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chēn)縣,是長沙郡最南端的縣邑,“郴”字為篆書“林”與“邑”二字組合,意思為“林中之城”。
這裡地處五嶺北麓,耒水上遊山林河穀地帶,山巒重迭,溪河眾多。
但在耒水兩岸,亦有一片廣闊的壩區,伐儘林木後,足以設立城邑,修築兵寨,可容納數萬大軍。
第一次攻越失敗後,嶺南道路為越人所斷,大軍衣食困難,中路軍剩下的三萬人,便隻得放棄番禺、龍川等領地,退回此地就食。期間奉朝廷之命,一邊修繕加寬道路,一邊南方修築陽山、橫浦、湟溪三關,派遣少量兵卒戍守,以圖再戰。
秦始皇三十五年五月初,從長沙營開來了一支隊伍,簇擁著南征軍新主帥黑夫,抵達郴縣秦營。
“屬下拜見君侯!”
賈和在路邊下拜,他是中路軍裨將,帶著幾名都尉來路口迎接。
“賈將軍不必多禮。”
黑夫倒是於傳說中的黑麵凶煞不同,十分和善,立刻下車將賈和扶起。
這賈和倒很會來事,感慨道:“素聞昌南侯軍功卓著,百戰百勝,尤其是長於在南方作戰,將軍至此,賈某便能安心了。”
黑夫大笑:“賈將軍勿要自謙,我雖曾征豫章,但時過境遷,對嶺南情形已不熟悉。倒是賈將軍,先是一把大火,燒得越人狼狽不堪,斬首數千。又在桂林、蒼梧兩軍大敗,屠將軍戰死之際,尚能將中路軍主力帶回,實在難能可貴,今後再戰嶺南,還需要賈將軍相助啊。”
賈將軍小心地回應,他那把火,著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被越人反引火燒了幾座營寨,而那數千斬首,亦是運氣好,搗毀越人據點後,砍了老弱的腦袋,甚至將越人獵得的首級也拿來湊數,水分很大。
最要命的是,他在撤退時太過匆忙,將黑夫的舊部小陶扔在龍川,至今未知生死……
但今日黑夫卻半句不提,是他成功遮掩過去了,還是引而不發呢?
相互試探一通後,黑夫也不廢話,麵色嚴肅地說道:“監軍車馬明日才到,軍情緊急,賈將軍,將陽山關發生的事,再詳細說一遍罷。”
“是這樣。”
賈和不敢怠慢,說道:“十多天前,奉命在陽山關駐守的楚籍戍卒一千人,竟殺其官吏,造反了!”
……
“郴縣城南六裡有溫泉,其下流有數千畝田,常十二月下種,明年三月新穀便登,一年三熟,故郴縣年產稻二十萬石不在話下,足夠萬餘將士食用。加上長沙、南郡之粟,勉強能養活在這的三萬人。可若是大軍南移,逾五嶺運糧,光是沿途糧秣消耗,就要增加一倍,所以在道路被斷,又沒了西路軍保護側翼後,中路軍若不想餓死,就隻能退回來。”
黑夫笑了笑:“畢竟不是每個將軍都像我一樣,打到哪,就在哪屯田。”
次日,監軍子嬰也抵達郴縣,與他一同來的,還有長沙營一千兵能戰的士兵,經過月餘時間,這群兵卒,已經唯黑夫馬首是瞻,畢竟從沒有哪位將軍、都尉,對病卒的性命如此上心。
黑夫還耐心跟子嬰解釋了,中路軍無法獨處嶺南的原因。
無他,還是交通太不方便,糧食接濟不上,趙佗之所以能久駐桂林,是因為靈渠的緣故,但這邊有什麼?僅是山壑縱橫的五嶺中,幾條小道而已。
“而扼守這些小道的,分彆是三座關卡,陽山、橫浦、湟溪。”
其中,陽山往南便是南越,也就是後世的廣東,橫浦是通向豫章的必經之路,而湟溪更在南方,直逼南越人聚集最多的地區,番禺。
《周禮》雲,九州之外謂之蕃國,番禺,便是“番人蠻夷之地”的意思,這名是還是楚國人取的。
總之,修築並控製三關,是秦軍能再度南下的前提,橫浦關到湟溪關之間的道路為揚越梅氏所斷,已經無法通行一年了,遲遲未能打通。
眼下陽山關又出事,這就意味著,秦朝通往南越的道路完全斷絕,彆說重新推進,聯絡上那些賈和撤軍時,丟在各地的秦軍營寨,就連駐守湟溪關的三千人,也被隔絕在外,孤懸異域……
“如此說來,陽山關得立刻收複才行啊。”
子嬰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難怪黑夫在去靈渠的路上,乍聞此事,立刻調轉馬車,往這邊疾馳。
按照賈和的說法,那群奉命在五嶺山間拓寬道路的楚籍徭役、刑徒皆是窮凶極惡之徒,本就不服管束,更與越人勾結,意欲謀反,故殺吏奪關。
賈和認為,此舉不可饒恕,應該立刻發兵,將那群叛賊拿下,儘斬之!
聽上去沒毛病,但但黑夫卻搖了搖頭:“吾恐大軍之憂,不在陽山關,更不在南越,而在這蕭牆之內啊!”
子嬰一愣:“君侯此言何意?”
“監軍沒有發現麼?”
“發現什麼?”子嬰不明所以。
黑夫笑了笑,讓禦者桑木帶人去屋外看守,勿要使任何人靠近,這才問子嬰:“監軍方才入營,覺得此地,與武昌營、長沙營有何不同?”
“不同之處?”
子嬰沉吟,仔細想想,還真有點異樣的地方,比如營地不太規整,沿途看見的士卒都是垂頭喪氣的,哪怕對他們說,朝廷賜每人一級爵,也無人歡呼。
總之,營中彌漫著灰色的悲觀氣氛,這在黑夫整治過的武昌、長沙兩營,是看不到的。
黑夫解開了謎題:“古人雲,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武昌營之兵乃新募,故當一鼓,士氣高昂。長沙營之兵久頓當地,受疾病所擾,近來服藥治愈者甚多,士卒看到希望,士氣稍振,故當二鼓,士氣衰而未竭,尚可用也。”
“唯獨這郴縣營,在嶺南駐紮整整一年,屢遭越人襲擊,傷亡不小。恰逢西路軍敗,糧道被斷,他們不得已撤退時,損失更加慘重,死傷上萬。回到郴縣後,卻被告知不得歸還,身心俱疲,師老生怨,故郴縣營之兵,當三鼓之氣,士氣已竭。”
“一支士氣枯竭的軍隊,是打不了仗的,若以嚴刑峻法強行馭使,讓彼輩開山築關,南下與越人死鬥,既然前進後退都是死,結果便隻有兩個。”
黑夫拍了一下掌:“要麼潰散逃亡,要麼引發反彈,就像陽山關的徭役兵變一樣。依我看,這郴縣營再這樣下去,恐怕也會生亂!”
“不……不至於此罷。”
子嬰聽得冷汗直冒,郴縣營駐紮著兩萬多人,他們還身處此地,一旦引發兵變,後果不堪設想!
黑夫嘿然:“怎麼不至於,公子扶蘇為將時,不也鬨過一場營嘯兵變麼?眼下的情況,可比那嚴重多了。監軍,你我現在,就坐在一點火星就能著的木柴堆上啊!”
子嬰悚然,一時間,還真感覺屁股發燙,他有膽量拖著病體,跟黑夫到處走,做好監軍的職責,但不意味著他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方。
就在這時,屋子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嚇了子嬰一跳!
好在,是守在外頭的桑木。
“君侯,利倉回來了。”
“快讓他進來!”
被黑夫安排去做事利倉走了進來,作揖道:“君侯,監軍,我以分糧犒軍為名,在營中行走了一番,果然士氣低落,不止是楚籍徭役怨聲不絕,連從關中來的秦卒,也頗為不滿,嚷嚷說他們明明得到官府保證,一年可歸,如今服役已兩年,戰尚未休,袍澤還在不斷患病死傷……”
簡單說了下自己的見聞,利倉又道:
“期間還有一人,暗中拉住我,說他有要事向將軍、監軍稟報!”
“是秦卒?”
“不,他是一個楚人小書佐,方才替我給徭役發糧,口才不錯,我已將他帶回。”
黑夫點了點頭:“帶進來吧,正好聽聽,這郴縣營,還有何不為人知之事。”
不多時,一名體形高瘦如竹竿,身著皂衣的男子走了進來,看他年紀,比黑夫略小,膽子倒是挺大,站定打量了黑夫、子嬰後,在親兵的催促下,才微微一笑,下拜頓首,聲音是熟悉的淮南壽春腔。
“小人陸賈,拜見昌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