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江漢已然變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壽春岌岌可危。
而與此同時,關中鹹陽,人們也已漸漸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實。
早在四月初,經過兩月跋涉,秘不發喪的胡亥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經由函穀關回到了鹹陽城。在三川郡時,他們已聽聞黑夫“複活”,帶領南征軍叛亂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瞞不住了。
一方麵,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亂會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麵,也眼看天將入暑,再不出殯,偉大的秦始皇帝屍身雖經過特殊處理,亦要發臭。
於是胡亥與王、馮、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趙高商議後,還是決定宣布秦始皇帝的死訊,儘快讓帝國翻頁。
一時間,鹹陽陷入了滿城慟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宮之人,哭聲低回,伴奏著沉重的挽歌合唱,從鹹陽宮、章台宮、甘泉宮,這些巍峨但卻清冷的宮殿裡傳出,帶著無邊的壓力,向鹹陽人的內心擊來,讓你茫然不知所措。
隨著消息散播,這哭聲,又在每個秦人聚居的街巷裡閭中響起。
儘管官府已十分明確地,把這個令山河嗚咽的新聞公之於世,人們還是在以悄悄的方式,傳遞著這個信息。
一個裡長從外麵回來,走到裡中,幾個站平日極少話語的村婦見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裡長隻點點頭,就快步回家,每個懷揣著這個消息的人,相信那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秦始皇統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對於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陽,從小就耳濡目染長輩高呼的“陛下萬壽”,自己也跟著喊,多次見過始皇帝禦駕出行的威武雄壯。
不少人還真以為,始皇帝能夠萬壽無疆,一直統治他們的百世子孫。
但忽然之間,太陽卻落山了,這讓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陽還出山麼?
雖然日複一日,太陽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沒因皇帝逝世有何變化。但那段時間,原本治安極好的鹹陽,各路口都有衛尉府的兵持矛站崗,排查過往人群,一派風聲鶴唳。
相比於數月前,公子扶蘇出奔時造成的混亂,鹹陽人更加人心惶惶,他們的主心骨,徹底沒了。
天子七日而殯,始皇帝死訊宣布七天後,入殮停喪待葬,稱之為“殯”,移於殯室。
在這個儀式結束後一日,四月十八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繼位為二世皇帝!
……
“陛下萬壽!”
鹹陽宮中,在太尉王賁、左丞相馮去疾,右丞相李斯的帶領下,群臣三呼朝拜。
雖然身上還穿著一層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劍,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璽,坐在皇榻之上,透過眼簾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難怪趙高力勸我一定要爭皇位,原來坐在這位子上,是這種感覺……”
對父皇的哀思,已被歸途磨光,年僅二十歲的胡亥此時此刻,隻感覺飄飄欲仙。
在群臣頂禮膜拜下,他感覺,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雲間的神明。
多虧了始皇帝的集權,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沒有人比皇帝更大,就連所謂的“天意”,也無法束縛皇帝。
想殺誰,就殺誰!
想乾嘛,就乾嘛!
擁有了這樣的地位,胡亥的夢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誌之所樂,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那些曾隻屬於父皇,心情極好時才賞賜胡亥一二的珍寶,諸如昆山之玉,隨和之寶,明月之珠,纖離之馬,翠鳳之旗,靈鼉之鼓……
如今,卻成了他隨時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後宮,佩戴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們,胡亥卻不會浪費,等孝期結束,隻要有路過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於側,儘情享用。
他少時便喜歡聽,隻有龐大的宮廷樂隊才能演奏出來的《鄭》、《衛》、《桑間》等異國之樂,也再無人能阻止,可以讓舞樂單為他一人而奏,聽到膩味!
更彆說,碩大的帝國,九州大地,世間種種,萬物蒼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虧始皇帝打造的製度,就算一隻猴子、一個傻子登上這位置,亦能殺生予奪,隨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權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飄飄然結束後,他心中又開始打起鼓來,眼睛在殿中一眾巍峨高冠下的臉上看來看去,總覺得,群臣對自己不以為然:
“這滿朝文武,究竟有幾人,能真正效忠於朕?”
畢竟,剛被始皇帝封為“武忠”,蓋棺定論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後,立刻就造反了!還公然否定了胡亥繼位的合法性,鼓搗出子虛烏有的“衣帶詔”,叫囂著要除去他這逆子,奉天靖難呢!
按照趙高的說法,黑夫這賊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黨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長公子扶蘇的人,亦不在少數,或許他們就潛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時機發難……
趙高還提醒胡亥,同為顧命之臣的馮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馮氏掌握南北兵權,馮去疾又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長公子高的婦翁啊,據說父皇在扶蘇出奔後,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這馮家,會不會因為生出異心來?
監軍還回報說,馮毋擇在南邊連輸了武昌、安陸兩仗,有養寇自重之嫌,雖然武信侯立刻將其子馮敬送回來表明心意,但讓馮家權勢過重,真的好麼?
雖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遺詔繼位的,但胡亥內心仍不安寧,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繼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師趙高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趙成為中郎將,負責宮門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著後,胡亥又下令,將與黑夫有關聯的朝野官員,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張蒼、農家一乾人等,不論良莠,統統逮捕下獄!
但張蒼機靈,早在胡亥回到鹹陽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蹤,有人認為他是跑回了陽武縣的家中,也有人以為,是跟著離開秦朝的大夏學者“蘇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隊裡,往西邊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製造大獄,將叛賊的黨羽趕儘殺絕,甚至要立刻動手製衡馮家,最後還是李斯勸住了胡亥。
“陛下繼位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處理好先皇的後事,以顯示自己的純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賊所傳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講究孝的,被父母狀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當場判處死刑。
胡亥這才頓悟,暫緩誅殺異己,轉而對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關注。
因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議父,臣議君”的諡法製度,胡亥沒法再挑選一個美諡上表現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雖然始皇帝逝世於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布他死訊,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歲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靈柩方能下葬驪山陵。
驪山陵的修建,伴隨著秦始皇的一生,他13歲剛剛登上王位時的秦王政元年(前247年),陵園的第一塊磚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為規模龐大,不僅有地上宮觀,還有亙古絕倫的地下奇觀,所以數十萬人乾了好幾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讓人停了關中其他一切工程,讓刑徒民夫們統統前往驪山,並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貢獻自己的技藝。一時間,驪山之徒多達七十萬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進行。
胡亥還給監工的馮去疾下了一道殘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誤了先皇葬期,則從監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當死!”
同時,胡亥還下詔,為始皇帝修廟,古時候天子的祖廟為七廟,祭祀七代祖宗,諸侯五廟,大夫三廟,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認為,始皇帝功勳超過了三皇五帝,也超過了後世所有子孫,故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至高無上,即使是萬世以後也不能毀除!
繼位才兩日,便有這一係列動作,胡亥在努力證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這天,卻有一個消息從武關傳入關中,讓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馮毋擇身死軍覆,逆賊黑夫已占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給予他信任,給他整個淮漢諸郡的調兵之權,竟為區區叛賊所敗?這究竟是無能,還是故意資賊?”
胡亥大發雷霆,這已經是第三場大敗了,武昌營沒保住,兩萬餘人從賊。接著,安陸那五萬賊民也叫黑夫奪了回去。
事不過三,馮毋擇可是再三保證,一定會在江陵城將黑夫及黨羽殲滅的——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戰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換將了!
現如今,老馮已死,江陵丟失,荊州數郡也相繼淪陷。一心想著做了皇帝後好好享受安樂的胡亥猛然發現,自己剛繼承的帝國,其南疆已然著了火,漸有燎原之勢,還隨時可能朝鹹陽燒來。
是夜,他甚至夢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將自己拉下皇位,一劍殺死!
胡亥遂連夜招來趙高問策。
“郎中令,黑賊已成氣候,再這樣下去,肘腋之患將至腹心矣,朕欲立刻發大兵剿滅,卻不知該以何人為將……”
隨趙高知道,必須阻止黑夫,否則自己和胡亥將有身死之虞,叛亂必須迅速平定,拖下去,難說朝中會有人提議“誅趙高以堵叛軍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將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讚,如今大秦將才凋零,連武信侯都已身敗,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統禦大軍與黑夫交鋒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問:“是哪三人?”
趙高道:“其一為蒙恬,恬曾統率軍民三十萬,北逐匈奴而築長城,陛下信而愛之,亦是帥才。”
胡亥卻搖頭:“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蘇,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對父皇立我為太子不滿,讓他統禦大軍,恐怕會與黑夫勾結,朕不殺他,已是極大的仁慈……”
趙高是故意的,他猜測胡亥雖還未下殺手,卻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這一試探果然如此,遂接著說道:“其二為李信,李信為始皇帝愛將,善車騎,屢建奇功,與黑夫並稱黑犬白馬,若他與黑夫對壘,當能勝出。”
胡亥還是認為不妥:“李信亦與黑賊往來甚密,更彆說其遠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趙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覺得西邊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為將討伐黑夫,更決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將李信和手下的幾萬人追回來!將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於是,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其實也是唯一的人選!
趙高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此人是當今天下,第一名將!曾統率過數十萬大軍,用兵如雲之聚合,破敵似霹靂雷霆。與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後生小輩,連為之附驥尾都配不上!”
“此人為將三十餘載,戰功赫赫,曾滅魏、破楚、亡燕、降齊!論功勳爵位,已不亞於武安君、武成侯(王翦)!”
“他便是陛下婦翁,先皇親定的輔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賁!”
……
PS:今天還是隻有一章,明天結束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