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曆史上沒建完的半成品不同,因為需要一個嶄新的恢弘宮室讓”西王母“入住,秦始皇不惜讓墨家參與工程,阿房宮的修築進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
其規模之大,勞民傷財之巨,不算外圍阿城和終南山的建築。光一個前殿,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為複道,自阿房渡渭,方至鹹陽……
其中最大的建築是位於南山腳下的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闊三百尺,有上中下三層,中間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貫。下層是主殿,中層為供奉西王母的祭壇,上層為圓頂亭子,上立高一丈的塗金銅鳳,屋頂鋪木胎夾紵漆瓦。
這明堂才剛完工不久,殿中空空如也,但作為皇帝的親衛,郎衛們儘忠儘責,他們將明堂上上下下都翻了個遍:每一扇門都要打開瞧瞧,萬一有奸人匿身,每一塊磚都要敲敲,生怕裡麵是空的。
就算封閉的第三層,中郎騎令李良也要令人打開,搭梯子,親自爬上去看一眼。
由各種柱櫞廊木橫七豎八組成的狹小空間裡,除了橫柱上薄薄的一層灰塵,什麼都沒有。
“這灰落的。”
李良皺眉,卻也放心了,既然灰塵完好如故,並無痕跡,說明這裡無人來過。
他也不嫌臟,伸手要來掃帚仔細清掃了一通,這才完成了檢查。
殊不知,就在李良掃帚未曾觸及的位置,還有一個隱藏的暗門,裡頭是一間隻能容納一人的小密室,裡麵已藏了一人。
等李良下去後,一個氣孔才被打開,一雙眼睛透過這光線難以觸及的地方,窺視著明堂正殿。
是墨者適林!
作為建設者,精通機巧的墨者在閣樓上給自己留個暗門,再簡單不過。
這些設計,在圖上根本看不出來,哪怕最厲害的將作大匠來了,從外麵也瞧不出端倪。
墨者卻知道,秦始皇帝,肯定會來此處!
“西王母像”,其實就是雅典娜,將在今日,被安放在明堂之中。
那雕像是大夏國送給秦始皇的禮物,得到秦朝將出兵條支的消息後,大夏王十分高興,從國內派遣能工巧匠,按照“西王母”的模樣,以大理石雕刻,精雕細琢,那挺拔的鼻子,那俊俏的臉龐,那靈動的雙目,真是惟妙惟肖!
據說西王母像雕成後,陛下對其愛不釋手,讓人用昌南侯進獻的象牙為其裝飾,鑄金鸞冠冠之,披上柔軟的蜀錦,焚著嶺南進獻的沉香,常與之獨處,一呆就是個把時辰,每次過後,都悵然若失……
畢竟,這已是皇帝對長生的最後一點執念了。
而這,也是墨者們行刺成功的唯一機會。
經過抓鬮,適林順利得到了這份殊榮,正好他身材矮小,站在暗室裡也不覺得擠。
考慮到在外頭行刺,還得辨認秦始皇多達五輛的同款副車,墨者還是放棄了已造好的,能射兩百步,但準頭堪憂的大弩。
眼下,他手中是隻能射五十步,但精度較高的弩,他為了今日,訓練了上千次,用壞了十多根弦,務必保證一擊必中!
按照計劃,在得手之後,適林將用隨身攜帶的燧石,第一時間點火自焚!毀屍滅跡,順便將這勞民傷財的阿房明堂,也一並燒了!
“天下需要的是輕徭薄賦,停止征戰,不需要西王母!”
等待的時間比適林想象中的長,因為巫師卜算,認為安置雕像最合適的時間,當在入夜後,所以直到明堂大殿燈火通明,秦始皇仍未抵達。
雖然有些悶,但適林還是以極強的毅力,忍耐著被灰塵嗆到的咳嗽和噴嚏,隻拚命揉著鼻子,心裡默念天驅之墨的誓言:
“於今挺身,奉以性命,無懼無退,死亦無悔!”
他將弩箭輕輕上弦,瞄準了暗孔,對準了他們精確測量過,足足有三十餘步的地方,秦始皇很有可能站在那,站在西王母像前方……
適林想象著偉大如神的皇帝陛下,被自己,一個不知名墨者射殺於血泊中,倒在他心心念念的西王母腳下,不由顫抖。
害怕,期待,但與慶忌不同,適林不求留名,反而希望自己的名,被永遠抹去。
皇帝若死,秦朝中樞會陷入短暫的混亂,但其餘墨者,會立刻擁戴扶蘇繼位。
然後,開創一個所有人期盼的,非攻兼愛、尚賢尚同的治世!
就在此時,車轔轔馬蕭蕭,外麵似乎有了喧囂聲。
咚咚咚,敲擊柱子的微弱聲音響了三下,旋即消失,這是其他墨者給適林的信號:
“秦始皇的禦駕,來了!”
……
唐鐸站在公子扶蘇身後,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宮燈”漸漸靠近。
這種宮燈是墨者精巧工藝做出來的,以細木為骨架,做成八角、六角或四角型,然後在骨架之間鑲以薄紙,讓裡麵燃燒的火光映出來。
本意是在民間普及,取代容易被風吹滅的火把,但如今卻成了皇家專享。
“墨者之技,應造福於天下,而不該隻造福於一人。”
這是唐鐸的想法,但讓他走到密謀誅暴弑君這一步的,卻是私心。
十年來,秦始皇已徹底驅逐了儒家、黃老,陰陽方士也坑得差不多了,關中百家絕跡,隻留下農家和墨家苟延殘喘。
在墨者眼中,農家並沒有什麼高級政治訴求,隻是希望拉著貴人一起下地耕田,順便增產糧食蔬果而已,這與官府的目標一致。
但墨家不同,除了尚同外,墨經上的兼愛、非攻、節葬、節用,都與皇帝的做派全然相反。
“秦政與墨規,本來就背道而馳,分家是遲早的事……”
年輕的墨者認為,秦朝辜負了墨家,但唐鐸卻不奇怪:兩百年來,墨者已經無數次被過河拆橋了,在魯國,在宋國,在楚國陽城,沒有哪個國家,能容忍一支擁有自己武裝的組織長期存在,甚至做大做強。
秦墨硬生生拔掉了自己的牙齒,才與秦結合,希望植根於體製之內,但如今看來,他們還是失敗了。
既然無法同流合汙,那就隻好涇渭分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現在秦始皇依仗墨者技藝,故還容得一時,但有朝一日,吾等技藝皆通過工學傳於工匠,墨者必不見容於秦!”
唐鐸見過秦始皇對付諸子百家的手段,到時候,可能就是永遠禁絕,子墨子之學,將絕矣!
出於這種危機感,唐鐸選擇鋌而走險,將希望寄托在扶蘇身上。
其餘墨者是抱著”即便墨者儘滅,也要為天下除大害“的決心。唐鐸不然,他希望自己,將作為新的巨子,作為扶立新君的重臣,在公子扶蘇的新朝廷裡,占據一席之地。進而自上而下,推行墨家之政,讓子墨子的理想,不再隻是理想!
而這一切的前提,秦始皇必須死!
思索間,秦始皇的車駕越來越近,已經過了阿城,進入前殿區。
六輛幾乎一模一樣的禦車停在明堂前,各自掀開一角,卻是五名侍衛,唯獨倒數第二的車駕,敞開後,身披裘服的老皇帝緩緩走了下來。
他這半年來極少露麵,挺拔的身材依舊如故,但似乎比過去更加瘦削了,左右皆是全副武裝的甲士,組成人牆,風都刮不進去。
“陛下萬歲!”
扶蘇帶著墨者、工匠們下拜頓首,等待秦始皇帝進入明堂視察。
墨者謀劃已久的刺殺,將在那進行!
但秦始皇隻往前走了數步,卻停了下來,蒼老的皇帝抬起頭,看著蒼茫夜空。
今天月明星稀,是冬日裡難得的晴天,天上和往常一樣,空空如也,有什麼好看的?
但秦始皇帝卻看怔了,久久未動。
人類的本質是複讀機,一個人望天,會引發一群人效仿。
扶蘇、群臣、侍衛、工匠、墨者,眾人一個接一個抬起頭,等看清天上發生什麼時,他們的表現更誇張,皆張大了嘴巴,甚至有被嚇得癱倒在地上的。
自打出生開始,還沒人見過如此奇麗的景象:
月掩軒轅,漆黑的夜空幕布上,就在不經意間,出現了一點極亮的星光。
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金燦燦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如同一支射出的金色長箭,劃破天空!
有了帶頭者,接下來,無數顆明亮的星星開始出現、移動,加速。一顆、兩顆、三顆,最後多達數十上百,它們或長或短,或大或小,自南並東北行!
星雨從天而降,像一群天馬,放聲吟嘯,天空不斷發出低沉的隆隆聲,卻不知其落往何處。
唐鐸感覺自己牙齒在發顫,星隕如雨,這是極大的不祥!這是對他們的警告麼?
放眼望去,滿目皆是俯身拜天,瑟瑟發抖之人,唯獨秦始皇絕世獨立,身影高大而孤獨……
少頃,最密集的流星雨已過,但零星劃落的仍絡繹不絕,秦始皇這才停止仰望,掃了周圍一眼,對一旁的郎衛,下了道冷冰冰的命令:
“回鹹陽,再將那個說今夜大吉,適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師,殺了!”
……
墨者的誅暴刺殺計劃,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流星雨打斷了。
鹹陽城內,亦被驚得滿城雞鳴狗叫,不得安寧。
唯獨堅信“星之墜,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張蒼,十分淡定地與他這兩年新交的好友,留在鹹陽做友好學術交流的大夏人“蘇氏”一起,在城樓上觀看這罕見的天象。
張蒼道:“隕星之事,記載極多,魏國史書裡有載,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隕如雨。《左傳》裡也稱,魯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不過那是在四月份,與這十月之交的鄖星,似乎來源不同……”
胖子聽著滿鹹陽的哭號,滿街向天跪拜的人搖了搖頭:“先前熒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這鄖星劃落,卻人人皆能察覺,卻都恐懼不安。其實,星落在地上,就是石頭。在大河、濟水之間,時常有墜落的星石,說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這就如同被海浪卷到岸邊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張蒼與自己交流了中夏對流星的記錄,還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設,蘇氏也不藏,用夾生的中原話,指著流星雨劃落的星域對張蒼道:
“大夏人認為,那是被海格力斯擊敗的獅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獅子座,是為黃道十二宮的第五宮。”
張蒼認真地問道:“蘇氏,你是大夏最聰慧的智者,你覺得,這是災異、祥瑞,還是自然發生的?”
蘇氏一向不認同巴克特裡亞(大夏)其他人病急亂投醫,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禦塞琉古王朝(條支)東征的計劃,還真將這位戰爭女神,當成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了?
於是,蘇氏便摸著大胡子,開了個在他看來,無傷大雅的玩笑:
“或許,是獅子宮不願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奪走,發出警告,想將她搶回來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後一夜。遠在南方的黑夫,卻遠沒有張蒼那麼淡定。
嶺南番禺,站在城牆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個東亞大地,都能目睹的獅子座流星雨,當真壯麗非凡,令南征將士們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還以為末日到了。
“熒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從天而降。”
雖然身處熱帶,但黑夫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後,他長長籲了口氣:
“凜冬將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