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的第一站,當然就是本城。小小的紅原城不過千戶居民,人口四千餘,其中一半是這兩年從內地征募而來的貧困災民,能大老遠招到兩千漢民過來填充戶口,單就這點來說,曾致禮乾得還算不賴。
盧方主介紹:“這些百姓都租了城外的田土,種植青稞和黍,以此度日。”
一邊聽著,一邊閒逛,趙然沒有走沿街的房子,而是向內穿行了兩條巷道,選了一戶土坯房的人家,衝盧方主示意。
盧方主上前喊門,一個老嫗抱著繈褓中的孩子出來開門,驚疑的看著門口的盧方主。
盧方主道:“老婆婆,我們白馬院新任的趙方丈來你們家走走,看看你們家的情況。”
老嫗頓時目瞪口呆,也不知該說什麼,慌亂中的將二人讓進了屋中。
趙然走近屋內,就見房中簡簡單單,沒有一件家什,地麵牆角鋪著一片草席,席上卷著破布棉被。屋子中間架著個火爐正在燒水,下麵燒的是些乾草和乾糞,味道很不好聞。好在僅有的一扇木窗打開著,能夠透氣,否則當真是挨不住。
這戶人家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架在火堆上的那口鐵鍋。趙然伸頭看了看鍋裡,一鍋水裡麵是幾片草葉子,草葉子下依稀可見數得清的黍米。
老嫗忙不迭的請趙然坐在火堆對麵,懷中抱著的嬰兒一聲哭泣,她又趕緊用個木勺從鍋裡舀了勺黍米湯,在嘴邊吹涼了,小口小口往嬰兒嘴裡灌進去,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
趙然打量四周,怔怔良久,一股心酸湧上心頭。
自從在小君山招募流民開立君山廟後,趙然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如此赤貧的家庭了,哪怕是前年去黎州,那些黎州山民的日子也比這好過許多。
盧方主問:“老婆婆,老爹去哪了?大壯呢?大壯媳婦呢?怎麼都不在家?”
老嫗回道:“大壯和他爹去北城上工了,兒媳去羅老爺那裡洗衣服了。”
趙然問:“上什麼工?”
盧方主代答:“應該是去給咱們白馬院修城牆。”
趙然明白了,前兩天看白馬院的文書,知道如今是農閒,院裡從常平倉調來了五十石陳米,繼續興建紅原縣城的城牆,如今應該是主要加高北城方向。這是袁灝一力操持的,每年農閒的時候修上一段,起到的是以工代賑的作用。
趙然追問:“上工的能拿多少糧食?”
老嫗道:“上工管飯,每天還能得回兩個黍米團。”
趙然皺眉道:“太少了。”
老嫗道:“夠了,很好的,能把娃兒拉扯大了。”
趙然搖頭:“兩個黍米團子哪裡夠你老人家和孩子一起吃的?”
“我吃少點,娃兒吃多點,儘夠了。”
“羅老爺是誰?”趙然轉頭問盧方主。
盧方主道:“主街上挑著‘千裡香’的那家飯鋪就是他的,他是都府的商人,來了紅原剛一年。這位羅老爺也是好心,生意做得不好,卻雇了好多人家的娘子,幫忙洗衣、洗碗、補衣,管飯吃。此人我和他認識,曾對我言道,他本來乾了半年就想關了飯鋪的,掙不到銀子。但若是走了,這些給他乾活的人家全都要挨餓,所以每年賠些銀子,堅持開業,權當周濟了。”
老嫗也在旁邊說了幾句羅老爺的好話,又誇了白馬院的袁灝。
趙然閒談了幾句,轉過頭來問老嫗:“老婆婆,你們家在城外分了幾畝地啊?”
老嫗回答:“三畝兩分。”
趙然有些詫異:“隻有三畝兩分?”
老嫗道:“已經很好了。”
“收成怎麼樣?今年收了多少糧食?”
“收了四石。”
畝產一石多一些,這個產量肯定養不活老嫗一家五口,趙然又問:“納了多少糧?”
“交了一石半。”
趙然倒吸一口涼氣,這個田賦可當真不低!尤其是作為剛剛授田的農戶來說,絕對不應該那麼重的。他轉頭望向盧方主,等盧方主解釋。
盧方主雖然不是管稅賦收繳的賬房,但也多少知道一些,連忙道:“方丈,白馬院今年田賦十取其一,各色耗羨加三成,她說的納糧一石半,怕是有四成不是白馬院收的。”
老嫗插話:“是呢,有六鬥是給夏人的。”
趙然愣了:“夏人?”
盧方主一頭大汗,見老嫗說話有一句沒一句說不清楚,連忙道:“就是居於這邛溪鎮上的黨項人。原本這些田地都是他們的,白馬院初立之時,打算重新丈量,劃分田土,但這些黨項人不乾,頗是鬨了幾場。後來曾監院上任後,說咱們初來乍到,要以大局為重,便認了他們對這些田土的文契,好說歹說,讓新來的漢民租種,每畝佃租兩鬥。”
趙然氣樂了:“敢情咱們從內地吸納人口過來,是給他們當佃戶來著?”
“呃……”盧方主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尷尬的不做聲響。
趙然又問:“城外這兩萬八千畝耕地都租給漢民了?可我來的時候,其中有一大半都在拋荒吧?而且都在水邊,是好田啊,這是怎麼回事?”
盧方主道:“那些好田,黨項人要價太高,每畝四鬥到六鬥不等,這些漢民租種不起。”
“就空著了?他們也不種?”
“他們不種,這些田,原本是白馬、查馬、筇河三部部民在種的,這些黨項人原本是紅原的貴民,不會下地乾活的。”
“三部部民呢?怎麼不下山耕種了?”
“當年黨項人以三部部民為奴,驅使他們種地,如今奴隸逃脫出去了,誰還願意回來?黨項人前年還找了曾方丈和袁監院,說是要咱們明軍出兵,把三部的奴隸都抓回來還給他們。”
趙然不敢置信:“這要求,他們也敢提?”
盧方主苦笑:“他們的確就是這麼提的,被曾方丈否了。曾方丈說,各族平等,絕不允許一族以另一族為奴。”
趙然點點頭:“然後呢?怎麼處置的?”
盧方主無奈道:“但是黨項人鬨得很大,一度將白馬院圍了。曾方丈便親自帶著我們去三部,遊說他們下山給黨項人種地,三部死活不同意,當時說急了,人家就把我們趕下山了,一路下來,我們身上被唾了不知多少濃痰。下山之後還有部門在後跟隨謾罵,當時情況很危急,我想調兵護衛,可曾方丈不讓。”
“哦?他怎麼說?”
“曾方丈說,心懷天下者,要有唾麵自乾的風範,彆看今日受辱了,但等到紅原太平之日,這些部民們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就會念我們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