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寒黎不是突然想到的這種可能。
從人類的幾個候選人來看,全都是原書中起到重大作用的角色,那麼次生物中那幾個重要的角色很可能也是所謂的候選人,當時岑錦樓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否認得太果決了,反而不像是一個第一次聽到陌生事物的人,當然也可以解釋成岑錦樓對萬事都不在意,但那一刻時寒黎心中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其他人隻把岑錦樓當成是危險的次生物,是注定要用命來償還血債的死刑犯,是麵具人的首領,所有名頭都在岑錦樓這個名字之前,自然不會有人專門觀察並試圖了解這些名頭之下這個活生生的人。但時寒黎不一樣,她不受恐懼,悲傷,憎恨的影響,她和岑錦樓朝夕相處,用思想交流,她認識的是岑錦樓這個矛盾的個體,她能察覺到他無時無刻的掙紮,他的情緒每一秒都是不穩定的。
而當時寒黎將注意力放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能夠接收到他釋放出的所有情緒。可能無法體會,也並不理解,但她能夠感受得到。
她察覺到他說謊了,連確定都不用,岑錦樓是否承認無所謂,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她說得那麼篤定,連反駁都似乎變成了無力的掙紮,岑錦樓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你為什麼說謊?”時寒黎沉吟著說,“既然你想讓唐可心活下去,為什麼要刻意隱瞞自己候選人的身份?你不可能不知道這時候隻有信息共享才可能有一線生機,你刻意隱瞞了這個消息,還讓娜嘉兒恨你。”
岑錦樓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他的眼神激烈地變化,那些情緒切換得太快,連時寒黎都看不清,隻能看出他似乎要暴怒了,但他什麼都沒有做,足足三分鐘的沉默之後,岑錦樓的表情忽然虛弱下來,他就像是一支燃燒殆儘的蠟燭,整個人的精氣神都燒乾淨了。
他極力地想要再次豎起他的盔甲,那個讓他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活下去的另一個他,但他失敗了,他笑了一下,聲音輕而急促,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小鳥發出的悲鳴,與其說是笑聲,不如說是啜泣。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這樣,在我看不到光的時候突然把天空開出一道口子,讓我看到光了,卻又讓我清楚地知道這光不屬於我。”他仰頭看著時寒黎,露出他纖細的脖頸,他真的幾乎沒有男性象征,連喉結都看不出來,“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留下娜嘉兒?人類的英雄有沒有自己的劇本,比如喪儘天良的大反派良心發現,留下那個把他當朋友當神明的少女的命,並故意對少女隱瞞了真相,就為了讓她能夠毫無顧忌地殺死自己?”
時寒黎垂眸看著他,岑錦樓在笑著,卻讓人感覺他在哭,他抬起輕顫的手指放到時寒黎的臉上,眼睫忽然劇烈地顫了一下。
“真的不會惡心。”岑錦樓輕聲說,“時寒黎,我碰到你的皮膚,真的不會讓我感到惡心,之前哪怕是金光,我也不會讓他碰到我的皮膚,因為我會吐。”
時寒黎凝視著他:“你不是麼?”
“是啊。”岑錦樓說,他突然覺得內心靜了下來,就像在山頂上凝望月色,對著月亮發瘋有什麼用?月亮隻會那麼看著你,你的身上灑滿皎潔的月光,好像連靈魂都一起被洗滌了,在月亮的麵前有什麼說什麼就好,月亮不會鄙夷,不會輕蔑,不會有醜惡的欲望,對著月亮說話比對著鏡子說話都要乾淨,他甚至看不見自己汙濁的靈魂。
“我其實不想感染他們,即使在那時候我已經想要脫全世界給我陪葬,但在那時那刻,我也還沒有那麼心狠。”岑錦樓低聲說,“沙族人都是些一根筋的傻子,我說這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卻說這是能起死回生的聖物,我吝嗇於感染他們,是他們還不夠資格。我答應把他們帶出沙漠,以為他們見過外麵的世界之後就不會纏著我了,但我還是天真了,你知道當一群沒有善惡觀念,又個個身懷絕技的人見識到外麵的世界之後會變成什麼樣麼?”
他望著時寒黎的眼睛,捕捉裡麵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你見過他們,是不是?”岑錦樓輕笑,“他們發現,原來外麵的世界沒有那麼危險啊,原來我是這麼有力量的人啊,為什麼這麼廣闊的世界都屬於那些弱者,而我們卻隻能躲在黃沙底下過著那麼原始的生活?憑什麼?”
時寒黎沉默。
說到底,還是人性。
沙族人從小被灌輸外麵的人都是壞人,都很強大長大,而當他們出來之後發現外麵的人並沒有那麼強大,而自己反而是掌握著力量和“更高級病毒”的進化者,心態發生劇變,和本來就有滅世念頭的岑錦樓一拍即合。
“我憑什麼阻止和糾正他們呢?我巴不得他們都這麼誤會,這不是我逼他們的,我隻是順勢坐上了他們為我準備的王座。”岑錦樓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掉進沙漠的嗎?那些折磨我的人裡有進化者,他們把我脫光,綁住我的手腳,給我全身都塗滿蜂蜜,把我扔進了滾燙的沙子裡,有蛇和蠍子在咬我,螞蟻吃掉了我的手指,他們往我那個地方澆食用油,放老鼠去咬,說反正我也用不上那裡……”
無論書裡還是現實,岑錦樓從未說過他過去的經曆,說出這些對他來說很難,他試探著慢慢靠近,時寒黎沒有後退,這給了他偌大的鼓舞,他輕輕地靠到時寒黎的肩頭,眼睫闔上之時,一顆滾燙的淚水沒入時寒黎的衣物。
“我痛苦地向他們求饒,自甘下賤地說怎麼玩我都可以,隻求讓我擺脫這種痛苦,或者給我一個痛快,那時候我已經不想活了。”他啞聲說,“沒有人救我,對我施虐的隻有幾個人,但是所有人都在看著,然後有人站出來,說他有一輛沙地車,可以拖著我在沙漠裡跑,我的皮膚這麼白,在沙子裡劃出長長的血痕一定會很漂亮。”
他抽搐著笑起來,笑得多用力就有多嘶啞,然後他突兀地停下笑,語氣冷漠到極致。
“那幾個人就真的把我綁在車後麵,拖著我進了沙漠,不過他們運氣不太好,遇見了來覓食的禿鷲群,他們全都死咯,死得非常淒慘,像是我夢裡祈求的樣子。”他說,“因為我沒有反抗,禿鷲反而沒有攻擊我,不過那時候我已經要死了,它們可以不用攻擊我就直接開吃了,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也許我是暈了,但據娜嘉兒他們說,我是他們捕獵禿鷲的時候發現的,掉下來的時候還睜著眼睛。”
岑錦樓抬起頭,“這麼多年來,我受到再多不公的對待都沒有對其他人做過什麼,我以為是我應得的,誰讓我是個畸形的人,我以為我如果想要活著,就必須經曆這些,付出快樂與尊嚴的代價,就隻是為了活著。”他抓住時寒黎的衣服,慢慢用力,麵孔變得猙獰而扭曲,“但我突然有力量了,我不用再忍受這些了啊,時寒黎,你說我不應該對弱者揮刀,但之前的那些傷害,他們為什麼要對我揮刀?那時候我不是弱者嗎?從來沒有人站在我這個弱者前麵過,當我不再弱了,我憑什麼要垂憐那些從前比我強現在又比我弱的人?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個世界的善意,我要靠什麼去善意地看待這個世界?愛嗎?沒有人給過我啊,你告訴我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在這一刻,通過這張扭曲的臉,時寒黎碰觸到了一個癲狂而痛苦的靈魂。
是真正的岑錦樓已經死了,被這個瘋狂的次生物所取代了麼?不,也許他這時候才真正地活過來。
“我編出幾個謊言拖住了沙族人,沒有讓他們全都把自己感染,已經是我作為人類的那部分最後的念頭了,我不再是人類了,人類的道德法則約束不了我,我騙娜嘉兒,也不是我發什麼善心,我隻是厭倦她一直這麼追在我後麵了,很麻煩。”岑錦樓說,“你又會覺得我無情了吧,她不嫌棄我畸形,唯我的話馬首是瞻,但她認識的從來都不是我,她喜歡的是她想象中的小樓而已,我不想再敷衍她了,什麼沙族人什麼麵具人,我都隻覺得麻煩。”
他仔細地打量著時寒黎的表情,又笑起來。
“你果然不會露出什麼假惺惺的同情或者沒用的憐憫,如果是其他人露出這些表情,我一定會殺了他,但現在你沒有什麼表情,我反而更不高興了。時寒黎,你是不是才是下蠱最厲害的那個人?不然我為什麼感覺我的某一部分要和你融在一起了,但我們現在又是分離的,所以我很痛苦。”
他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他盯著時寒黎的嘴唇,漆黑的指尖無意識地撫摸上去,被時寒黎半途攔住。
“你隱瞞自己候選人的身份,是因為你根本不想找活下去的可能,是麼?”
岑錦樓的眼神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沉默地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