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鹹陽,春色正濃,但自上月馮去疾、公子高無辜被殺後,鹹陽一片肅然,百姓隻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議國事,氣氛極其壓抑。
但這份沉悶,卻被來自南陽的數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禦史大夫府為官的李於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尋其父——近日李斯以身體有恙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親!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還捏著解下的蠟封,右手則捧著一份文書,邊看邊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賁在宛城寫就的奏疏!
從“奸劫弑臣”的開篇,到“請誅趙高”落筆,一字不差,皆書於紙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彈著這薄薄的紙道:“趙高本為賤人,竟為今上之師,幸而稱舉,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職,管侍中事。趙高更大肆攬權,隔絕內外,公卿希得朝見。大臣鞅鞅,其心實不服,隻是礙於趙高權勢,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趙高。可是馮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時候提過一嘴,遂被趙高嫉恨,這也是馮氏遭殺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樣!”
李斯起身,負手道:“王氏世代為將,武成侯、通武侯共滅五國,王離亦繼大父之爵,一門三徹侯,貴不可言,王賁更嫁女於今上,有親戚之實,先帝之所以屬意今上,立為皇嗣,也有考慮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賁在,能保天下不失……”
隻可惜,始皇帝錯料了黑夫,老皇帝屍骨未寒,那黑廝就悍然起兵,否則,若隻是六國遺醜作亂,王賁可輕易掃平。
“眼下王賁、王離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衛關中,黑夫半年來難入關中,六國群盜被阻於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賁恐怕已從馮去疾之死,意識到了朝中不穩,攘外必先安內,通武侯這是想要掃除後方之憂,以安前線將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戰法必本於政勝,李斯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
但這也是李斯篤定,北方必敗的原因——攤上胡亥、趙高這對君臣,就算王賁、李斯使儘渾身解數,哪怕真誅殺趙高,平朝野之怨,也無非是給北秦續幾年命,偏安關中。
但問題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賁,也快六十歲了,且一直為舊傷困擾,據近來李斯親信從前線傳來的消息稱,王賁這個月來,已病重昏厥至少兩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們活著的時候,關中還能苦撐,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誰能撐起大梁呢?
馮去疾死了,還被關在獄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絕不可能的,李斯曾培養的章邯,幾年前改換門庭投了黑夫,潛逃在野,至於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馬黑犬二將,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都隻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絕,他直接抗詔不歸了!”
這是剛從西域飛馬傳回消息。
曆史上,一頭是秦,一頭是六國,李斯沒得選,隻能捏著鼻子一條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邊卻有個體製內反賊,通過祭奠馮氏等舉動,不斷騷眉弄首,暗示鹹陽諸公……
既然有活路,為什麼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這道理後,就開始為自家考慮後路了。
而王賁則不一樣,他選擇了更加激進的做法!
通武侯,還是想要挽救這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業,為此,不惜冒著與胡亥翻臉的風險,寫了這份奏疏!
李斯搖頭,看向兒子:“想來不止丞相府,禦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罷?”
李於頷首:“收到了,我打聽了一下,九卿中,連同趙高及其黨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無不收到了相同的蠟封文書。”
李斯捋須,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趙高隔絕內外,尋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遞不到皇帝案頭,便為趙高所阻,王氏反會重蹈馮氏覆轍,所以他發出的不是陳情上奏……”
“而是逼宮檄文啊!”
……
“婦翁,陛下如何說?”
趙高才進家門,其婿閻樂便慌忙追問。
趙高淡淡地說道:“陛下說,朕沒有,不是朕……”
這卻是胡亥對黑夫在襄陽為馮氏、公子高發喪後的反應,趙高仔細思索後,還是將黑夫“汙蔑”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氣得胡亥在寢宮內走了好幾圈。
他不就是喜歡觀侏儒娼妓這點愛好麼,至於什麼奸屍、剖孕婦,根本沒有的事!
憑什麼平白無故汙蔑人!胡亥很委屈。
閻樂頓時急了,跺腳道:“婦翁,我問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禦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宮中也肯定傳到去了,王賁指名道氏,要誅婦翁啊,陛下對此是何反應?”
儘管趙高為郎中令,控製鹹陽宮,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餘輩為禦史、謁者,以圖隔絕內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趙高遠沒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鬨得全鹹陽皆知,他是瞞不住的。
這哪裡是奏疏,分明是聲討趙高的檄文啊!
但趙高卻絲毫沒有其婿的焦慮,笑道:“慌什麼,你放心,陛下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他哪裡舍得殺我?”
原來,在趙高趕在消息傳入宮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請死後,胡亥這才知曉王賁請誅趙高之事,頓時大驚,說道:
“何哉?郎中令本隱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賴,使為朕師,不因處境危險就改變忠心,也不因處境安逸就為所欲為,品行廉潔,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講信義才保住祿位,朕實賢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這就是胡亥眼裡的趙高了。
趙高當時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隻求一死,額頭都出了血。
胡亥心軟不已,差點也哭了,扶起趙高,替他擦去血跡道:
“朕少失先帝,無所識知,不習治民,黑賊叛亂,群盜蜂起,通武侯在外,馮去疾圖謀不軌,李斯則年邁,朝臣郡吏多通黑賊,若不將國事托付給夫子,還能信任誰呢?夫子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朕還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豈會妄加懷疑,這一定是通武侯誤會了……”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趙高便一抹眼淚,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離間奸計啊,黑夫此賊,麵厚心黑,有禽獸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聽、不忍說的罪名汙蔑陛下,自然能讓亂賊奸民中傷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趙高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告訴胡亥道:“始皇帝曾說過,天子無錯!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認錯殺馮去疾,否則皇威何存。馮氏與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餘辜,隻是黑夫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將投降的馮劫殺死,反誣陛下與下臣。”
“然也,一定是這樣!”
一時間,胡亥咬牙切齒,認同了趙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寢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錯!”
眼看胡亥情緒稍微穩定,趙高又乘機進言。
“雖然,黑夫才是萬惡之源,但下臣以為,通武侯此行,還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麼想法?”
趙高作膽怯狀:“臣,臣恐有離間君臣之罪,不敢說。”
但在胡亥再三保證和追問下,趙高還是開始講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於是陰取齊國,殺闞止於庭,即弑簡公於朝,遂有齊國。”
趙高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趙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隻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萬大軍居外,權重於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尋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這是在向陛下逼宮,讓陛下難堪,威望掃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誅臣,亦如田常欲殺闞止也,除去陛下親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誠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為?”
話說到這份上,但趙高也不敢說“王氏欲反”這種胡話,隻是退一步道:
“我以為,今陛下已立為帝,而王氏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複述完今夜入宮君臣對話後,閻樂頓時大喜:“如此,則陛下必忌憚王氏,力保婦翁,我家安全了!”
但趙高卻擺擺手:“吾婿,你還是不了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閻樂搖頭不知。
趙高冷笑:“陛下竟言,隻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為王,那便讓他封土為王就是了!”
閻樂目瞪口呆。
趙高也是頭疼,他雖然是看著胡亥長大的,常能通過種種暗示,操縱其作為。
但有時候胡亥想法天馬行空,跳脫起來,連趙高也難以駕馭。
“不止如此。”
趙高撫膺,也是氣得不行:“陛下還欲正式下製,告知諸將尉,平黑賊,收複關東者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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