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堅如磐石(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869 字 9天前

達古已不再是幾年前,跟在父親身後,隻能獵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個甌人漢子,一個嫻熟的獵手,經過戰爭的洗禮,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親,並娶了寨子裡最美麗的姑娘。

他曾經在山裡狩獵,將矛尖和箭矢重重戳進山豬的厚實皮毛。

他也曾跟著桀駿,在第一次戰爭中圍攻秦軍據點,那些兵寨雖然防守嚴密,但並非無隙可乘,甌人靠著人數的優勢,日夜騷擾圍攻,付出一些死傷後,總能攻下。將秦人趕出祖先之地,獵取他們的頭顱,將血灑在穀子地裡,祈求豐收,吃掉他們的肉,以獲得力量。

但今日,儘管甌人有萬餘人,但麵對眼前這三座小小的土樓,秦軍的土樓,達古卻感受到了絕望!

秦軍營寨的結構式:兵營位於最外圍,如今裡麵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營寨中心的土樓。

土樓一共三座,比鄰而居,相距數十步,而它們各自百步之內,一片空闊,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場地,甌人想要進攻,就必須跨過這道坎。

“布羅陀保佑!”

高唱著甌歌,赤腳的甌人朝土樓發動衝鋒,當他們進入百步距離內時,秦軍的弩機開始發力了。

最先朝甌人射擊的是架設在土樓頂部牆體的蹶張弩,此弩力道極大,需要以腳力蹬開,發於肩膺之間,殺人百步之外!

達古舉著矛衝鋒在前,隻看見前方有一物急速飛來,還沒反應過來,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後飛,整個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餘秦軍,分散在三座土樓,操縱蹶張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極慢,準頭不足,甌人雖有損傷,但還是衝到了五十步外……

這時候,土樓牆體上的兩層射擊窗洞,也伸出了弩來,這是臂張弩,威力稍降,但準頭卻足了許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達古躍過前方的屍體,堪堪避開從耳邊劃過的箭,舉著秦營裡順手抄的木板,一口氣衝到了牆根!

雖然無數次眺望過土樓,但隻有抵達其腳下後,達古才發覺,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長度單位來算,高近五丈!呈橢圓形,圓樓全封閉圍合,沒有拐角。

不誇張地說,這是甌人見過最高大的建築,站在牆下,不由心生敬畏。

達古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這座土樓,正建在曾經村寨的廢墟之上!

他不知道,牆身內部,足足有四層,一至二層都不設置窗戶,隻在第三、四層開出小窗,牆體上的弩矢仍在不斷伸出,居高臨下,殺傷敵人。

甌人用竹弓、吹箭反擊,但難以傷到射擊孔內的秦卒,好在桀駿早有準備,後續的甌人扛著高五六丈的大毛竹來,尖端高高舉起,秦人的攻擊這才稍緩,但樓頂的矢石仍不斷落下,打得甌人頭破血流。

乘著這難得的空隙,達古開始琢磨如何破開這道堅壁,他將手放在牆體上,能感受到其厚實,至少有丈餘寬度。

更過分的是,埋入地下的牆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麵的牆腳由塊石和花崗岩條石砌築,高度超過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開!

“搭把手!”

箭矢不斷呼嘯著從他身邊或是頭頂掠過,達古大喊著,讓族人幫忙,助他爬上牆腳,手中持著把第一次戰爭時,從陣亡秦軍處繳獲的鐵鏟子,重重戳在夯土牆上!

“當!”

達古耳邊傳來金石相擊的聲音,右手一陣酥麻,差點跌下來,仔細一看,牆體上隻留下了一個小白點,他手裡的鐵鏟,卻缺了個口!

達古目瞪口呆,他們一直覺得,秦人的銅鐵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輕而易舉,但這土樓的牆,毫發無損?

“這是土牆,還是石頭?”

達古感到不可思議,幾個月前,秦人大軍修築此地的情形,他們是見過的,無非是尋常的夯土,越人也會啊。

他不知道,秦軍修築土牆的技術,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滅楚戰爭中所獻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藝,用黃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間還夾以石塊、竹片,是為“竹筋土牆”,硬度隻比後世的鋼筋混凝土差一點。

據說後世閩南的土樓,用炸藥都沒法炸開,放在公元前,基本上無解的存在!再加上牆體極厚,想挖地道進樓基本上沒戲了。

這是達古今天頭一次感到絕望,見掘牆沒戲,已在牆角死傷近百人的甌人撤退了,他們的目標轉而瞄向了土樓唯一的破綻:大門!

因為土樓如同烏龜殼,即便甌人貼到牆角也撬不開,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將人手集中到了大門附近。

土樓的門如城樓,前方掘溝壑,溝壑中插滿尖銳的木頭,再以吊橋護之,縱然甌人用人命堆著,跨過了溝,砍掉了吊橋,開始進攻大門。

桀駿想到的是用火,將大門燒毀,甌人背負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點燃,但誰料,土樓大門門框用岩石砌築,上方設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滅火,很快就熄滅了。

眼看從太陽初升,一直打到烈日當空,仍沒有半分進展,桀駿也有些著急了,讓甌人們拚著性命,用過去從秦人手裡繳獲的斧鉞,頂著箭雨,劈砍木門!

一直到日頭偏斜,木門終於破開了!但讓甌人絕望的是,裡麵的城門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積的土塞滿,幾十個秦人頂著,根本無從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樓牆體上,並無任何可攀援的東西,縱然有身手靈活的甌人拿出在山裡上下懸崖,采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帶鉤的繩索,可上麵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斬斷,縱然有運氣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來……

先前,小陶激勵將士的話雖然磕磕巴巴,一點都不霸氣,完全被外麵萬甌同唱的出草歌掩蓋了。但卻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欲望,死無全屍,為人所食,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為了求生,不讓土樓出現任何一點破綻。

這下,土樓真成了王八殼子了,甌人再也無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樓腳下,已經躺了近千具甌人屍體,他們的鮮血彙聚成溪流,成了環繞黃色土樓的紅色護城河……

“君長,不能再打了。“

達古滿臉是血地回到桀駿身邊,進攻土樓,這大概是桀駿繼任西甌君後,做出的唯一一個錯誤決定……

“是該放棄了。”

桀駿歎了口氣,他的計劃失敗了,上千族人白白犧牲,而甌人,也等不到地裡的稻穀成熟了。

穀子是他們初春種下的,縱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駿咬牙,發了狠:“燒了它們!:

既然要挨餓,那就一起吧!桀駿相信,拖到最後,贏得這場戰爭的,還是熟悉當地的甌人!

然而,讓族人分散開來,在河邊的稻田裡放火,這是桀駿今日第二個錯誤決定……

當甌人離開土樓,分散放火的時候,在遠處放哨的族人,傳回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君長,昨日和前日,離開的兩支秦軍,回來了!”

眾人大驚,那本是他們將秦軍引來分散的計策,如今看來,秦人早就料到西甌要圍攻土樓,還唯恐他們不來,特地分兵誘惑?

那兩支秦軍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勢,是想將甌人包圍,但他們可是足足有一萬人啊……

“糟了!”

桀駿感到一陣心悸,正要讓分散各處燒田的族人趕緊離開,鬱水之上,卻又有了變化!

十艘大船,前端槳葉劃動,後端巨輪飛轉,正從下遊逆流而來!

秦軍的車船,到了!

……

儘管桀駿已經未雨綢繆,燒毀了鬱林的秦軍碼頭,但那些船卻根本不懼,徑直衝上了滿是河沙的岸邊,不斷有秦卒從上麵跳下,在岸邊集結,更有一麵鶡鳥旗豎起起來。

那支隊伍的統帥,叫韓信……

“布洛陀在上。”

桀駿倒吸了一口涼氣,本想狩獵秦人,卻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獸。

眼下,車船運載的秦軍已在岸邊登陸,稍稍列陣後,飛快向這裡移動,而南北兩支秦師的旗幟,也出現在地平線上,三座土樓內,秦人這會卻開始清空大門的路障,準備出來合擊甌人了……

縱然如此,看人數,秦軍尚不到甌人的一半,但桀駿,卻立刻做出了撤離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戰爭末尾,與駱人合流後,三萬人對一萬剛穿過密林的疲敝秦軍發動突襲外,越人與秦軍的陣戰,無不以失敗告終,最誇張的一次人數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駿長歎了一口氣:“達古,你是對的,是我錯了,不該來進攻土樓。”

眼下,秦軍包圍圈漸漸合攏之際,分散各處的甌人,還走得脫麼?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須去警告族人,還有未來的遠方部落!”

電光火石間,桀駿做出了決定:“達古,我留下斷後,阻擋秦人一時,你帶著族人回去!”

達古大驚:“要留下,也該是我……你是西甌君……”

“上一任西甌君,你的特波譯籲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斷後,讓我帶著人先走麼?”

桀駿大笑起來,將脖頸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掛到了達古身上……

“舊的鬆樹總要死去,新的鬆枝總會長大。我要為錯誤負責,從現在起,達古,你就是新的西甌君!回去,回到寨子裡,帶上族人,帶他們進深山,去西邊,投靠駱王!”

桀駿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駿從其他部落搶來的妻子,還在部落裡看著火盆,晃著孫兒,等他歸去。

但達古的妻子,也在摸著鼓起的腹部,倚著棚屋的門,翹首以盼……

“達古,阿達古,你給我記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來,奪回祖地,回到祖靈身邊!”

一把將滿臉是淚的達古推開,桀宋拔出了腰間的劍,帶著那些臉上有刺青,視戰死為榮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邊秦軍走去。

武器、裝備,這次甚至是人數,都不占優勢,他們必敗無疑。

但不能怕,西甌人可以輸掉肉體,但一定要贏得靈魂!輸掉靈魂的甌人,一定會遭到布洛陀的遺棄!

秦人的土樓壁壘堅若磐石,但西甌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決心,一樣堅若磐石!

桀駿看著遠方的秦軍旗幟,那是韓信的陣列,舉著長矛,緩緩朝這邊壓來。

他舉起了手裡的劍。

“走吧,我的族人們!”

桀駿露出了笑:“去彩虹橋的另一端,在布羅陀身邊,再痛飲美酒,和他說今日的故事,我們的靈魂,如鬆葉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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