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2245 字 9天前

攝政二年,十月中旬,廣陽郡南部,奔流不息的易水南岸,韓信正沿著這條河流巡視。

雖然已至正午,但天氣依然陰森森的,風不斷從北方吹來,讓韓信感受到了燕地的寒意,腦中不由想起了一首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過去要是有人敢隨便念這句話,形同反詩,要被抓捕詢問的。

可現如今,這天下名為大秦,連皇帝都沒了,大家暗地裡都說,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夏公,畢竟他已經不再稱“代天子攝政”,而成了“代天攝政”,昔日荊軻刺秦的事,也可以聊一聊了。

“當年荊軻,便是在此與燕太子丹訣彆南下的?”

屬下中有燕地降士稟道:“然,太子及賓客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時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歌後,複為羽聲伉慨,士皆嗔目,發儘指冠,而荊軻就車而去,再無還顧。”

時隔多年,說起此事,燕地人都有些抱憾,一邊遺憾荊軻失手,一邊埋怨因為他刺秦的關係,燕國遭到了狠狠報複!至今元氣未複。

但韓信卻搖頭道:“邦無良將,卻將國運寄托在刺客手裡的匕首上,燕活該滅亡!”

而今日要渡過易水的,不是絕境裡隻能放手一搏的荊軻,而是挾滅趙之功,要北上一統冀州的天下名將,淮安侯韓信!

淮安侯,這就是韓信從關內侯升徹侯後的新封號,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列侯們都請以家鄉為封,哪怕戶邑少一點也無所謂,韓信也不例外,但黑夫卻以“陰者不吉”為由,改淮陰為淮安,遂為韓信侯名。

夏公的策命發來後,除了韓信為徹侯外,他軍中大小將尉也皆得封賞升爵,軍中將士皆大喜,按捺著立刻回鄉報恩報怨的心思,韓信明白,自己的戰爭,還沒結束。

易水北麵,是一道綿延上百裡,看也看不到儘頭的夯土牆,它擋住了韓信的視線,讓他沒法將燕地一目而儘,這就是燕國的南長城——易水長城。

這道長城始建於一百年前,那時候的中山國正強,多次與燕國交戰,乘著燕國子之之亂,中山王派兵奪取燕國南境城池十餘,占領其疆土方圓百裡,同時還掠取了燕國許多財物禮器,於是燕國便在易水北岸築長城,以拱衛其下都。

到了後來,這長城,又成了防禦趙、秦的邊境。

它對韓信來說不是阻礙,且不說,秦始皇帝滅燕後,已派人拆了一部分,防禦功能大減。就說先前在恒山郡響應夏公的陳勝,在被李左車擊敗後,便是退走到這一帶,又配合韓信奪取巨鹿郡的。

眼下陳勝成了韓信的前鋒,以燕下都臨易為基地,北上攻取了涿縣,與代王韓廣的軍隊交過幾次火,互有勝負。但陳勝派人來稟報,說已難以再繼續北進,因為上個月來,有大量匈奴騎兵從上穀南下,陳勝手下的恒山殘兵,絕非其敵手……

韓信一年多前雖曾奉命去上郡防禦匈奴,但冒頓很狡猾,大掠新秦中和邊塞後,見韓信軍至,遂退走到陰山下的王庭處,未曾與之交戰,所以匈奴人,是新穎而陌生的敵人。

即將進入的燕代地區,也是全新的戰場。

但有一個人,卻十分了解匈奴虛實,且長於代地,更是連韓信也十分欣賞的良將之材……

他回過頭,對都尉趙衍道:

“將李左車帶來,我要與他在這易水畔對飲。”

……

李左車被帶來時,、韓信大概是做了侯爺後,心態不同了,此刻表現得十分禮賢下士,東鄉坐,西鄉對,對李左車長拜作揖,竟以師事之。

“韓將軍這是作甚?”

如此熱情,這倒是讓李左車有些不適,他這數月來憔悴了許多,脖子上,甚至多了一塊深深的疤痕……

這是他曾自刎留下的印記,九月份,就在黑夫剛剛滅楚之際,李左車還在邯鄲艱難抵禦韓信,他甚至帶著從太原一路帶過來的殘趙三萬之軍,擊敗了秦軍的進攻,但誰料,對麵根本不是韓信……

韓信已自帶輕兵取道濟北、河間,襲破巨鹿,虜趙王歇,又讓趙王歇寫信勸降李左車,承諾不戮一人。

得知巨鹿被破,自家大王也成了俘虜,邯鄲剩下的三萬趙卒士氣低落,李左車則哀歎數聲後,下令部屬投降,他自己則試圖自刎,被部下死命攔住,隻割破了皮。

那之後,他便一直被軟禁,每日魚肉不絕,隻是李左車不欲食,經常是被強灌些湯水,勉強續命,人變得清瘦不已,風一吹就搖搖晃晃,韓信倒是對其彬彬有禮,此番北上燕地,也帶上了他。

眼下韓信便道:“信欲北攻燕,西取代,以得全冀之功,但不瞞廣武君,因為分兵駐守各處,韓信手下,能靈活調用的,不過三萬之卒,車騎更是儘數被夏公南調,以吾之眾,對代、胡之兵,廣武君可有破虜之策?”

李左車辭謝道:“仆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今我已是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

韓信卻搖頭道:“韓信自從獨自領兵以來,天下兵家,隻佩服三人。”

“其一是夏公,真乃兵權謀之翹楚;其二是王賁,並重權謀、形勢;第三便是廣武君了,單論兵形勢,若是讓我與你換一下所率兵卒,我恐怕早已為君所擒。”

這話倒是謙遜,覺得自己能勝過李左車,靠的是強大的國力和以眾淩寡。

當然,韓信覺得,若二人兵力相當……

當然還是自己能贏!

“更何況,君之大父,趙武安君李牧,曾在雁門大破匈奴,廣武君澤長於代地,與胡瀕臨,當頗知代、胡甲兵虛實才對。”

話說到這份上,見李左車還在沉吟,似仍有顧慮,韓信便道:“我倒是有一疑問,君在太原,在恒山,都以絕境之兵,全須全尾而退,但在邯鄲時,分明已擊敗了我設在城外的疑兵,大可向北退往恒山,為何卻放棄繼續作戰,下令投降?”

觀李左車下令士卒投降後的自刎之舉,絕非貪生怕死,或者是因為趙王歇被俘後,覺得趙已必亡,心灰意冷?

李左車飲下一盞溫過的酒,今日也終於說了實話:“其實,促使我下令士卒投降的,不是趙王的勸降信,而是韓廣引匈奴入代的消息……”

他說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韓將軍當知,我因大父之事,一直隱居在代地,當時代郡人民間皆暗暗祭奠吾大父,並非因為他數卻秦軍的事,而是在雁門大破匈奴,保住代北平安的事。”

“原本那些祭祀,秦吏是嚴令製止的,甚至連連搗毀了幾座祠堂,直到秦始皇三十年時,卻來了一份詔令……”

至今李左車仍記得那篇詔令的內容:

“夫振刷靡夷,掃迅風塵,尊天子而攘戎狄,執朱旗而平戎庭者,賢能之略也。氣有前往,義無反顧,異域赴而如歸,三族坑而不悔者,國士之勇也。”

“自平王東遷,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能尊王攘夷、禦戎狄交侵、為諸夏開疆拓土者,功莫大於五人:曰管夷吾,曰由餘,曰司馬錯,曰秦開……”

“曰李牧!”

他笑道:“我沒想到,大父的名,這個在代北一直不許百姓提的名,竟然能出現在秦的詔令上。”

“而且秦始皇還說,微李牧,匈奴仍淩暴代北,殺略人民!”

“又說,其為華夏靖邊之功,遺澤後世,秦始皇壯其誌,特令邊郡設‘靖邊祠’以祭之。太原、雁門、代郡、雲中四地祠廟主祭我大父,四時祭掃,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見今邊境安寧,不複先時喪亂也……”

“我當時隻是代郡一樵夫,心中百感交集,大父一生忠於趙國,到頭來,卻遭了王翦老兒的奸計,被趙遷、郭開這對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他二十載奔波,也不念他內戰強秦,外禦匈奴的功勞。不曾想,到頭來,竟是他一生為敵的秦帝,為其設立祠廟!”

“而後來,我又聽聞,倡議建靖邊祠,讓我大父入祠者,乃是當時北地郡尉,黑夫……”

“我記住了這名,看來貪鄙殘暴的秦吏中,竟也有個記得大父功績的好官。”

韓信頷首:“既如此,那李兄又為何反秦?”

李左車昂起胸膛:“因為我是趙人!”

“秦在趙地的苛政,讓趙人難熬,人人皆知,時戍卒暴亂,彼輩推舉我為首,我自在柏人舉事,以保全一方百姓,至於後來參與到複辟趙國,能做到廣武君,執掌趙國泰半軍權,這是我未曾預料到的。”

當被推舉為首領時起,背後便多出了無數推手,事情變不受李左車控製了。

“位置漸高,我需要考慮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對我寄予厚望的趙人,所以即便在艱難,我也要帶著他們死裡求生!”

他做到了,太原軍跟著李左車轉戰恒山,擊走陳勝,又南下邯鄲,打敗了韓信的疑兵部隊,竟還剩下三萬之眾。

直到最後的時刻。

李左車傲然道:“在西河時,我便說過,我不會與匈奴人為伍,今日亦然。”

“秦與趙,絕不是一路人,但若對麵有一個東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雖然貪鄙凶惡,卻好歹也紮髻,穿深衣,吃五穀,可以交談商量。而胡人,則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還同代北趙人世代有殺戮劫掠之仇!”

“此仇,甚於長平之戰,甚於邯鄲之圍!”

“所以,隻麵對秦國時,我是趙人,要為趙而戰。”

“但當匈奴人摻和進來後。”

“我便不隻是趙人……”

李左車拍著自己的右衽道:“我,亦是諸夏之人,冠帶之人!”

……

“匈奴寇亂北方,這絕非我大父之願。”

“也絕非燕、代、趙百姓之願!”

“韓廣引狼入室,我哪怕無法與之交戰,誅此賊子,驅逐匈奴,但至少,不能拖後腿!”

“我在南方多抵抗一日,便讓匈奴深入邊境一日,他們的窮凶極惡,可是十倍於秦人。”

“這大好山河,與其被匈奴人踐踏,倒不如給黑夫得了去,至少韓將軍確實未戮趙俘,而黑夫,夏公,他既然能為我大父立祠,應當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我不希望,因為一己固執,成為燕趙代三地的千古罪人。”

聽聞李左車此言,韓信目光炯炯,起身舉樽,向李左車敬酒道:

“壯哉!諸夏之人,在夏公統領下,一致對外,當浮一大白!”

“所以,李兄會幫我,幫我收取燕代,匈奴人驅逐出去罷!”

李左車沒說話,隻是站起來,與之對飲,算是默認了:

“將軍若能安撫趙人,以那些被俘後,看押在巨鹿修城垣的趙卒為輔,答應事後讓他們恢複自由,我願為將軍說之,讓他們傾心效力,取燕地廣陽郡,克複薊城,易如反掌。”

這就是韓信禮遇李左車的原因,此人在趙人心中地位之高,遠超趙歇!

豈料李左車又道:“但若想速得代地,驅逐匈奴,卻十分困難。”

“李兄是覺得我兵少?”

韓信笑道:“不瞞李兄,夏公已滅楚國,將大軍北上,如今已抵達鄴縣,將進入趙地。”

“不然,在代北用兵,兵越多,越麻煩。”李左車卻搖頭道:

“夏公方滅楚國,而將軍也才收取趙地,眾勞卒罷,其實難用。今若夏公欲舉倦罷之兵,北入代地,燕山、句注以北,地廣人稀,絕非燕趙可比,欲戰恐難覓匈奴蹤跡,反倒會為其遮絕後援,情見勢屈,曠日糧竭,一旦大雪降臨,大軍為之奈何?恐會有破軍殺將之虞啊。”

“更何況,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而匈奴人生於苦寒之地,以肉酪為食,風雨疲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以中夏之短,擊匈奴之長,不智!”

“所以,這場仗,絕不能在冬天打!”

韓信卻覺得,李左車言過其實,或者說,他對自己十分自信,樂觀地說道:

“但夏公已經北上,三軍同仇敵愾,讓我指揮,又有李兄出謀劃策的話,必能擊退匈奴。”

“將軍隻見其一,未見其二。”李左車拱手,韓信這些時日的禮遇,讓他有些感動,也便說出了肺腑之言。

“依我之見,夏公之所以滅楚後立刻北上,除了要滅代驅逐匈奴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李兄足不出戶,卻知道夏公心思?願聞其詳。”

李左車一手指向東方:“其一,是兩遼‘扶蘇’。”

又指向韓信:

“其二,就是韓將軍你啊!”

……

PS:今天隻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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