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籍南下江東之際,在東海郡下邳縣,一間隱在山林中的小廬裡,項氏的當家人項纏,正百無聊賴地在院中踱步。
作為項燕幼子,項纏從小就不必承擔責任,家中有父親、伯兄擔著,他隻需要跟著仲兄項梁任俠好義,但不同於項梁的有勇有謀,項纏沒什麼本事,隻是個頂著家族名頭的膏腴子弟。
楚國滅亡後,項氏的天也塌了,父親、伯兄戰死,仲兄也不得已,被秦人遷去關中,碩大項氏,就轟的一聲,砸到了項纏肩膀上。
七八年來,項纏在家族叔伯的幫襯下,勉強維持了項氏不散,甚至因為項燕名聲在外,引得不少人來投靠……
項纏沒多想,來者不拒,結果還真出了事,被仇家告發說項氏“收容逃亡,圖謀不軌”,惹得官府來查。
項纏彆的優點沒有,唯獨重義氣,不打算交人,爭執之下,他那在家裡躲了許多年的侄兒項籍動怒,當場格殺秦吏兵卒數人,項籍倒是痛快了,這下可給項氏惹來了滔天大禍!
項纏不得已,隻能讓宗族子弟四散而逃,項氏門生故吏遍布楚地,分彆去投奔的話,至少能給項家留點種子。
可他的侄兒項籍卻認為,既然已被秦官府緝拿,不如就撕破臉,帶著項氏族眾子弟,糾集對秦不滿的輕俠,帶著苦於南征苦役的征夫,遁入山林,落草為寇,舉起楚地反秦的旗幟!
但考慮到齊地諸田造反,三個月就被平定了,項纏最後還是沒聽侄兒的,安排他去南邊的會稽郡,投靠項燕部將,項纏自己則往北逃竄,打算去朐縣容身。
可才到半路,他們就被巡邏的郡兵發現,一番追逃過後,項纏的手下死的死傷的傷,最後隻剩下他隻身逃走,虧得在下邳還有一位豪俠,暗中接應了項伯,還將他安置在這棟山中小廬裡……
眼下,下相事件已過去整整三個月,外麵緝捕的風聲已經平息了,項纏性命無憂後,開始擔心兩件事,其一是遠在關中的仲兄項梁會被如何處置?其二便是,容易衝動的項籍,他平安抵達江東了麼?
與焦躁的他相反,一位樵夫打扮的中年人,卻將砍柴刀扔在一邊,自己臥在太陽底下,捧著手中的書卷,讀得津津有味。
下邳豪俠接納的,可不止項纏一個逃犯……
“子房,你倒是沉得住氣,還有心思讀書!”
項纏看到同住的人這般作態就來氣,他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張良是舊相識了,韓亡後,張良遠走陳郡、淮南,與任俠的項纏有一麵之緣。之後楚也亡了,張良主要活動於齊地與滄海君之間,再見麵時,此子已經搞出了一件大事:刺殺秦始皇帝!
更奇異的是,做下這等大事後,張良居然還能全身而退,輾轉跑到下邳來避難。
張良卻笑道:“項兄,孔子說過,君子不可以不學。人若要保持頭腦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你們楚人的鐵劍,需要在磨刀石上磨礪一樣一般……”
項纏要反駁,卻張口結舌,論言談,他沒法和張良比。
張良卻不饒他:“你我皆是孑然一身的逃犯,想再多,也無濟於事,更無法改變時局,何不像我一樣,尋本書看?”
“讀書能將秦始皇讀死?”
項纏嘟囔著看向張良手裡的書:“你一天到晚都盯著它,還不時發笑,讀的卻是何書如此有趣?”
說著便走過去,拿起來一看究竟。
張良卻將書一合,放回袖中:“我答應過此書主人,隻能一人觀看,背得之後,還要將書燒了,哪怕是子孫,也不能傳閱!”
“還有這等講究!”
項纏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追問之下,張良才說出了一個後世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
“那是一年前,我初來下邳,閒步於沂水圯[yí]橋頭的似乎,遇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袍的老翁,我經過他身邊時,居然故意將草履登到橋下,還對我大喊‘孺子,下取履!’”
……
“你不僅為那褐衣老翁撿了破履,還膝跪於前,服侍他穿上?”
片刻後,項纏被逗得哈哈大笑。
他所認識的張良,素來傲氣,仗劍而行,為國複仇的大丈夫,卻在一個老朽勒令下,忍氣吞聲做這種事,這還是張良麼?
張良卻隻是淡淡一笑:“大丈夫者,其誌向可挾太山以超北海,亦能伸手為長者折枝。”
他繼續說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下項纏笑不出來了,表情越來越驚奇,當聽到那老翁接連幾次,與張良約著後五日雞鳴相見,卻屢屢早到時,出言道:
“非常人有非常之行,這老翁,恐怕是位隱士啊!”
“沒錯,的確是位大隱!”
張良笑意盎然,繼續道:“接連遲到兩次,我也惱了,第三次,便半夜就到橋上等候,有頃,老翁便至,見我已等候,笑著說‘當如是’,於是,便送了我一卷書,說,讀此則可為王者師矣……”
張良拍了拍已經快被他翻壞的書:“就是這本嘍。”
項纏心裡癢癢,更加想知道,那老翁大費周章送給張良的,究竟是什麼書,讀完之後便能“為王者師”,這不是吹牛麼。
張良拗不過他,最後還是報出了書名:“《太公金匱》!”
“這是什麼書?”
項纏表示沒聽說過,張良少不得給這個不學無術的家夥科普道:
“八百年前,周西伯昌從羑裡脫困,回到西岐後,便與呂尚合議如何傾覆商朝,呂尚便獻上陰謀修德,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也。”
“這些太公所著的兵法、陰謀、言談,合稱《太公》,又分為三卷,分彆是兵、謀、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稱之為《六韜》,本是田齊兵書,五國伐齊後流入各國,項氏應當也有。”
“好像有。”
項纏記得,父親好像讓他們兄弟三人學過,但他那時候年少貪玩,早忘得一乾二淨了,倒是仲兄項梁學得最為認真,被遷去關中前,還將這《太公兵法》教給項籍,說這就是項籍想要的“萬人敵”,隻是項籍也沒學通透,就覺得自己已領會,就扔一邊了。
張良接著說道:“《陰》,便是《太公陰符》,主言陰謀之事,據說為鬼穀子所得。蘇秦曾遊說諸侯,書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儘,資用乏絕,去秦而歸。後來他得到了太公陰符,如獲至寶,頭懸梁椎刺股,苦讀之後,遂為縱橫大家,合縱諸侯,佩五國之印,齊因之衰,燕因之而興……”
隻可惜,那是縱橫家最後的光輝了。
張良歎了口氣,才說起了手裡的這本《言》。
“所謂《言》,便是,《太公金匱》,此書乃太公言談,合陰謀,通兵法,卻非兵家、縱橫,反而偏重於道家的治國之道,也隻有讀了金匱,才能將陰符和兵法融會貫通……”
“原來如此。”
項纏點了點頭,難怪張良如此推崇此書,更覺得那老翁不是一般人。
“他就沒說自己叫何名?又為何會有此書?”
張良搖了搖頭:”那長者隻說,十三年後,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良不得複見……”
言罷,張良露出了笑:“所以,我稱之為黃石公!”
“黃石公?”
項纏搖頭:“沒聽說楚地有這樣一位人物,或許是家住濟北,是齊人罷?”
他也沒當回事,問過就算了,打了個哈欠,自回室內睡覺去了,庇護他們的豪俠說外麵還在大肆緝拿項氏人員,近來最好不要出山,每月衣食都會按時送來。
等項纏離開後,張良才搖了搖頭。
“這就信了?”
那是在刺殺秦始皇半年之前,張良身在濟北穀城縣,恰逢朝廷下達《挾書律》。聽聞此事後,張良借宿的那戶人家慌忙把祖輩收集的簡牘拿出來燒了,生怕出事,張良在火堆裡搶出了半本世間已絕版的《太公金匱》,自行抄錄。
這便是此書的真正由來。
雖然齊地最喜歡托古人之名來創作,很多“古書”裡也摻雜了諸子百家的私貨,但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這本書對張良的確很有用。
張良過去曾讀過《六韜》,也接觸過《陰符》,但很多地方仍有不解之處,陰符講的是陰謀縱橫之術,兵法說的是如何用兵打仗,可讀了金匱後,卻一下子通透了!
至於黃石公?那是他現編的故事,也算對《太公陰符》的活學活用了,故事說得精彩,項纏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原本的曆史上,項伯還會再上張良好幾次當……
張良也非故意欺瞞,隻是心裡隱隱覺得,這是命中注定。
“《太公金匱》遭遇秦火,猶如寶劍蒙塵,而我張良,或許便是讓它重新發光的壯士。”
那時候他一心撲在刺殺上,沒有太過感觸,等莒南刺殺之後,張良複仇的怒火,仿佛隨著那一椎扔出去了,而滄海壯士大鐵椎,以及齊地起義無數人的死,也讓張良猛醒。
學醫……不,是做攪屎棍救不了天下!
秦之興亡,雖係於秦始皇一身,但反秦,不是簡單刺殺能實現的。
張良明白了,光是一地反秦是沒用的。
得六國之地,一齊反才行!
眼下,秦始皇帝日益驕縱,南北同時開戰,尤其是南方,出動了二十萬人,楚人苦之,碩大的三楚之地,已隱隱有不穩之勢了。
但不能寄希望於秦朝作死,自己也得努力。
他也要像太公望那樣,以陰謀兵法之力,聯合鬆散的六國反秦人士,謀劃對秦朝的新一輪反攻!
於是,張良像蘇秦那樣,拿出頭懸梁錐刺股的勁頭,開始淬煉自己。
除去急功近利之心後,再讀《金匱》之後,張良才恍然大悟。
“能以陰謀策劃反秦,以兵法結束暴秦之政,但歸根結底,這些東西都無法用來治國,唯有金匱黃老之言,與民休息,才是治國良方啊……”
張良醒悟了,他的最終目的,已不僅僅為韓複仇,複辟祖國,也不僅僅是傾覆秦朝那麼簡單……
《金匱》裡的金玉良言,讓他看得更遠了。
要在毀掉這個貪婪、暴虐、苛刻、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的帝國後,在它的廢墟上,輔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個更好的世道!
這種覺醒,讓張良仿佛做了一場醍醐灌頂的大夢,就像是趙鞅經曆人生起落大徹大悟後,改名“趙誌父”一樣,張良決定,也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
或者說,隱於暗處的新身份,這也算對自己的包裝吧,孔子不是還說過,見人不可以不飾麼。
如果說,張良本是一柄仇火熔鑄的匕首。
那麼現在,就當以兵法鍛礪,讓它變成無堅不摧的利劍!
再以陰符猝毒,讓它見血封喉。
等用此劍誅殺暴秦後,再用上善若水的金匱,洗去劍上的汙血,鑄劍為犁,等田畝開墾之後,它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來,或許,就讓劍、犁慢慢生鏽,最後變成蒼鬆下的一塊黃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雲蒼狗……
這夢想,在這慘烈殘酷的世道裡,是如此的奢侈。
張良看著天上將太陽遮住的雲彩,慘淡一笑,再度展開《太公金匱》,一邊讀,一邊輕聲道:
“張良,就是黃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