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南翼,雖然靠著強弓勁弩,將那五百專門劈陣的死士射退,但在新加入的五千叛軍衝擊下,“王師”的陣列已是搖搖欲墜,士氣不斷跌落,叛軍卻越戰越勇。
不斷有損傷太重的隊伍退下來,眼下整個陣線後方,隻剩下一支千人的部隊,等待上前輪換了……
這支軍隊的統帥,是辛夷。
武昌營一戰,辛夷僥幸逃生,但馮毋擇追究其罪,削了官職,昔日的武昌營裨將,如今隻作為一個小小率長,帶著他手下碩果僅存的一千短兵,為前陣護翼。
這還是馮毋擇看在辛夷那逝去過年的父親,秦國大將辛勝的顏麵上,給他一個贖罪立功的機會。
不成想,辛夷順風勝仗沒撈到,反置身於危牆之下!
眼看南翼將敗,辛夷目光中,有些許懼意。
他不斷回頭,往本陣那邊眺望,希望能看到馮毋擇派兵前來支援。
果不其然,馮將軍的“武信”大旗動了,留在本陣的六千將士竟齊齊出動,向東而來,這讓辛夷舒了一口氣。
但沒想到的是,走了還不到一半,那六千人便跟著馮將軍的旗幟,徑直往戰場北麵而去!
辛夷頓時駭然:“馮將軍是要舍棄南翼了麼?”
少頃,馮毋擇的傳令官至,給辛夷下達了最新軍令:“辛夷死守南翼,謁叛軍之勢!”
辛夷更慌了:“三四千人都快敗了,靠我這區區一千人,怎麼守?”
馮將軍的舉措透著奇怪,放著即將敗退的南翼不救,卻指望從北翼打開局麵?
辛夷想到了什麼,再度回首,果然看到西麵五六裡外,先前去阻止江陵叛軍的楊熊部,已頹然敗走,在其後方,來自江陵的叛軍已近戰場……
“就算是幾千頭彘,也要抓半個時辰罷?”
辛夷破口大罵起來:“我早就說過,楊熊雖有小智,卻無統兵之才,果然靠不住。”
在武昌營,他就是被楊熊坑了,事後才知道,黑夫的軍隊不過三千,楊熊坐擁八千人,竟畏敵如虎,不戰而走,還一把火燒了武昌營,使得南征軍老卒鐵了心跟黑夫造反。
“我懷疑這廝,是武忠侯安插在我軍中的內應!”
罵到這,辛夷心中卻不由一驚,冒出一個以前從未萌生過的念頭……
他不再言語,在車上站直了身子,觀察起戰場形勢來。
南翼不必說,已是糜爛,恐怕支撐不了太久。
中陣還算能撐住,但若被南翼潰敗牽連,也將陷入混亂。
唯獨北翼方向,馮軍略占優勢,陵阜處的王翳部,奉馮毋擇之命,帶著兩千車騎朝側翼衝鋒,但卻被黑夫派出的車六百,騎一千阻止,雙方混戰正酣。
若馮毋擇六千生力軍加入北翼戰場,說不準,還真能取得局部勝利。
但辛夷卻搖了搖頭。
東邊的“武忠”旗幟下,尚有近萬生力軍。
“縱然殺出一條血路,但強弩之末不能穿縞,我軍,已失了勝機。”
勝利的天平,已經完全傾向叛軍,黑夫手握主動權,可從容應對,或派兵支援北翼,或以逸待勞,隻要拖到韓信抵達,兩麵夾擊,便可得全勝。
而馮毋擇,卻隻能孤注一擲……
辛夷心中有了計較,他一麵應承著馮毋擇的命令,一麵卻將親信們都喊到跟前來。
“汝等以為,武忠侯所言之衣帶密詔,是真是假?”
一眾跟了辛夷三四年的親信麵麵相覷:“馮將軍說那是騙人的……”
辛夷卻一本正經地搖頭:“然武忠侯言之鑿鑿,說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心疑,我近日來仔細思量,結合前後之事,總覺得始皇帝崩逝,衣帶密詔等事,多半是真的!武忠侯的軍隊,才是義師啊!”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追隨馮將軍,倒是謹遵上令了,可彆到頭來,才發現是遭了奸佞所欺,為虎作倀,當了逆軍啊……”
這下親信們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將軍以為,當如何?”
這時候,前方又一陣喊殺聲傳來,而前陣的都尉已經來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發走了他,壓低聲音對親信們道:“今武忠侯將勝,不如助之,猶如牧野之戰,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個較為忠厚的親信立刻反對道:“將軍,我家中老小尚在關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連……”
但還不等他話說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劍捅死!
老實人的屍體掉落下馬,辛夷歎了口氣,目光掃視其餘人等——他們多不是關中人,沒那麼多顧慮。
“事急矣,若隨馮毋擇敗,吾等皆當為虜,生死難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勝,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隨君侯入關中,亦不失爵位功勳!”
“晏子雲,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是做敗軍賤虜,還是做勝兵勳臣,二三子請決之!”
有一個倒黴蛋死在前頭,幾名親信不敢再反對,皆道:“吾等願隨將軍反正!”
“善,諸君且去撕了旗幟,讓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誌。彼輩多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來也不會反對……”
少頃,南翼作垂死掙紮的都尉發現,辛夷部一千人,在幾度催促後,總算趕過來了。
有了他們支援,南翼又能撐上片刻,或能為馮將軍的北翼攻勢贏得時間……
但他萬萬沒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時,卻突然舉起了戈矛,徑自向對背後劇變毫無防備的袍澤殺來。
他們心懷愧疚,將戈矛刺入兄弟部隊的後背,同時齊聲高呼道:
“義在南軍!”
……
三軍可奪氣,然將軍,不可奪心!
戰場北翼,馮毋擇白須飄飄,仍手持斧鉞令旗,親率部隊,向叛軍發動衝擊。
縱然形勢不利,但馮毋擇依然在做最正確的抉擇,趕在敵方援軍襲後前,全軍突擊,衝潰北翼叛軍,再孤注一擲,向黑夫的大旗發動進攻!
若速度夠快,勝負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戰正酣時,他卻絕望地發現,己方陣線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線崩潰,如同枯朽的牆壁,轟然坍塌!
敗軍四散潰逃,而一陣陣大呼,還從那邊不斷傳來。
“義在南軍!”
所有人都麵露駭然,這呼喊,足以讓馮毋擇的軍隊士氣瞬間跌落穀底。
稍後,斥候再度送來了壞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潰,叛軍正向中陣包抄!”
“辛夷?臨陣倒戈?”
老將軍一陣暈眩,幾乎跌落車下,被車右扶住,隻老淚縱橫,錘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馮敬,接下來是楊熊、辛夷,這些庸碌無能的子侄部將,一次次用自己的大敗,打亂馮毋擇的計劃。
仗打到這份上,真沒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盤,使得堅持已久的中陣也陷入危機,搖搖欲墜。
北翼的推進比想象中困難,黑夫又添了三千人過來,頂住了王翳的進攻,讓這裡的戰事陷入僵局。
短兵親衛的任務不是打贏戰役,而是保護主將周全,他們立刻朝馮毋擇請求道:“將軍,事不可為,帶著餘部渡河突圍罷!”
馮毋擇卻指著北方的陽河水歎道:“汝等看那河,還能渡麼?”
陽水南岸平原上激戰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寧,那些在共尉帶領下,從竟陵縣尾隨馮毋擇大軍至此的兩三千叛軍散兵,已對鎮守北岸的郢縣守軍發動進攻。
南郡兵士氣也不高,看看南岸馮軍敗相已現,也沒了死戰的念頭,漸漸向城中退去,更不乏臨陣倒戈,大呼“義在南軍”者。
此時,共尉已占領陽河水北岸,隔著河水耀武揚威,這時候帶著殘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後夾擊,或將覆滅在河水中。
簡而言之,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眼看陷入絕境,馮毋擇卻重新在戎車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車右要來一柄長戈。
四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屯長,亦是靠一柄長戈,在軍中打出名頭,被王齕將軍相中為親兵,一路提拔。
四十載征戰,無數次身冒矢石,參與了滅韓、滅趙、滅燕諸多大戰,方得“武信侯”之爵。
來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掃視周圍眾人,看著身邊的六千人,大聲道:“今軍爭不利,老夫愧對陛下,愧對眾將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還是始皇帝陛下托孤之臣,這代表了無上的信任,和責任。
所以他隻能戰死,為了自己的名譽,也為了馮氏家族……
說到這,馮毋擇的話語裡,已帶上了一絲悲壯。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殞身於此地!”
“老夫亦要為大秦,為始皇帝陛下,儘忠到最後一刻!”
三軍緘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隨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會將弱弱地喊著“義在南軍”,隻為活命。
畢竟武忠侯,是不殺俘虜的,先前在安陸,不就放了四千人麼?大多數人,沒有死在這的理由。
但馮將軍心已似鐵,他須發賁張,揮戈東指,讓禦者催動駟馬。
“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願從者,且隨我陷陣,老夫大旗在哪,就衝向哪!”
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戰場上巨大的喊殺聲,掩蓋了老將軍的命令,可但凡能聽到他聲音的短兵親衛們,都一傳十十傳百,尋找著那麵“武信”大旗,舉起沉重的戈矛,邁動腳步。
更多人稍微猶豫後,也加入了進來,關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會輸給楚地的鳩舌鄉巴佬!
重新煥發鬥誌,他們再度發起了衝擊:
“殺賊!”
眼看勝利在望,對麵的南征軍也絲毫不作退讓,肩並著肩,操戈與敵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著自認為正義的口號。
“討逆!”
而韓信部,亦已急行軍抵達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