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臨淄的繁華奢靡,洛陽的雄渾大氣,雖然同為省會城市,薛郡首府魯縣就要顯得狹窄窘迫許多,隻勉強躋身二線。
魯縣還有一個古老的名字:曲阜,因建於丘阜之上而得名,旁邊泗水環繞,城池規模有限,且帶著些魯人的小家子氣。這兒沒有繁榮的貿易,也無豪傑必爭的地理政治意義,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文化底蘊”了。
“周禮儘在魯矣”,這是數百年來天下公認的事,宗周早已變成了秦人與戎狄交融的地方,上首功而棄禮儀,孔孟皆不入秦。而成周則被商賈和工匠充斥,變得市儈無比,整天就想著放貸做生意,也為君子儒所不齒!
唯獨曲阜,作為周公之國,作為孔子之邦,這兒成了一座儒士之城,城中那些按照周禮規規矩矩監造到了裡巷天井裡,每日都有大批頭戴高冠,身著儒袍的儒士出沒:
他們是秦始皇東巡時鼓噪著要在封禪禮上維護周禮的迂腐之士,也是挾書令下達後,被打擊得最慘的一批人,大量詩書禮樂春秋被收繳,敢私藏者論罪,儒生們隻能靠死記硬背,或將書簡砌在牆裡,逃過搜查。
而在關東失控的這兩年間,儒生和鄉賢們才重新控製了魯縣,甚至還有人弄來了官府的印刷器械,召集造紙刻版的工匠,利用這種新穎的技術,將詩書大批量印刷——他們敏感地意識到,此物是恢複儒家骨血的利器!
出資支持這一行業的,是城內最受尊崇的孔家,作為孔子的八世孫,孔鮒年少時求學於魏國,與魏國名士張耳、陳餘有交情。當天下大亂時,他第一時間跑到魏地,投奔了張耳,甚至混到了魏國“文通君”的位置,回到曲阜後,又被彭越扶持的齊王田廣拜為少傅。
眼下是四月中旬,曲阜儒生都集中在了孔家宅院裡,卻不為學術,而是為了近日來天下風雲莫測,以及齊相彭越即將出兵助魏、楚抵禦秦兵的消息……
“孔君,還是要勸誡齊相,勿要摻和此事啊。”
趙國淪喪大半,楚國連連敗退,韓信進攻東郡魏國,楚魏向理論上的盟友齊國連連告急。但魯地儒生們,多半是不希望自己被卷入戰爭的,他們甚至寄希望於孔鮒那西投黑夫的弟子叔孫通身上,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而大秦攝政夏公也不同於秦始皇,願意接納儒生躋身朝堂……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孔鮒卻態度堅決,公然支持出兵助魏、楚。
而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竟是他對黑夫的道德評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胡亥雖暴虐,亦秦君也,黑夫以下犯上,弑君而亂政,此亂臣賊子也。今其僭越為攝政,號稱效仿周公,實則欲為田常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仁人義士,人人得而誅之!”
秦始皇帝時,孔鮒本就是鐵杆的不合作者,抵製了秦始皇征召他去做博士的命令,而他對黑夫的觀感,無疑是極其惡劣的,逆臣的標簽,老早就貼上去了。
這下可將來請見的魯儒和曲阜父老嚇壞了,開始陳述如今秦強而六國皆弱,雖然齊國人多勢眾,甚至壓製了膠東,但也非強秦對手啊,恐怕要重蹈昔日覆滅。
但孔鮒卻有莫名的信心:“昔日,齊田常弑其君壬於舒州。吾祖孔子三見魯侯,而請伐齊者三。魯侯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孔子對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
“如今黑夫雖淩虐天下,然關中怏怏不服者眾,遠到來攻,隻要合齊楚魏三國誌力,以項將軍之強,必克之!”
他止住了還欲再勸的眾人:“當年,魯定公不敢做主,曰:‘子告季孫。’孔子辭。退而告人曰:‘吾以従大夫之後也,故不敢不言。’”
“吾乃魏之文通君,與魏王有君臣之儀,我亦不敢不言,更當帶著百餘弟子,趕赴濮陽,為之持戈守城!而身為齊國少傅,我更要請見齊王,使齊兵援魏、楚,今齊政在相邦彭越,我當告於彭越!”
於是這場會麵不歡而散,魯儒士人們憂心忡忡地離開碩大的孔家老宅,有人不由抱怨道:“現在的齊國,也是田氏為王啊,不就是孔子當年要魯侯伐的麼?”
這孔鮒,完全沒有他徒弟叔孫通的變通,更誇張的是,孔鮒這一通話,竟真說服了不少魯儒改變想法,堅定地站在出兵派一邊,誓要與黑夫這亂臣賊子鬥爭到底了。
也是巧了,這邊孔鮒聲稱要去見彭越,不等他動身,彭越便率著軍隊,從濟北抵達曲阜,還召孔鮒相見……
……
雖然孔鮒說得大義凜然,但他對麵見彭越,仍是心有餘悸。
孔鮒對彭越的印象,並不比對黑夫好多少。
他曾如此評價過:“黑夫大盜也,彭越,中盜也。”
在孔鮒看來,黑夫行事一如田常,而彭越,則是陽虎、盜蹠一般的人物!
盜蹠是與孔子同時代的巨野澤盜賊,據說他有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全然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盜賊,是道德楷模孔子的反麵。
正好,彭越也出身在巨野澤附近的昌邑縣,靠聚眾為盜起家,乘著天下大亂,靠一筆來源可疑的錢帛甲兵,召集了數千人,攻入薛郡,殺死了當地秦吏,因為兵力最多,被齊魯豪傑們擁為首領,又得了蒯徹的建言,立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
這下,他就成了竊居國政的陽虎了,得誌便猖狂,不敬士人,不喜儒生,貪好財物女子,這所謂的齊國,其實是一群豪傑鄉賢各自為政的聯合體。
不過好在,彭越隻管一地交足夠的糧食和稅款,至於怎樣治理,全然不管,這才有了這一年多,魯縣儒生發了瘋似的狂印詩書。
而孔鮒上次與彭越見麵,就好似孔子見盜蹠一般,一邊是冠高冠,帶牛脅,滿口的引經據典,大談要在齊國推行禮樂,如此便能三月大治……
另一邊則是無禮箕坐,兩展其足,對孔鮒的一切建言,都嗤之以鼻,甚至還案劍瞋目,聲如猛虎,恐嚇孔鮒:
“什麼禮不禮的,乃公的劍,便是禮!”
文化人與匪徒相談,大多是不歡而散。
但這一次,不知是不是政見難得契合的緣故,彭越見了孔鮒,卻全沒有上次的倨傲無禮,反而十分熱情,大著嗓門讓他上來並排坐。
倒是孔鮒,依然拿捏著儒生的禮儀,說這不合規矩。
說話間,他也注意到,室內除了彭越外,隻有一個過去未曾見過的白麵長須中年人,模樣俊朗,大概是彭越在齊地的幕僚?
而彭越,則留著濃濃胡須,雖然穿著一身錦衣,頭上卻沒戴冠,隻隨意紮了幘,顯得不倫不類,舉手投足間,仍是盜賊做派,尤其是滿口葷段子,嬉笑怒罵,讓儒生聽了直皺眉。
儘管有些不高興,但彭越還是說道:
“楚魏的使者告訴我,當年齊國便是坐看秦滅六國,才最終淪亡的,那齊王建,最後被餓死在兩棵樹中間,那首歌怎麼唱來著?
“鬆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齊王建雖然昏庸,但對他們孔家在齊國收徒傳學卻是大力支持的,這也是孔鮒對秦一直深懷惡感的原因。
“然也!”
彭越擊案:
“故我不欲坐而待斃,欲揮師南下入梁地,助楚抵禦秦軍!”
這下輪到孔鮒有些動容了,再看彭越,也不覺得他麵目可憎,反而有點像橫行霸道,最終卻迷途知返,投入孔子門下的衛國輕俠子路。
“楚有善用兵者,名曰莊蹻,楚懷王昏庸,莊蹻將東地兵反,為盜於境內而吏不能禁,竟使楚裂為二。”
“然而當秦伐楚時,莊蹻卻重新加入楚軍,與秦為敵,甚至為楚西入不毛,欲借道西南夷,攻秦巴蜀,可惜道絕,隻能留於當地,為滇王……”
“今相邦亦有莊蹻之大義也,若能與楚魏一同敗秦,下臣以為,齊王當裂土封相邦為王!”
一直侍候在旁的白麵中年士人聽到這,免不了深深看了孔鮒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
孔鮒這會倒是明白了,彭越這種盜賊出身的人,與他說道義是沒用的,隻好言一言利了。
“為王麼?”
彭越看了看自己的中年幕僚,見他麵色如常,這才摸了摸胡須,笑道:“為時尚早,倒是我將兵去梁地時,齊國無主,王又年幼,恐地方父老豪傑不服,依我看,這相邦……”
他指著眼前的孔鮒笑道:
“該由孔君來當!”
說著,竟不由分說,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端著相邦的衣冠綬印上來,給孔鮒穿戴起來,也不顧他反對:
“這,這不合拜相禮儀……”
“事急從權,管不了那麼多了。”
彭越卻渾然不在乎:“汝等儒生不是總覺得,隻要汝等治國,便能三月大治麼?這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大王也已同意,待我南下,便將都城遷到魯縣來,孔君不必遲疑!至於拜相禮儀……”
“稍後汝等自己補上罷!”
……
這場鬨劇收場後,已經是“齊相”的孔鮒仍稀裡糊塗,卻被帶了出去,說是要籌備迎接齊王遷都魯縣。
而卸任相位,重新自稱“將軍”的彭越則好似鬆了口氣,坐在虎皮榻上,笑道:
“真是個迂腐的儒生啊,都這局勢了,還真相信,我會為了那所謂的‘信義’,還有為王的幻想,不顧自身安危,去趟入火中。”
“如此執迷不悟,孔氏活該覆滅。”
白麵中年人已給孔氏判了死刑,又道:“而彭將軍,倒是就此卸下了這名為‘齊國’的爛攤子,真是可喜可賀!”
彭越哈哈大笑:“其實,我早就想踢開那田廣小兒了,今日倒是如願以償。”
但他旋即肅然起來。
“兩個月前,我與龍且共擊膠東,兵臨濰水,為曹參所退,齊楚撤兵。你作為勝者,卻隻身入臨淄,告訴我,天下大勢已定,楚趙策士的話不可聽信,但你的話,又有幾分真呢?”
彭越看向中年“謀士”,眯起一對丹鳳目:
“大秦的九卿,膠東守,夏公的左膀右臂。”
“陳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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