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混亂是一把梯子(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650 字 9天前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大都鹹陽一片混亂。

這月餘來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先是各種奇異星象,接著便是“亡秦者黑”的謠言滿天飛,隨後墨者行刺皇帝未果,全城正在大索緝拿呢,公子扶蘇卻又突然出奔……

不僅如此,扶蘇的部屬出奔至阿房,還將阿房宮眾多刑徒釋放。這些民夫、刑徒駭於秦法之嚴,竟不敢動彈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沒頭蒼蠅般,在關中到處亂跑,讓戍衛畿內的中尉軍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關於公子扶蘇妄圖勾結墨家,謀害陛下,失敗後心虛而逃的流言,又因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黑夫家眷隨扶蘇而去,有人說,昌南侯也參與了這次密謀。

總之,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下,以上傳言在鹹陽大街小巷散布,黑、扶的形象,在往亂臣賊子方向狂奔。

三天過去了,亂象仍未平息,城內白天也不準隨意外出,衛尉、中尉軍出動到處抓人,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許多案子,關中人也自發組織起來與之械鬥……

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亂後,鹹陽陷入的最大混亂,鹹陽沒有外城牆,彆說普通黔首人心惶惶,連官府朝廷,也惴惴不安。

按照常理來說,以秦朝高效縝密的製度,本不該如此,眾人都暗中猜測,朝廷如此舉措失當,莫非是陛下他……

猜測八九不離十,扶蘇出奔的時候,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數日不能理事。

這件事隻有左右丞相及中車府令趙高等寥寥數人知道,宮內隱瞞消息,一切奏疏都“留中不發”。

秦朝事無大小皆決於上,皇帝病篤,暫時失去了決策的能力,一時間,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樞,幾乎癱瘓。

除了兩位丞相將被蒙毅“大義滅親”舉報的衛尉蒙恬下獄囚禁外,就隻讓衛尉、中尉軍出動小部隊緝捕抓民夫、刑徒。

至於扶蘇出奔事件該如何處置?群臣爭議不休,卻沒人敢做決定……

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馮去疾相互推諉後,達成了一致:“還是等陛下清醒後再做決斷罷!”

就在這種情況下,公子扶蘇一行人,竟靠著手裡的符節,僥幸離開了關中,進入通向漢中的捷徑子午穀,朝廷隻派人遠遠跟隨,既沒法抓,也沒去攔……

負責此事的郎中戶將趙成每天都兩次進宮,向哥哥趙高報告最新情況。

“彆人覺得公子扶蘇逃不了多遠,但我看未必。出了子午穀就是漢中,漢中往南是巴郡,巴郡過了大江是洞庭郡。三個郡出了名的多蠻夷,少編戶,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一旦扶蘇順利抵達洞庭郡南部的鐔城,便進入南征軍管轄地域了……”

趙成憂心忡忡,他很清楚,扶蘇出奔,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長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資格,趙高的弟子,秦始皇最寵愛的幼子胡亥,無疑將成為最有希望的公子,而他們家,也勢必飛黃騰達!

所以趙成真希望公子扶蘇能被緝捕,甚至死在路上……隻可惜趙氏兄弟的權勢,還沒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殺扶蘇的程度,更未能事先料到,這瞬息萬變的亂局。

趙高卻笑了。

“我倒是希望,扶蘇真能逃到南方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扶蘇出逃的路徑指向何方,一旦扶蘇僥幸跑到鐔城,昌南侯黑夫就將麵臨兩難:是與朝廷決裂?還是將扶蘇送回?

若選前者,他將被坐實“謀反”的罪名,將麵對秦始皇帝的憤怒。

若選後者,也討不到好,反而將失去最後的旗幟。

“兄長,陛下清醒後,會如此處置此事?公子扶蘇,可還有翻身的可能?”趙成更關心這一點。

站起身來,看著燈光晦暗的鹹陽宮殿,趙高問反弟弟道:“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樣的人?”

“弟豈能知道陛下心思。”趙成搖頭。

“我卻知道。”

趙高道:“陛下給公子扶蘇上過兩堂課,一堂叫做‘獨斷’,一堂叫‘君臣一日百戰’,但還有一堂沒來得及上,那便是‘天家無親情’!”

“若扶蘇真敢舉兵,殺進宮,陛下自然會暴怒,但也會驚喜,他當然能輕易平定叛亂,但說不準,這之後會狠狠教訓蘇一頓,然後將皇位扔給他,自己帶著禦駕西行,找西王母去了……”

趙成目瞪口呆,趙高卻笑道:“當然,也可能一怒之下,將扶蘇大卸八塊,因為陛下不容背叛,秦始皇帝喜怒無常,誰說得準呢?”

但不管如何,生死都在五五之分。

“而若扶蘇怯怯入宮謝罪,陛下失望之餘,仍不會要了他性命,大不了幽禁起來。”

“我本以為,以扶蘇的性情,會入宮請罪,將所有事攬到自己身上,但萬萬沒想到,他竟選了最糟糕的一種!”

若非在宮中,若非是與弟弟的密談,趙高都想放聲大笑了。

這就好比對方推到高地,你正絞儘腦汁如何對付,他卻忽然點了投降!

趙高樂壞了。

“扶蘇不曾想,一旦出奔,就坐實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一旦離開了鹹陽,長公子就不再是長公子,而是貪生怕死的亂臣賊子扶蘇!”

“更糟的是,在陛下看來,扶蘇在期盼父皇崩卒,將希望寄托遠方的將軍身上,想像藤蔓一樣,依靠昌南侯重奪帝位,陛下辛苦統一的天下,可能會一分為二。亡秦者黑、今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公子扶蘇這一出奔,是在將時局,往這三個陛下最忌諱的預言上引啊!”

言罷,趙高一攤手:“所以,扶蘇完了!”

還順便害慘了黑夫,這燙手的山芋,昌南侯是接,還是不接呢?

“真是愚蠢至極啊。”

趙成唏噓不已,趙高卻覺得,扶蘇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意外。

獨斷、善於權謀、心狠手辣,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但還有一點最重要的,那就是將秦始皇創立的製度,尤其是廢封建,行郡縣延續下去!

就像日升日落,雖然今日的太陽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陽,但它是太陽,這一點不能變。

在秦始皇心中,秦朝的皇帝,決不能變成溫潤的皓月,與繁星共存,那樣的話,和改朝換代沒什麼區彆。

扶蘇符合麼?

顯然不符合,但秦始皇在矯正他,希望長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變,但扶蘇同時也在受經曆和各種人的影響。

太多人期待下,揠苗助長,這秧苗啊,長歪了,歪得連他自己都認不清自己了。

“扶蘇,或者扶蘇的謀臣們畏懼陛下,慌亂下做出此舉。子不知父,父不信子,不就是這種下場麼?他對皇帝的了解,尚不及趙高十分之一……”

趙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得罪過蒙毅,得罪過黑夫,但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現在?對方一點都奈何他不得?

當然是因為,他是依附在皇帝腳邊的陰影中蠢蟲,皇帝認定趙高忠心耿耿,辦事牢靠,哪怕如蒙毅般,找出了必死的證據,隻要秦始皇一句話,趙高依然活得好好的。

正因為了解秦始皇的心思,趙高才能長盛不衰,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機會!

眼下,這個巨人就要倒了,趙高必須將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否則,他的下場必將很慘!

他突然問了趙成一句:“萬一陛下這次便是大限已至,再也醒不過來呢?”

趙成抖了一下:“若如此,非但鹹陽,恐怕連天下都將一片混亂!”

“混亂?”

趙高笑道:“世人皆畏懼變亂,但我卻覺得,混亂是好事。”

“對扶蘇這種仁善的人而言,混亂是個陷阱,但對吾等而言,混亂,就好比這宮殿的梯子!能讓人,觸及到原本無法企及的高處!”

有人天生世卿,卻心存僥幸,怯於嘗試。

有人貴為公子,卻空有仁名,受限於能力,無法適應這紛繁亂局,被挫折擊垮。

他們站在高處太久了,一個失誤,就會被拉下深淵。

有人已經出局了,而在這混亂中,有機會攀上台階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是棲息在皇帝肩頭,隨時睜著一隻眼睛的夜梟!”

“是相信,人生哀莫大於貧窮,悲莫過於卑賤的廁中之鼠。”

“是從士伍黔首,一路向上攀爬,從未停下腳步的黑犬。”

隻有從最低處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人,才明白,一切皆虛,唯獨階梯才是真實,人生在世,無非兩種:被人踩在腳下,或踩在彆人頭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一切!

趙高出身卑賤,野心卻不小,他很清楚,未來時局的關鍵在何處,也明白,誰才是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

如今扶蘇出奔,黑夫遠在南方,李信遠征西域,蒙恬已被囚,蒙毅獨木難支,王賁垂垂老矣,沒幾天好活,朝中主事的,就剩下左右丞相。

若皇帝當真去世,不管他留下何種遺詔,讓誰繼位,趙高覺得,自己都是時候約李斯密談一次了……

他有把握,讓這位剛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與自己合作!

趙高盯著天上的星河,吐露了深藏許久的想法。

“眾說紛紜,可實際上,熒惑星不是彆人,正是我趙高!”

“一旦能爬上高位,我將留於心宿,把持太阿!”

但淩晨時分,匆匆趕來的謁者,卻讓趙高的如意算盤打空了。

“中車府令,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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