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辭能怎麼辦?他一點都不能拒絕時寒黎的要求。
兩個人上了飛機,在寂靜的夜色中起飛,根據時寒黎指引的方向,前往過去的烏洛塔卡乾。
飛機不需要人工駕駛,殷九辭僵硬地坐在駕駛位上,眼睛都不敢往時寒黎那邊瞄。
其實比起李慕玉,他才是這些年變化最大的那一個。
李慕玉從柔軟變得堅韌,從天真變得穩重,而殷九辭從過去那個目無下塵的天才,變成了如今頹廢,敏感,膽怯的行屍走肉,他身上所有的驕傲和光彩都消失了,甚至連時寒黎離開之後的瘋狂都沒有了,他的神色像是被嚇到的小鳥,輕顫著收起羽毛,落在哪怕會傷害到他的人的掌心。
他一直沉默,時寒黎也沒有主動開口,她一直望著下麵的風景。
幾個小時之後,他們來到當初時寒黎離開的那個小島,雪球它們都在興奮地跳躍,巨大的海蛇在旁邊的海洋中翻滾,掀起陣陣海嘯般的浪濤。
殷九辭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導致眼睛在他瘦削的臉龐上比例更大了。
“它們……一直……?”
時寒黎點點頭,她下了飛機,迎麵撲來的就是雪球,它已經長得和飛機差不多大了,不過比起其他異獸的體型來說,能看出來它明顯還是個寶寶。
它們的興奮和委屈,時寒黎全都接收到了。
雪球低低地垂下頭,時寒黎把額頭貼上去,摸了摸它們。
她離開的時候以為自己回不來了,把這些異獸委托給了宇文姚迦,但它們從未離開過這個島嶼,更彆提靠近彆的人類,這個世界很大,隻要它們想,能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逐個安撫了一下異獸,時寒黎重新和雪球締結了契約,彆的異獸看起來也想這麼做,但時寒黎認為廣闊的自然才是它們真正的歸宿,就像拉維諾一樣,時間對它們的影響很小,它們更應該適應遠離人類的生活。
雪球整個狐都振奮了起來,它忽閃著大耳朵,昂首挺胸地抖了抖毛,伏下四肢,讓時寒黎和殷九辭坐上來。
坐狐狸這架勢也算是駕輕就熟,時寒黎揮揮手,就把殷九辭抓了上去。
殷九辭順著她的力道坐進柔軟的毛裡,像是栽進了一片稻田,他抿抿唇,還是忍不住說:“你不拽我我也得跟你走,不然留下來給這些異獸當下酒菜嗎。”
“那誰能說得準,”時寒黎居然回複,“畢竟你一直對死亡這件事情有獨鐘。”
殷九辭僵住了,他不確定這句話是否是個諷刺,他又沉默下去,縮在雪球的毛裡,蒼白得像個幽靈。
時寒黎也沒再多說什麼,此時天際熹微,她遞給殷九辭一個飯團,自己也拿出一個吃起來。
殷九辭拿著飯團,他完全沒有胃口,如果是彆人給的,他早就一甩手給扔下去了,但這是時寒黎給的,他隻能慢慢地解開包裝紙,艱難地一口口吞下去。
他不知道時寒黎要帶他去哪裡,就呆呆地坐在那等著,直到感受到高度下降,他才反應過來,向周圍看一眼。
“這是?”
末世之後整個世界的版圖改變了不少,但殷九辭不會忘記這裡。
圖柳市,他和時寒黎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圖柳市作為全世界第一個病毒爆發點,還是港口城市,遭受的破壞巨大,末世結束後也沒有再次投入使用,這裡變得荒涼破敗,自然將這裡吞噬了百分之七八十,明顯被海水淹沒過,不但到處都是濕潤的,就像剛下過雨,街道上還有水生生物的屍體,走近這裡就像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將雪球收回空間,時寒黎和殷九辭走在蒼涼的城市裡,周圍逐漸出現清脆的鳥鳴,這是世界在自我修複,正常的動物開始出現,就像萬年之前一樣,人類的進化基因也會一代一代逐漸地消失,最終一切都回歸到正常的模樣。
時寒黎忽然停下腳步,殷九辭怔怔地跟著停下,時寒黎說:“抬頭。”
殷九辭抬起頭,瞳孔驟然收縮。
麵前這個同樣破敗,已經長滿附生植物的建築,正是當年那個博物館。
當年時寒黎狙擊二級喪屍的那個窗口就在那裡,殷九辭望著,眼神漸漸恍惚。
時寒黎說:“你看到了什麼?”
殷九辭說:“你。”
“……”時寒黎愣了一下,她原本是想讓殷九辭看到當初那個無所不用其極就為了活下去的他自己,沒想到卻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她失語了,隻好繼續向前走,殷九辭一直跟著她,他們走出圖柳市區,進入荒野外的山區,一路往山上走去。
這時候殷九辭已經有些不行了,他呼吸粗重,速度也慢下來,開始明顯地一瘸一拐,時寒黎不由分說地把他按下去,擼起他的褲腿,殷九辭想要阻止的手剛伸到一半,僵在了半空。
時寒黎盯著他的膝蓋,半晌沒有說話。
跪著爬了幾個月的山,她這些同伴們沒有雙腿還是完好的,但身體正常的進化者半個月內就能恢複很多,而殷九辭從膝蓋往下,幾乎全是潰爛的腐肉和膿瘡,注射過維生藥劑之後次生物的造血功能會恢複一些,看起來就血肉模糊,分外瘮人。
“……彆看了,沒事。”殷九辭坐在山裡的石頭上,努力把腿往外抽,“你要上山嗎?我能堅持。”
時寒黎抬眼看他一下,轉過身半蹲在他麵前。
殷九辭呼吸一窒。
“上來,還有很遠。”時寒黎說。
“……你可以叫雪球出來。”殷九辭嘴唇顫了一下。
“雪球不喜歡潮濕的環境,它也不是運輸工具。”時寒黎說。
殷九辭明顯有些無措,但看時寒黎堅定地蹲在這裡,展示出了充足的耐心,想到這人的倔勁,他還是慢慢地趴了上去。
把殷九辭背起來,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時寒黎還是怔了怔。
太輕了,以殷九辭的身高來說,這輕巧的重量差不多就隻剩下了一把骨頭。
時寒黎背著他往山上走,殷九辭小心翼翼地環著她的脖頸,渾身僵直。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時寒黎頸部的一小塊皮膚,眼睛漸漸有些發紅。
“為什麼要做這些。”殷九辭啞著聲音,“我已經做到了所有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經沒有價值了。”
他當然知道時寒黎發現了他的異常,隻是他沒想到時寒黎會專門過來找他。
“既然你知道是我要求你的,那起碼你不應該躲著我,讓我沒法說一聲謝謝。”
殷九辭瑟縮了一下,聲音更啞了些,“你不必……我最不想從你嘴裡聽到的是道彆,其次就是謝謝。”
他就是不想聽時寒黎對他說謝謝,這也是他躲著時寒黎的理由之一。
時寒黎感覺他身形有幾分發顫,在心裡無奈地歎了口氣。
“對不起。”她說,“當時枉顧你的意願把你打暈,還有後來的事。”
“後來的事?”殷九辭喃喃,“對了,你都看到了……現在我在你麵前徹底沒有秘密了,連那些醜態你都看見過。”
“我沒有看到很多,因為看到你們的痛苦,也會讓我感到難受。”時寒黎說,“我逃避了,殷九辭,我以為我回不來了,就不敢再去看你們的情況,所以我錯過了很多。”
殷九辭怔住。
“你以為你在我心裡隻是一個工具麼?在你看來,我為什麼要救這個世界?隻是因為我是個爛好人麼?”時寒黎說,“因為我喜歡這個世界,喜歡你們,我想讓你們在我救下來的世界裡好好地活下去,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那麼去做。我似乎走得太匆忙了,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們這一點,才讓你們懷疑我的用意。”
殷九辭渾身的肌肉不正常地抽搐著,他眼睛都忘了眨,兩行淚水突兀地從他眼眶裡掉了出來。
“你很重要,殷九辭,不是因為你能救這個世界,隻是因為你是和我一起經曆過那麼多風雨的殷九辭。”時寒黎的聲音依然沒有什麼煽情的意味,她說得平平淡淡,這就是她的真心,“我不理解你願意為我而死的那種感情,但我很珍惜,並且我不希望你真的為此付諸實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殷九辭呆滯地說。
“我很清醒。”時寒黎說,“看到你的樣子,我很不舒服,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但不是在痛苦之中,如果追逐死亡的念頭壓過了你求生的意念,我反而希望你能得償所願,你明白麼?”
“我不明白。”殷九辭聲音發顫,“你把我弄亂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明白。”
“那我就告訴你一點,我從來都不希望你痛苦,頹廢,自我折磨。”時寒黎聲音柔和下來,“我的死不是你的錯,這是我回來之後對很多人說過的話。”
殷九辭久久地僵在時寒黎的背上,他的淚水無意識地流著,許久之後才苦笑一下,“我還以為你開竅了,結果你還是那塊木頭,頂多木頭上多雕了幾條花紋。”
“雕刻是很需要耐心的工藝,學習任何新的東西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時寒黎說,“我一直都在你們身上學,你不想教我了麼?”
殷九辭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咽下自己嗓口血腥的味道,“我比你更加貧瘠,時寒黎,你不是都看到了麼?我隻有偏執,瘋狂,無望,殘酷,我給不了你感情中美好的那部分,因為我自己也沒有體會過。”
“但你給我的,比其他人更加強烈。”時寒黎說,“你記得檀藥酒麼?你和她都給我帶來了很大的衝擊,她讓我第一次思考什麼是感情,而你讓我看到了感情中失控的一麵,這是個很危險的東西,是麼?但它也不隻有危險,像你說的美好的一麵。”
天上薄薄的烏雲凝聚起來,山裡下起了綿綿的雨,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更加濃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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