕湯,很是中國化,但他畢竟是法國人。法國人維護法國的利益絕對是天經地義的。所以,說這一番話的時候,神父沒有多少不好意思,劉瘌痢聽著也沒有多少不舒服的。神父說“遺憾”,客氣罷了,當不得真的。“要祥伢子麼樣表示才行咧?”劉瘌痢這句話問得很無力,很無底氣。他曉得,他的兒子,雖然三十大幾了,闖蕩了這多年,該磨的棱角早就磨圓了,現在與法國人翻了臉,肯定是忍無可忍,實在冇得退路了。不然,祥伢子那樣空心的人,怎麼不曉得轉彎咧!哎,碗打破了,再補攏去,補得再平整,還是個破碗,總有個印子在那裡。撕破了臉,就是祥伢子真的有個麼服軟的表示,以後也還會是熱臉挨冷屁股。爭取歸爭取,劉瘌痢是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這一門劉家,與法國人之間的蜜月,已經度完了。“哦,老朋友,你是那麼聰明的人,還明知故問麼?劉宗祥要表示,當然是用行動了。老朋友,如果拋開國家的利益,劉宗祥是我的學生,而且,是我看著他長大的,再而且,他也沒有做錯什麼。他沒有什麼可指責的。有什麼辦法呢,隻有遺憾,對,遺憾!哦,老朋友,這是個遺憾的世界,不幸的是叫我們碰上了!”劉瘌痢站起來。他站得很吃力。膝蓋和腰椎的關節都像是鏽死了,站起來可以聽到嘎嘎嘎的響聲。但在劉瘌痢聽來,仿佛是心破裂的聲音。一陣心區的刺痛和腦殼的眩暈,一齊向他壓過來。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倒下去,甚至不讓自己有一點失態,隻是在心裡念叨著:因洋而興,因洋而蘼,因洋而蘼……其實,劉瘌痢此刻的步態絕對是夢遊者的步態。他不知自己在乾什麼,也絕對不知道自己朝哪裡走,隻是聽任那兩條棉條般的腿,把雲絮樣的軀體朝柏泉井那邊挪。東邊天上的雲霞燒得正熱鬨,一天的五彩繽紛撒下來,把個不曉得有幾多苦難的人間塗抹上一層幸福祥和的斑斕色彩。青磚砌就的井欄,在朝霞的映襯下,竟有如蘭田青玉一樣的晶瑩。一時間,劉瘌痢真個飄飄然,有一種在天上踏踩著雲絮行走的感覺。他朝那口柏泉古井飄去,不,不對,是那口古井在嫋嫋婷婷地朝他飄過來!對,是的,這口改變了他這一門劉家命運的神奇古井,搖搖晃晃地飄過來了,不偏不倚,蘭田青玉般晶瑩的井欄恰恰飄到手邊!古井幽邃,雖有燦燦的霞燒著,但井筒仍如幽黑的夢,朦朧而恍惚。劉瘌痢力圖讓自己渾濁的眼珠子放出光來,穿過這厚重的夢境,尋找那兩條漾在甜水裡盤繞戲遊了幾百年的小金龍。但是,沒有小金龍,甚至連井水也沒有看到!“完了,完了,完了……”唯一的一點精氣神泄了。劉瘌痢看到菩薩和聖母一起離他而去──菩薩是黃色的,騎著黃色的似虎非虎的獸,離去之前朝他回眸一笑,似乎不計較土生土長的劉瘌痢幾十年不怎麼信仰供奉土生土長的菩薩。聖母一襲藍袍,沒有回頭朝他笑,轉過身之前,隻是用藍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對,是剜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情緒。劉瘌痢想不通,為什麼平常完全不搭界的土菩薩和洋菩薩,在拋棄他劉瘌痢的時候,居然親親熱熱聯袂而行。劉瘌痢實在是很絕望,又實在是很不甘心,他向冉冉遠去不同國籍不同性彆的兩個菩薩伸出枯瘦的雙臂,癟癟的嘴張開想請求他們留下來,但是,就是什麼也喊不出來……柏泉聖母堂後園,一堆不高的圓圓的土丘,像一個新鮮的句號,昭示著一個叫劉來利但一輩子卻被人喊作劉癩痢的男人,寫完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生之章。“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劉癩痢生前識字不多,沒有讀《石頭記》。這可能是件憾事,但更多的可能是件幸事。人生識字糊塗始。劉癩痢一輩子不糊塗多半時候是在裝糊塗,這就很可能得力於沒有讀那勞什子的《石頭記》。不是麼,不管讀不讀,到頭來,還不是一個土饅頭?而劉癩痢可能比人家特殊一點的,就是按照他生前的囑咐,給他枕了個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頭。在劉癩痢的有生之年裡,柏泉井總共才掏了兩次。都是他親自主持領著人乾的。掏出的井底泥,經久不息地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劉癩痢把井底泥精心地貯在一個大板桶裡。他曾用這泥,為兒子孫子和吳秀秀各做了一個枕頭。生前,他自己也是用的這種枕頭,到死還不見有什麼白頭發。吳二苕指揮人在柏泉古井旁邊鏟來一些葳葳蕤蕤的草皮,像種莊稼樣很細心地覆在禿禿的土饅頭上。這是一種叫蔓根草的野草,就像這地方的鄉民,生命力特旺盛。拔起來丟到一邊,任你如何踐踏,隻要沾著地氣,這草就紮根出芽,幾天不注意,就蓬蓬勃勃蔓成滿眼的綠。“老板,您家還是要節哀咧,大伯他您家古稀的人了,也算是個白喜事。”站在劉癩痢的墓前,見劉宗祥癡癡呆呆的,吳二苕很是擔心。他勸。但他又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又不曉得自己的話是不是得體。皮埃·讓神父像一截形貌怪異的枯樹樁子,一動不動地戳在聖母堂前管事的墳塋前,心潮起伏。那雙深凹進眼眶的眼睛,越過前管事的長眠之地,投向聖母堂那高高的塔狀尖頂。塔狀尖頂上的十字架,雖然被抹上了一層金燦燦的陽光,但仍然黑黢黢的,泛出冷颼颼的光。霎時,神父的記憶越過了歲月的圍牆,似乎看到了敏捷強壯的劉癩痢風風火火,為修聖母堂這個洋廟跳出跳進,忙上忙下。中國的那句老話是怎麼說的?嗬,是了,歲月無情。對,歲月無情。但這句感歎又是多麼的有情哪!老神父不由自主地傷感起來。他企圖閘住渾濁的眼淚,一任已經見癟的嘴唇不停地囁嚅,不知是嘴唇顫抖呢還是在念叨什麼。或許是在念叨什麼罷,但連離得很近的懂法國話的劉宗祥,也聽不明白。但有一點劉宗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神父是在念叨什麼的話,那麼,作為相交了幾十年的朋友,神父此刻一定是在呼喚主,在主的麵前,為這位異國的信徒祈禱,祝願這位聞了一輩子肚臍眼味道卻始終聞不來法國奶酪味道的中國老人的靈魂,早日升入天堂。其實,站在父親長眠的地方,劉宗祥雖然麵色木然,但內心卻在翻江倒海。法國人在後湖與鄉民發生衝突之後,弗朗克要劉宗祥去要挾官府整治鄉農。法國人的這塊招牌不能丟。劉宗祥猶豫了一陣子之後,就按照弗朗克的指示頻頻出入縣衙門了。可想而知,劉宗祥怎麼會瞧得起像郗燮圭這樣的人呢?但是,凡事總有從權的時候。為了打鬼,不妨借助一下“鐘馗”。所以,在法國人眼裡,他們的這個買辦,開始不積極,後來幾乎天天往縣衙門跑,看來還是很儘心很忠心的。弗朗克哪裡曉得,劉宗祥到“吸血鬼”那裡去,每次都要帶幾兩上好的鴉片膏子,而所說的話題呢,卻都是痛斥弗朗克如何壞,如何在華界和租界都不逗人喜歡,甚至連他本國的洋行、銀行和法國國內的權要們也不喜歡他。總之,劉宗祥給“吸血鬼”的信息,就是堅定對方同弗朗克鬥下去的決心。“可惜,可惜爹沒有看到我這一著棋。唉,神父也太性急,帶回鄉那樣一個信,送了老人家一條命!不過咧,話又說回來,這大的年紀,也經不住忽冷忽熱的事情了。”劉宗祥看似木然的神情底下,掩蓋著急驟翻騰的心潮。“唉,老人家,您家擔的個麼心咯!硬是把前幾百年老和尚說的那幾句陳穀子爛芝麻話,當成了無上真經。因楊而興,因楊而靡。洋楊楊洋,就那麼當真?真的跟法國人鬨翻了,我又不是冇得自己的公司自己的產業!再說,我怎麼會那麼苕咧,真的跟法國人翻臉?嗬一下哄一下,推一下拉一下,事情不就過去了麼!唉,真正討人嫌的麻煩事,不在法國人那裡,恰恰在我們的革命功臣那裡咧!”自從建起了民國,牟興國的臉就沒有晴過。不是假的,牟興國真是這場改朝換代江山易主大革命的主要參與者,說得更準確些,是整個舉事籌備階段漢口武昌之間的總聯絡人和決策的核心人物之一。首義前夕,在漢口的聯絡點,他和馮子高往炸彈殼裡頭裝火藥,火藥突然自燃起火,他和馮子高差點被燒死。像這樣把腦殼彆在褲腰上“玩”的事,又何止一件兩件!但是,江山是打下來了,卻隻給他安了個軍政府參議的銜!這就好比庖廚之人,忙死忙活殺豬宰羊煎炸烹煮,臨到最後,居然沒有自己拿筷子的份!“俗話還有殺豬宰羊廚子先嘗一說呢,可這倒好,骨頭渣子都冇得了!”牟興國常常長時間地站在窗前,湧上心頭的都是憤怒和咒罵。“吃的吃,看的看,心裡像鑽子鑽。”他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憤世嫉俗的呢?可能,這算是他革命之後的一大收獲吧。這是宗祥路上的一幢二層的小洋樓,就是當年的“新亞譯社”。宗祥路對過是英租界。租界的房子沒有被馮國璋的大火焚毀,仍然是高樓林立虎踞龍盤的模樣。宗祥路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那個印度巡捕,揮著根粗大的棒子,對一個人力車夫吼著。大熱的天,這巡捕居然還包著那麼厚那麼重的布包頭,不知頭上長不長痱子?“革命了一場,死了不曉得幾多人,一切還是照舊,飛揚跋扈的外國人依然飛揚跋扈。就是把個滿清皇帝從龍椅上趕下來了,換了個人去坐。這就像隻有一張吃飯的桌子,爭來搶去都想上去占一席之地。爭來搶去千百年沒有停過!”窗外沸沸紅塵眾生相,常讓牟興國感慨不已。這世界就像個流水席。這一趟,是哪些人上桌子咧?坐頭席的主客不是仇家,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狗屁都不相乾的人!打下了偌大一個江山,坐的坐金鑾殿,列的列文武班,幾百年都難得碰到一趟的好處,都讓他們搶光了!我種甘蔗,他們吃得下巴流糖水,我還要給他們掃甘蔗皮子!照說,牟興國算是讀了些書的人。先是子曰詩雲,後是些革命維新的雜書,也涵養得一臉的書生模樣。但人這東西,一旦被黃白之物照花了眼睛,被酒色財氣蒙住了心竅,一旦憤世嫉俗走了極端,成了個名利場中的蛀蟲祿蠹,那露出的另一副嘴臉,和那一肚子的屎糟腥臭,絕非一般市井人物如穆勉之張臘狗之流所能及。以前,牟興國當革命黨之時,做革命領袖之時,出口成章,引經據典,何曾有過口出穢言的時候!可現在,他常常咒罵。當然,多半還是在心裡罵。絕大多數時候還是保持儒雅風度。公眾場合,也偶爾為之,有時還破口大罵。將軍麼,武夫也,罵罵何妨!“還是劉宗祥這樣的人劃得來!革命隻當是為他們打掃場子,創造更多的機會。你看,過去這裡叫宗祥路,現在還是叫宗祥路。一根毛都冇傷到他不說,生意還越做越大!”由眼前的宗祥路,牟興國想到了劉宗祥,越想越憋氣。這革命不也是生意麼!這生意可是天大的生意咧。投了資,把腦殼提在手上當本錢投資,到頭來往荷包裡頭裝錢的是彆人!長時間思考的結果,牟興國是坐在磨子上吃藕——想轉了看穿了。他終於從“革命——革命勝利——革命勝利冇得到好處”的死胡同裡走了出來。一旦氣順了,牟興國那一肚子經濟學問就發揮作用了。不都是為了得好處撈實惠麼,你有你的魚路,我有我的蝦路,世上哪樣東西不能變錢呢?隻看會不會瞅準了獨辟蹊徑,隻要善於利用機會,敢於“下叉子”,不愁叉不到魚。牟興國重新活躍起來。這很像一條經冬的蛇,雖然在彆人看來還是漫天碎玉瑞雪飄飄春暖無期,但對於他,一旦調好了自己的生物鐘,他就明白,春天就在不遠處招手。他給人的印象,還是那個為革命事業四處奔走的革命者,為民眾利益慷慨疾呼的一介書生。他似對參議的職銜很滿意也很儘責,幾乎凡事他都要參一下,凡有機會,他都要議一番。逐漸,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成為既不掌權又不在野革命元勳革命將軍的“首領”。這一夥人,漢口人戲稱為“將軍團”。最先嘗到將軍團爹爹們辣湯辣水厲害的是楚興公司。楚興公司的前身是以謝子東為總經理的恒昌公司。恒昌公司是民營合股公司,以租賃張之洞創辦的“布紗絲麻四局”起家。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醉心洋務,奏準朝廷,辦起了織布官局、紡紗官局、繅絲官局、製麻官局。這四“官局”實際上就是織布紡紗繅絲製麻的工廠。張之洞辦事,隻要看準了,是舍得花大本錢的。何況他又是深得朝廷信任的方麵大員,凡有倡議,一般都是一奏就準。布紗絲麻四局創辦之初,張之洞的確有些雄心壯誌。不說彆的,所有的機器設備,全都是不惜重金,遠涉重洋從英國德國買回來的。人們至今還記得,鐫刻在織布局大門兩側的那副銅質的金光閃閃的對聯:經綸天下,衣被蒼生。這副寄托著中堂大人得意心情的得意之作,把他的雄心和理想表達得淋漓儘致。如果從這副對聯細細揣摩張中堂更深一層的心情,可以觸摸到,在淡淡的浪漫中,泛出些許夕陽西下的蒼涼。曆史發展的趨向和結局,同曆史人物的主觀努力和美好願望,往往不那麼一致。經常出現這樣可笑可歎的情形: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結局,或擦肩而過,或背道而馳。不長的時間裡,“四局”或隻折不賺,或賺了卻不曉得錢到哪裡去了,或乾脆曇花一現倒閉了事。儘管張之洞為宦從政堪稱乾員,眼睜睜地看著他殫精竭慮耗費巨大創辦起來的企業隻折不賺,卻無可奈何一籌莫展。就在劉宗祥馮子高向他請求承包後湖築堤工程的時候,張之洞一見劉宗祥,短短的一番對答,他老人家萌發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如果這劉宗祥是個官身,當初把布紗絲麻四局交給這後生去辦,恐怕又是另一番氣象。其實,聰明睿智洞察世事人情如張之洞者,也有一點不明白:在他那樣的管理體製下辦企業,再怎麼能乾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絕對不中。值得慶幸的是,張之洞雖然無法改變官辦企業的管理體製,不甘心自己所創基業徹底被毀,他最終還是找到了一條挽救企業的路:公開向社會招商募股,在不改變四局國有性質的前提下,華商可公開競爭租賃經營。當然,參與競爭的華商,必須有一定資信擔保。布紗絲麻四官局公開招商伊始,劉宗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如何順利而便宜地把漢口城基地一口氣買下來那件事上。沒有像劉宗祥這樣實力雄厚的競爭對手,謝子東投標承租四局中的織布局,就異乎尋常的順利:他以自己的恒昌公司向官錢局抵押80萬兩銀,官錢局自己願意投資30萬兩入股。謝子東又在社會上招同仁股50萬兩。算下來,謝子東等於一分一厘的銀子不花,就有了偌大一家為他賺錢的織布廠,日夜為他賺銀子,而且生產減免稅金,銷售沿途免納厘稅。這樣一來,從1902年到1911年的第一個十年裡,謝子東就發了,發成省城最有影響的大富豪。辛亥首義革命,對於謝子東無疑是一場最難忘的災難。產業正處戰火中心,革命一時似天崩地裂來勢凶猛。世上萬事命第一,三十六計走為上。人在兩種情況下最能體會到性命的甘貴,一是在將死的當口,一是在有了錢之後。謝子東自然是屬於後者。謝子東本著先逃命要緊的宗旨,到上海當了一段時間寓公。等到戰火甫熄,南北議和,大局有定,謝子東乘上回漢口的班輪,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做著搖搖晃晃的夢:安安穩穩續舊夢,太太平平賺銀子。當謝子東的腳重新踏上江漢關碼頭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在上海和在船上的那些想法,完全是麻雀掉到粗糠裡——空歡喜了一場:世事變得太快,快得他來不及轉過彎來。“咿?上海僅半載,漢口已十年!怪哉也夫!”謝子東用腳跺跺地。地很實在。腳下是很實在的土地,不是在船上。既然不是船上,那麼,搖晃的就不是船了。地不至於會搖晃罷?那麼,就是我自己在搖晃了?他又摸摸頭,朝自己空蕩蕩的家四處看看,又朝蹺著二郎腿坐在自己對麵的牟興國看了看,一時不曉得說什麼好。牟興國一身學生裝,樸素得很,一臉的學生氣,和氣得很。但謝子東曉得,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什麼學生,也不是一般的革命黨。這人是個將軍,是中華民國湖北省政府的參議,是隻要聽到就讓人頭疼的“將軍團”首領!“怎麼樣?謝老板,有人告你革命期間通敵資敵,站在滿清韃子一邊,罪應作漢奸論處。既是漢奸,是革命的敵人,一切財產都要沒收充公。再說,你霸占的織布局,本來就是國家的產業……”牟參議牟將軍不急不躁,娓娓地道,細細地說。照說,既是漢奸,把人抓起來,財產該查封的查封,該抄沒的抄沒就是了。對於這類事,完全可以三下五除二,簡簡單單就處理了的,不知何故要說這多的話。而且,這種完全應該把人傳喚到官衙去談的話,現在居然屈尊一個將軍到“罪犯”家裡來談!“牟將軍,嗬,嗬嗬嗬,牟參議,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這種不正常的晤談,倒把謝子東生意人的精明盤醒了:什麼這罪那罪,還不是想敲老子兩個錢!什麼將軍參議,還不是跟街上的地痞流氓下三爛差不多!和叫花子討飯的比,也強不到哪裡去,無非手裡有點權,不能文討就武討罷了!世上除死無難事,老子折財免災!既然摸清白了對方的來意,謝子東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去了。“嗯?麼事麼事?你說你說,但說不妨……”望著謝子東表麵小心翼翼掩蓋著的狡黠神情,牟興國並不在意。他曉得,自己永遠是贏家。這回,他又絕贏無疑。“老子讓你贏,看你贏得幾多!老子隨便拔根毛,都能把你壓得吐血!”謝子東心裡暗自為自己鼓勁。但是,謝子東實在是小瞧了這位將軍大人。“將軍團”在謝子東的織布局裡深深地插了一杠子:牟興國和他那一排“將軍”們,硬生生地“入”了20%的股份。這些一兩銀子都不掏的乾股,“入”進來的結果,就是恒昌公司改組成楚興公司。不久,牟興國又另生枝節,把謝子東從董事長的位置上一腳踢開,把董事長換成“將軍團”的人,賞了謝子東一頂“常務董事”的帽子。劉宗祥和牟興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的關係,很像兩隻放在一個鬥盆裡的蛐蛐:繞盆遊走,不停地繞盆遊走。時而觸須一顫一顫地抖動,稍稍接觸那麼一下,倏然分開,釋讀對方這一合即分的動作所傳出的信息,是敵意呢還是表示友善。當然,雙方都很清楚,對方不可能友善,或者說雙方的骨子裡不可能藏著友善。蛐蛐之間,怎麼可能有友善呢!它們之間,有的隻是天然的敵意和排斥。如果它們之間居然友善起來了,那倒是非常奇怪的事。“看來,這回姓牟的非要在我的碗裡搶一口不可了。要是馮先生在漢口,可能就不會有麼大的麻煩了!”劉宗祥現在最需要曉得的,是牟興國從哪裡下口。一旦把對方劃入了敵對陣營,比不清楚對方是敵是友要好得多。剩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是進攻還是防守?現在劉宗祥的選擇是防守,那麼,搞清對方從哪裡進攻,就是件極關鍵的事。劉宗祥剛一進立興洋行,就聽說總經理找他。劉宗祥對自己的新老板,還處在適應的階段。新老板與前老板之間的不同之處太多了。姑且不說打獵什麼的,那畢竟是個人的業餘愛好,與乾事共事沒有多大的直接關係。就說與人談話的方式,兩個總經理的風格就完全不同。皮蓬·杜先生與人談話輕言細語,口氣總是商量的。哪怕是再急的事,也總是保持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這種談話的方式,容易讓人接受,當然也容易讓人喪失應有的警惕。弗朗克就完全不同。這位總經理談話往往直奔主題,語氣毫無拖泥帶水的痕跡。這種談話方式雖然乾脆決斷,但常常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距離感。弗朗克的風格能夠及時地顯示出辦事的效率,卻時時讓人對他保持一種防範和警惕。“總經理先生,您找我?”劉宗祥朝弗朗克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了看,好像對那把椅子都不放心的樣子。這把椅子正對著弗朗克的大班台,靠背很低。劉宗祥坐下來。他明白,今天,弗朗克可能要和他這個中國買辦作長談。在他的辦公室談話,弗朗克一般是不招呼彆人坐的。“嗬,劉先生,最近,你在忙些什麼呢?你的建築工程,進行得怎麼樣了?”弗朗克從碩大的大班台上拿起一個小銅鈴,搖了幾下。等了一會,進來一個安南男傭。弗朗克吩咐他送兩杯咖啡進來。又等著。直到那個安南用人把咖啡分彆放在總經理和買辦的跟前,弗朗克才又開口說話。“進行得還順利吧?”還是那句毫無新意的問話。再說,這問話不僅顯得漫無邊際,還顯得非常空洞。而且,這問題顯然與立興洋行的業務無關。近來立興洋行絕對沒有建築業務。祥記填土公司倒是一直都在大興土木。但那是劉宗祥的私人公司,與立興洋行毫無關係。“總經理先生,您指的是哪一處工程呢?哦,好像,我們公司最近沒有什麼建築工程。哦,噢,也許,請允許我換一種說法,好像,我們公司一直沒有吩咐我督辦什麼建築工程……”劉宗祥還端著咖啡,注視著弗朗克的背影,揣摩著這位上司的心情。咖啡已經冷了,端著,無非就像台上唱戲的手裡那把紙扇,一會兒“唰”的一聲打開,又“唰”的一下收攏來。並不是那個演員真的蠻熱,需要扇那麼幾下子,隻不過是在盤弄一件道具而已。“劉先生,我們都不要打啞謎了,其實,你很清楚,我想說的是什麼。”弗朗克沒有轉過身來,就這麼衝著窗戶說。好像聽他說話的人不在房間裡,而在窗外某一處看不見的地方。“你們的政府有人來找我收土地使用稅,而據查,我現在任職的公司,除了租界這塊地是向你們的前政府租借的,還有我們同英國、德國、美國好幾個國家一起,對西商跑馬場擁有產權之外,我們法蘭西在這個城市,再也沒有購買過什麼土地了。劉先生在我們公司供職這麼多年,應該是最清楚的,最起碼,比我要清楚得多!”弗朗克轉過身來了。劉宗祥這會兒是真正地看到了,麵前的這個法國人深深的眼窩裡,藍幽幽的眼珠子閃著綠瑩瑩的光。這冷冷的光刺得劉宗祥心裡一激靈,一陣刺痛在胸腔子裡蔓延開來。他明白,他心臟的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想起來,早上出門時似乎忘記帶藥,一摸,還好,硬硬的小瓶子還在。這緩解心區疼痛的藥,隻要秀秀在跟前,總是會提醒他裝在上衣口袋裡的。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在弗朗克的麵前吃藥。不行,還是要吃,隨麼事都不是自己的,隻有這條命是自己的。命都冇得了,錢哪房子呀地皮呀,都跟自己不相乾了。麵子也是要緊的,命更要緊。他儘可能從容地掏出藥瓶,儘可能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打開瓶蓋,倒出比平常稍多的劑量,含在嘴裡。“曉得我哪裡疼,就朝哪裡下重手,這不像是這個法國人的主意。看來,姓牟的把手伸到租界裡頭來了。”劉宗祥意識到這是牟興國的釜底抽薪之計,曉得今天這場談話還剛剛開始。的確,弗朗克涉及的話題,絆到了劉宗祥最敏感的神經,捅到了劉宗祥商務活動最薄弱的地方:劉宗祥整個生意的最大項目,是地皮買賣。而劉宗祥向朝廷購買的所有地皮,雖然是祥記商行和祥記填土公司買的,但對外用的都是法國立興洋行的名義,所需的款項,都是以法國東方彙理銀行漢口分行名義提供的擔保。正是因為有了法國洋行和法國銀行這塊招牌,劉宗祥才在經營地皮生意上順風順水,有大進大出的氣勢,才在漢口的生意場上出儘風頭。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滿耳的嚶嚶嗡嗡之聲。他再次搖搖頭,用心地感受舌頭上的藥味。藥正在發揮作用,微辛清涼的藥勁正從舌根處緩緩往裡沁。噢,這道衝擊波算是過去了。不會有性命之憂了噢,生命實在是太美好太讓人留戀了哇!他稍稍定下心來。心情一輕鬆,頭腦就清醒多了。劉宗祥開始在腦子裡飛快地檢索。檢索大宗買賣款項來往與自己供職洋行、銀行的關係,特彆是大宗的地皮買賣。有無貨款不清?有無收付手續不全?有無似是而非在法律條款上可以鑽空子的漏洞……重建的“一江春”茶樓,比十年前氣派多了。還是兩層樓。但無論是占地麵積還是裝修格局,都不是辛亥年馮國璋那把大火燒掉的那個“一江春”所能比擬的。按吳秀秀的設想,一江春茶樓要建成全漢口最氣派的茶館。一樓是擺大桌子的統艙式茶室。中間留出一個可擺八張桌子的地方,用木頭搭起個與椅子差不多高的台子。這是用來供說書和演折子戲的。二樓的格局像戲園子裡包廂的那種樣子。中間從一樓廊柱到頂,四周是一個個的小格間,每個隔間可容一張茶桌。這樣,就擴大了茶樓的經營規模和檔次。秀秀有意請張太太幫忙料理茶樓聘請藝人演出那一攤子事。曾經粉墨生涯的張太太有過一段傷心的往事,本不願再涉傷心地。張先生快五十歲了,眼睛不方便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沒有個人跟著,是不宜走街串巷,一把胡琴一張弓,一雙腳板一張嘴地討生活了。不如就在茶樓門口坐著,有人算命就算是樁生意;無人算命,夏天就隻當坐著乘涼,冬天,就隻當在門口曬太陽。幫著張羅藝人說書演出的事,也順便照顧了自己的先生。張太太前思後想,考慮再三,就答應了。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樹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漢口能供演出的茶館並不多,跑碼頭走四方的江湖藝人多的是。再說,秀秀讓茶館這樣布局,主要並不是想靠這來賺錢。她是想提高茶館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知名人士,吸引收集更多利於做大生意的信息。馮子高和他的寶貝女兒蝶兒來了。“子高兄,你真是神出鬼沒呀!不是到北京去了麼?”見到馮子高,劉宗祥異常高興。這兩個誌不同道亦不合的男人之間的友誼,能夠保持得這麼長久甚至像陳年老酒一樣,有愈久愈醇之勢,也是一個奇跡。“劉叔叔,見到我爹就高興,見到碟兒怎麼就不高興了咧!”二十出頭的馮蝶兒出落得像畫上的美人一般,怎麼看怎麼舒服,看久了,會有眩目的陶醉感。俗話說,十八無醜女。這句話強調的是青春美,強調青春自然具有的那種清新和鮮嫩,醜女的醜,因其清新和鮮嫩的青春,被欣賞者忽略了或者省略了。其實,那醜,始終還是存在的,一旦花季一過,那醜就更其突出,從而顯得奇醜無比。而真正的美女,即使青春消逝,即使到徐娘之年,即使塵麵鬢霜,那美,還會在那憔悴或枯槁上刻下深深的痕跡。馮蝶兒的美是那種無可挑剔的美,又是一種很難用言辭表述的美。如果一定要用語言來表述或形容,隻能說,這個女孩子是老天爺製作的一尊十分精致的玉雕。“蝶兒麼時候學會說冤枉話了的呀?來,過來,挨著我坐。”秀秀心疼地一把拉過蝶兒,一隻手捏住姑娘的手,一隻手不停地捋姑娘黑油油的齊耳短發。馮蝶兒從十來歲就跟著秀秀。秀秀對蝶兒,除了有一種親情,還有韶華已逝的漂亮女子,想在年輕美女子身上尋找過去歲月的那種情感上的搜求。這是一種甜津津的當然也略有點酸的情感。這種酸絕沒有嫉妒的成分,僅有對自己那已逝年華一絲兒追憶的傷感。“老弟,這年月,沒有點神出鬼沒的功夫不行哪!”馮子高身上臉上都很有些歲月刻蝕的痕跡了。眼角的魚尾紋雖細卻密,從鼻翼到兩邊嘴角各有一條深且長的皺壑。一說話,隨著嘴唇的張張合合,這兩條唇紋忽長忽短地伸縮。“馮兄噢,你這革命功臣,坐著革命的江山,未必還用得著當年那種東躲西藏的本事?”首義之後,馮子高當了一段時間軍政府的民政部長。後來,看到的隻是換了塊革命的牌子,腐敗和腐化,卑鄙和齷齪,爾虞我詐和鉤心鬥角,種種色色原來清皇朝官場有的醜惡,革命政府裡頭都有,有的甚至更其醜惡。他不能做這種政府的官。他到北京去看了看,他想看看過去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是不是比漢口要有革命氣象些,他想看看逼著孫中山讓出總統位置的袁世凱,到底是領袖風範呢,還是個獨夫民賊呢?結果,北京之行讓馮子高的心徹底涼了:皇帝成了軍閥,軍閥都想當總統,有的還想重圓皇帝舊夢。稍有點人馬有幾條槍的,都盯著紫禁城那把椅子,都想在上頭坐一坐,潤一潤老子天下第一的“泡子”,你推我搡狗咬狗,今天你進京,明天我下野……“什麼革命功臣?老弟笑話我了。什麼革命江山?床底下放風箏,越玩越玩轉去了!”馮子高笑眯眯的,“老弟,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在說牟興國?麼樣,又來找你麻煩了?要不要我把這張老臉在伸出去,幫你轉個彎,扯個勸?這個牟興國呀,氣不順,變成個鑽進錢窟眼裡頭的祿蠹利鬼了。”對牟興國,馮子高比劉宗祥要了解得多。馮子高深知牟興國偏激偏狹,極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你看你喲,人家馮先生父女兩個一進門,你就拉人家說那個麼鬼牟麼事國,也不說麼樣招呼人家一下子。”秀秀還是用一隻手親親熱熱地捏著蝶兒的手,心思卻在劉宗祥和馮子高的對話上。馮子高好長時間沒在漢口露麵,現在突然同他在省城女子高師讀書的女兒一起過江來,肯定有麼重要的事。而劉宗祥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一直在說自己生意上的事。“也是也是,”劉宗祥也猛然醒悟樣地打住了話頭,“嗯?秀秀哦,這招呼客人吃飯,應該是你家的事啵,怎麼怪起我來了咧?”“你把人家拉著不停地說,我麼樣招呼人家咧?”秀秀笑吟吟地,朝劉宗祥做了個眼色。“啊,是的是的,”劉宗祥好像才明白過來樣地,“馮兄,也真是的,思兄心切呀,一見到老兄呀,就像回到當年修張公堤的時候。哎,老兄,我還沒有問您家咧,您家一些時不露麵,這一來,總是有點急事吧?”“也真還有點蠻重要的事情。”馮子高習慣性地朝四周瞄了一眼,“宗祥老弟,我馬上就要出遠門了,這個在省城讀書的姑娘,又要像當年那樣托付給老弟了。”“這算個什麼大事咧,蝶兒都是大姑娘了,放了學,儘管來這裡住。省城那邊,不是還有漢江麼,般般大的年輕人,我跟漢江打個招呼。”劉宗祥想說,小花子李漢江也在省城那邊農會裡做事,平時是可以照顧蝶兒的。就劉宗祥所知,李漢江比蝶兒大不了幾歲,一向關係是很好的。“你呀,除了做點呆生意,簡直是耳聾眼瞎,人家都快要擺酒了,還要你去打個麼招呼,真是的!”首義以後,小花子李漢江,就一直跟著馮子高在省城那邊做事。馮子高被委當了民政部長,農會那邊要人,馮子高就把李漢江推薦去了。辛亥首義在保衛漢口、漢陽的戰鬥中,李家花子兄弟都一直跟著馮子高。馮子高還為兩兄弟改了名字,把大花子改名叫李長江,小花子改名叫李漢江。民國成立之後,李家兄弟都算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李長江以前是挑碼頭的,不願離開漢口,就被馮子高推薦到漢口這邊的工會做事。這些都是劉宗祥曉得的。他真的不曉得,小花子李漢江同馮蝶兒什麼時候成了一對有情人。他朝馮子高看看,馮子高臉上笑眯眯的,很平靜,沒有否認的跡象。他又朝蝶兒瞄,在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一團健康誘人的暈紅正在彌漫開來。“哎嗨,我真是個苕啊,我是應該曉得的唦!”劉宗祥略微愣了一下,猛地拍一下腦門,表情頗為滑稽。“是的唦,您家是該早就曉得的唦!”彆看蝶兒秀美絕倫,天人一般,但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人,確是開放得很。她抓住了劉宗祥“應該曉得的”這句話,笑著推了秀秀一把,然後笑著躲到爹的身後去了。“瘋丫頭,沒大沒小的!”馮子高看女兒一眼,一臉的慈和。“是這樣的,宗祥老弟,漢江也要跟我走。”“蝶呀,你們商量過了的?把喜事辦了再……”秀秀又把蝶兒拉到自己身邊來。她自己也不清楚,說這句話時,口氣裡流露出一些傷感。她與劉宗祥相愛的結晶兒子漢柏都十四歲了,她同劉宗祥還沒有“辦喜事”咧!“我們還小咧!再說,就像爹說的,革命還冇成功咧,天下還沒有太平,何以家為?”“這是不是件好事呢?真看不出來,如此秀美的姑娘,心裡頭居然這樣剛強。”劉宗祥心裡暗自歎息。“不是早就革命完了麼,不是早就民國了麼?要革到個麼樣子算是革成功了咧?”“苕丫頭,都二十一歲了,還小哇?”秀秀的手在蝶兒肩頭輕輕地揉,喃喃地說,好像是說給蝶兒一個人聽的,又像在自言自語。隻有她自己明白,她感慨叢生。她同劉宗祥在一起時,還沒有蝶兒大罷?昨天好像很遙遠,又好像就在眼前。“子高兄,想一想噢,秀秀說的倒還真的是個事咧。死了那麼多的人,不說彆的,就說漢口吧,那一場大火,燒得幾慘哪!也是的,革命黨革命革贏了,把個江山讓給彆人。這不是自己出本錢,拚死累死做成一筆生意,最後卻把賺的錢給了彆人麼?”“劉叔叔哎,您家咯,麼樣把革命和做生意放到一塊比咧?革命是幾神聖的事業哪,您家!”“蝶兒,莫瞎說,姑娘伢,嘴巴冇得一點遮攔!你曉得麼事唦,你的劉叔叔革命的時候,你冇看到咧!要不是你的劉叔叔,你爹的命早就冇得了!”馮子高訓斥女兒。在女兒印象裡,爹對她是百依百順的,很少有這樣臉色嚴肅的時候。“你劉叔叔說的是很有道理的。世上萬事萬物,得失盈虧,道理總是一個樣的。蝶兒,你還小哇!”“子高兄,未必您家巴不得她老哇?人年輕好哇,好哇!”劉宗祥似在勸解馮子高,又像是在發感慨。“蝶兒呀,幫你秀秀娘娘去弄幾樣菜,我和你劉叔叔想單另坐一下。”馮子高也不客氣,向女兒下了逐客令。在他看來,有些事情是隻能讓大人曉得的,讓孩子和眷屬曉得了,隻會增加她們的心理負擔。“宗祥老弟,風聲很緊哪!辛亥首義革命除了把個清朝的皇帝趕下了龍椅,其餘的隨麼事都冇變,一切都原封原樣,就是讓原來的小軍閥成了大軍閥,堂堂中華昏天黑地,民不聊生!我要到廣州去,孫文先生在那裡準備再發動一次革命!最近,三鎮恐怕要出大亂子咧!”省城那邊的風聲的確很緊張。漢口這邊,已經聞到從武昌那邊飄過來的血腥氣了。“蝶呀,你們在學校裡頭,到底學些麼東西呀?”“秀娘娘,您家的房裡頭香噴噴的咧,灑了些麼香東西呀?”漢口人習慣稱姑母或嬸嬸為“娘娘”。一進秀秀的房,馮蝶兒就驚驚詫詫地叫,很誇張地吸吸鼻子。蝶兒的鼻子細窄而陡峭,配上大而凹的一對眼睛,整個鴨蛋形的臉蛋顯得緊湊而協調。“苕丫頭,說苕話,我都老得像絲瓜瓤子了,還麼香不香的唦!是你劉叔叔,說江邊上住著,潮氣大,熏點香驅潮。”秀秀把蝶兒拉到自己身邊坐著。“讓他們男將們去說他們的,我們說我們的。哎呀,生意生意,這做生意呀,比麼事都累人咧。操心著急,世道又不太平,提心吊膽的。”“劉叔叔做的是地皮生意,又不像彆的貨物,壞不了爛不了的,您家著個麼急唦?您家的茶館生意麼,總像是蠻紅火的咧!”蝶兒看到秀秀床頭有一本《稼軒詞》,順手拿過來翻翻。“秀娘娘,您家蠻有閒情致的咧!哎,難得,您家喜歡豪放派的詞。”“哪裡喲,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隻是覺得咧,讀起來不是那樣軟塌塌的。像李清照的詞啵,也是寫得好哇!就是咧,讀她您家的東西,讀完了把腦殼抬起來朝四周圍一瞄哇,哪裡有她您家詞裡頭的那種調調咧?成天看到的都是愁吃愁喝的人,看到的是死人翻船不安生的事。哎,蝶兒,你說,你是讀大書的,說說看,這世界怎麼就總是難得太平呢?”“秀娘娘,看不出來咧,您家雖然坐在屋裡,還真算是個憂國憂民的人!可惜呀,現在當政的咧,反倒一個個是耙錢手、劊子手。哪個把國家當國家,把人民當民咯!湖北督軍該是我們省城頂大的官啵,他老人家的笑話幾天幾晚上都說不完!”“哦,你說的是齊滿元唦?麼樣嗬,一個隻曉得耙錢的魯夫,未必還跑到你們學堂裡頭去講課?”秀秀的眼睛睜圓了,很吃驚的樣子。“哪裡喲,他能夠講個鬼的課!他總是怕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學生造反,動不動就跑到學校去訓話。您家不曉得哦,他的那個訓話噢,硬是笑死人哪!”說起湖北督軍齊滿元,馮蝶兒臉上雖然笑吟吟的,但那笑的內容,卻全是鄙夷和不屑。“說出來聽聽,看當大官的肚子裡頭是學問咧還是屎糟。”秀秀聽劉宗祥說過齊滿元,曉得張臘狗貼齊滿元貼得很緊,幾乎每隔幾天就要把這個掌著全湖北生殺大權的人物請過江,到漢口這邊的豔窟裡來瀟灑。離吃飯還早。馮子高和劉宗祥似乎還不知道有幾多知心的話要說。“齊滿元頂不滿意的就是我們這些學生。特彆是前年從北京開始一直傳到全國的學潮,我們這些學生,反對政府和外國人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我們這些學生,要求政府懲辦賣國的奸賊,您家說,這有錯麼?這個齊滿元就和北京那些拿學生開刀的軍閥一個樣,總是把刀舉到我們腦殼高頭。那個架勢,是隨時要照我們頭上砍下來。前幾天,他把校長們都召集到我們女子師範學堂,和我們這些學生一起聽他訓話。”“您家聽他說些麼事喲!他說,你們身為校長,不顧全大局不講前提。我們省長、督軍,是你們的前提,你們又是學生的前提。什麼事都有前提。要依從前提。”怎麼能由著學生胡鬨?譬如我騎的馬,就有前蹄和後蹄的區分。你們當校長的,怎麼連前後蹄都不懂?我這馬,前蹄不豎起來,後蹄就不能動,這道理還不簡單麼?以後你們做前提的人,要對學生嚴加管教,要教他們萬事須服從前提。今天你們校長在這裡當著學生的麵,畫個押。反正這裡的學生畢業以後,也是要做前提的,你們要保證學生不再上街鬨事。若是再不聽話,我就要下命令,格殺勿論!“您家聽唦,這有幾好笑!連話都說不清白的人,就隻曉得殺,隻曉得格殺勿論的人,麼樣治理得好這個國家?我們不把這些人趕下台,我們這個國家哪裡還有希望?”馮蝶兒說到動情處,深潭樣的眼睛裡頭竟淚光盈盈的。秀秀心裡一震。她想,這麼秀氣的女孩子,對這種提著腦殼的事情這麼熱衷,是幸事還是哀事?想她的爹這多年顛沛流離,革命革命,革命勝利了,果子又被彆人摘跑了,又要重新革命一回。就這樣革過去革過來,十幾年了,革得自己連個家都冇得,女兒還是在彆人家長大的。這好,接代,如今女兒也對這個麼死人翻船的革命不曉得有幾著迷……暮春的江風,挾裹著長江和漢江潮潤潤的氣味,溫溫婉婉地,往人懷裡偎,往人臉上貼,在人渾身上下細細地揉捏,一如情竇未開的花季少女,在你麵前輾轉蛾眉,在你麵前笑靨如花,讓人如坐蘭室,幽香滿懷,卻毫無邪念。似有卻無的暮色,仿佛天使淡藍色的翅膀,在空中翱翔。馮蝶兒抬頭看看天,又瞟一眼身邊的李漢江,心裡不由升起一種莫名的渴望:嗬,就這樣,被這柔柔的暮色籠著浸著,該有幾好喲……“就要走了?”馮蝶兒朝李漢江臉上瞄,恰逢李漢江熱辣辣的眼光也正在她臉上逡巡,四目相對,仿佛撞迸出一束火花,灼得兩人一陣耳熱心跳。李漢江訕訕地移開視線,讓涼颼颼的江水去冷卻火辣辣的目光。馮蝶兒低下頭,用鞋底輕輕地拍打軟糯糯的河沙,不一會兒,剛才還乾爽爽的河沙,慢慢地由灰白變成深豆沙色,潮潤潤的豆沙色中浸出油汪汪的江水來。看著腳下的濕沙,少年時嬉戲江邊的青梅竹馬圖,一幅幅在眼前閃過。馮蝶兒腳揉著沙,心卻被一隻無形離彆的手揉搓著,眼睛也像腳下的沙一樣,無端地跟著潮潤了。“這一去,還真不曉得麼時候回來……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咧……”麵對著浸在暝色中影影綽綽的帆檣,李漢江不由生出一腔子柔情。這柔情,不同於戲台上白麵書生和孱弱小姐後花園幽會之後那種牽手扯袖病病懨懨的纏綿,也不同於灞橋摘柳臨歧灑淚那種陽關三疊的蒼涼。李漢江雖然讀書很晚,但是起點很高。很長一段時間,馮子高言傳身教,李漢江進步很快。和教秀秀讀書不一樣,馮子高要李漢江讀的書,詩詞歌賦雖有,但是不多。先是多叫他讀一些曆史人物傳記,這些東西有滋有味,容易讀進去。除了熏陶之外,馮子高是讓小夥子在趣味中多識字的意思。後來,馮子高要李漢江讀的書就偏重於論證方麵的了。到農會做事之後,李漢江發覺自己的眼界更開闊了。他的眼光開始從漢口這個都市穿越出去,看到了廣闊的多災多難的農村,看到了更廣闊的同樣多災多難的空間。李漢江知道了“祖國”這個神聖而又沉重的概念,他體會到了自己與祖國、自己周圍這些慷慨激昂提著腦殼忙進忙出的人與祖國之間,是一種比什麼都緊密比什麼都重要的關係。昔日的小花子沒有了,昔日的那個喜歡湊熱鬨喜歡玩蛐蛐的李家小花子,已經變得不是那麼多話了。現在,依傍著豔如花柔如水的馮蝶兒,依傍著自己最心愛的青春戀人,李漢江的一肚子柔情中,多了男人要去闖世界而不能嗬護女人的遺憾。細細品來,這遺憾中似乎還有一些傳統男人的豪情。漢口的男人一向很在乎這一點,不能嗬護自己女人的男將,能叫男將麼!然而,眼下,他要走了,要遠行了,這是不能推諉的遠行咧。馮先生一向難得安生,長期居無定所,如風轉飄萍,雖然心疼女兒,但實在是生就的憂國憂民的心腸閒不住的腿。這不,馬上又要帶著他李漢江南下了。“哎,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暝色已逐漸加深。如在天之無極處,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向這無涯無際的薄暝中添加濃墨,稠墨彌漫開來,模糊了這世上一些美的物事的舒坦,也模糊了這世上一些醜惡的猙獰。“嗯,人還沒有走咧,就傷感起來了……”在漸濃的暮色中,蝶兒逐漸化作一幅清秀剪影。這剪影比暮色略深,兩相映襯,使蝶兒有如一尊淡淡的浮雕。蝶兒口裡雖然是這樣說,心裡卻翻江倒海地難受,連帶著眼睛也潮潤潤的。蝶兒的眼窩比常人深,睫毛比常人的要長,再加上天色晦暗,李漢江沒有注意到蝶兒這心口不一的語氣。“小花子哥,你放心地去,我等你,等……”蝶兒這個“等”字雖然發音很輕,尾音卻拖得很長,在李漢江聽來,仿佛這個等字已經溶進了眼前滔滔汩汩的漢江水,就這麼前無可考、後無可期地永遠流下去。他李漢江走到哪裡,這個“等”字就跟著流到哪裡。一股熱辣辣的感覺從胸膛升起,沿著喉嚨爬上來,一通過喉嚨這條窄窄的通道,就義無反顧地衝上臉來。李漢江隻覺得臉發燙,頭發脹,眼睛火辣辣地但又不曉得疼。不知什麼時候,李漢江顫顫的手搭上了蝶兒柔柔的削肩。自己顫抖得厲害,李漢江沒有注意到,就在他手搭上蝶兒肩頭的一刹那,蝶兒如遭電擊:先是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繼而是渾身莫明其妙地一陣僵硬,然後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綿軟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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