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使團的到來,成了秦始皇三十五年末,鹹陽最後一件大事,轟動一時。
而與烏氏倮所料不差,秦始皇使令博士論證“胡神牙典納是否為西王母”,這件事活脫脫成了一場學術鬨劇。
經過收書、坑術士兩次事件後,博士群體已幾經輪換,大批儒生、黃老、道家博士相繼離開,隻剩下周青臣、叔孫通等禦用文人儒士,整日鼓吹秦始皇之偉大。
此外,又有一批投秦始皇所好,雖不是方術士方仙道,卻對“大九州”“陰陽五行”有鑽研的膠東籍學者加入,自號陰陽家。
這兩批人皆博學強記,飽讀詩書,他們開始引經據典,尋找西王母與大夏人所述“牙典納”的相同之處。
比如文獻裡說西王母蓬發,最初以為是一種發式,如今卻有了一種新解釋:泰西胡人的蓬鬆卷發。
又如“戴勝”,應為鳳冠狀羽冠,巧了,那胡神雕像所戴,正是以馬鬃裝飾的科林斯頭盔……
至於穆天子傳裡,據說是西王母的自述:“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就更好解釋了,聽大夏人說,這“牙典納”是他們信奉的至尊帝神“咒死”的女兒。
而胡神的信使貓頭鷹,被說成西王母的使者三青鳥。
“那虎齒和豹尾呢?這又怎麼解釋?”
儒士伏生不合時宜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一時間,熱鬨的廳堂寂靜了,諸生麵麵相覷,這個設定不被陛下所喜,早就無視了,他們於是都笑了起來,打算裝作沒聽見,跳過不談。
但眼下鹹陽儒生的領袖叔孫通,那可是有本事的人,他輕咳一聲道:“所謂虎齒豹尾,這說的是,西王母有虎豹之力也!”
大家表示讚同,看看手持長矛,背著盾牌的胡神,那不就是虎豹之力麼!
於是令人驚訝的事發生了,隨著博士們的論證,你會驚訝地發現,壁畫上中原人想象中的西王母形象,開始慢慢變化,在飛快向雅典娜轉變……
經過七十名博士三天三夜的討論,通過大量文獻、古籍論證,西王母就是雅典娜,遂板上釘釘,成了“事實”,被稟於秦始皇帝……
秦始皇也很乾脆,立刻順水推舟地下製:使烏氏延為行人,持國書往大夏國回訪,又令定遠侯信,兵出玉門,在西域建立前哨據點,為日後遠征條支,打通前往西海“昆侖墟”的道路做準備!
南方烽煙未平,西方遠征又起,朝堂上下,明麵上恭賀秦始皇找到了西王母邦,可私底下,都麵露愁容,戰無休而禍不息,這天下,就沒有安生的一天……
就在這種情況下,秦始皇三十五年,開始步入尾聲!
……
秦始皇三十五年最後一天,禦史府柱下史張蒼卻沒有回家休息,他穿著一身厚實的禮服,造訪了大夏人居住的館舍。
作為全天下最博學的人,張蒼亦被邀請,參加博士們的研討會,但他卻斷然拒絕。
作為在封禪泰山時說實話,差點被秦始皇砍了腦袋的人,張蒼當然明白,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論證,大夥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彆看滿口禮儀典故,可說的都是胡話。
再說,對那披甲持矛的女胡神,百人斬張蒼的興趣,隻在她是“處子之身”這件事上,相比雕像,他對這群大夏人,或者說,大夏國的興趣反而更大。
“大夏是除中原外,唯一有錢幣,有文字的國度……”
這是張蒼得出的結論,放眼整個天下,從海東三韓到西南夷,從塞北匈奴到南疆百越,那些政權服飾風俗各異,但都被秦人視為蠻夷,因為他們有語言而無文字,隻能結繩畫圖記事,以物物交換卻無貨幣。稍微先進一點的,例如箕子朝鮮,就直接拿中原的文字、貨幣去用。
張蒼認為,這兩者,當與章服一樣,是文明禮樂之邦與蠻夷戎狄的區彆。
然而,大夏國至少三占其二。
張蒼見過大夏人的國書,上麵的文字猶如蝌蚪,與秦篆是完全不同的體係,仔細研究後發現:字源二十四言,轉而相生,用之備物,書以橫讀,自左向右,其實就是橫寫的希臘文字母……
此外,大夏以以銀為錢,錢幣的正麵是大夏王的頭像,背麵則是手持雷霆槍的胡人帝神“咒死”立像,但那一絲不掛、滿身肌肉的匹夫居然是帝神?這讓張蒼對大夏的文明程度大打折扣。
“帝神尚且如此,難怪彼輩沒有章服之美,披一塊長布就當衣裳了。”他暗暗吐槽。
雖不如大秦,但大夏依然是秦人在域外遇上的第一個文明國度,帶著好奇,張蒼造訪了使節團居住的驛館。
出於各方麵考慮,大夏人在覲見過秦始皇帝一次後,被禁止外出,在屋子裡悶得慌。聽說秦朝第一博學之人來訪,他們表現得格外熱情,也派了一位留著蓬鬆大胡子的學者,與張蒼接洽。
張胖子對大夏言語一竅不通,二人對話必須通過譯官,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緩慢而艱難的對話。
兩人有共同點,那就是胖,張蒼兩百斤上下,那個自稱“蘇赫克特爾”的大夏學者也差不多,隻是個頭比張蒼略高,張蒼嫌他名字拗口,簡稱為“蘇氏”。
這場有史以來,東西文明間的第一次深度對話,中國和希臘世界,都由一個胖子作代表。
一開始的話題,集中在簡單的事務上,比如食物。張蒼發現,蘇氏不喜歡粟飯,卻對十年前流行起來的烤麵餅情有獨鐘。
他說,大夏人的主食,也是小麥麵磨粉後,烤出來的麵餅,一般以橄欖、葡萄酒、鹽佐餐,偶爾來點魚和肉。直到遇上來自秦朝的糖,遂引發了一場味蕾革命。大夏的權貴都對這種紅褐色的甜美物品十分著迷,他們這次,還有購買大量紅糖歸國的使命。
張蒼告訴蘇氏,他認識第一個製作紅糖的人,是一位將軍。
蘇氏十分認真地聽譯官翻譯張蒼的每一句話,聽到這後,眼睛一亮,在珍貴的莎草上記錄下來。
蘇氏自稱,年輕時候去過大夏的母邦,跟隨一些學者學習,學成歸國後,成了大夏王身邊的顧問。
但對大夏以西諸國的地理、曆史,蘇氏有些顧慮,遮遮掩掩,說得不是很清楚。
張蒼隻打聽到,大夏人的母邦位於西海以西,他們也曾有一位同秦始皇帝一樣偉大的帝王:亞帝。他征服了半個世界,大夏許多城市都以他之名命名。可惜亞帝英年早逝,他的將軍們各自割據一方,遂有條支、大夏等國,其中大夏位於最東邊。
“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
張蒼隻能如此理解。
眼看天色已黑,話題也陷入僵局,蘇氏不願意再透露更多,但張蒼並不滿足這種淺嘗輒止的溝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邀請蘇氏來到院子裡,開始指著天上星辰。
地理不能說,天文總行吧?
這一聊,遂令人大吃一驚,蘇氏對星辰的了解,遠超張蒼想象,他興奮地指著滿天星鬥,念出了一個個奇怪的讀音,譯官告訴張蒼,大夏人用動物或者神明的名字,給星星命名。
於是,蘇氏每點一個星座,張蒼就報出它在中國的名字,二人還會通過譯官,聊聊這顆星星在各自文明裡,代表的含義。
“阿瑞斯。”
蘇氏指著南天之上,顏色略顯鮮紅的星辰,告訴張蒼,在希臘,那是戰神阿瑞斯的守護星,它代表著戰爭和災難,也是雅典娜的死對頭。
張蒼聽完譯者的話,有些吃驚,笑道:“巧了,倒是與中原一樣,它也意味著兵者凶器,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而邦國,也會遭逢大亂。”
想到接二連三的戰事,想到盛景之下,危機重重的帝國,張蒼不由麵帶憂慮,指著火星告訴蘇氏:
“吾等稱之為,‘熒惑星’!”
與此同時,西方玉門關,李信也在眺望這顆懸在大漠上空的明星,他已經料到了什麼,正秣馬厲兵,並相信,很快就有皇帝旨意傳來,讓他劍指西方!
而遠在玉門萬裡之南的閩越,天空中熒惑大亮,一顆黑色的災星,已經降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