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舟師在大搞“樓船外交”,威懾朝鮮之際,陸路的大軍,也已渡過了鴨綠江,一路蹣跚,經過兩百裡人煙稀少的土地後,抵達滿番汗。
這是秦朝最邊遠的亭障,僅有一座哨塔,常年隻駐紮著數十人,候望邊境。而沛水對岸,則是朝鮮的邊邑,增地城,也隻有百多人駐紮,兩邊就這樣孤零零地守在這世界儘頭,隔河相望。
可現如今,西岸卻一下子湧來上萬人。哨塔被公子扶蘇征用,其餘人則在周圍建起營房,營火的煙柱遮蔽天空,帳篷如同雨後的蘑菇般瘋長,讓滿番汗看上去像個新興的大城鎮。
“過了這條河,便不再是燕地了。”
取水造飯時,身為“屯長”的燕人衛滿站在沛水邊久久凝視,南邊是荒涼貧瘠的海岸和冰冷鹹澀的海水,北麵,則是無窮無儘的森林。才剛剛入秋,這裡已透著一股冷意,空氣濕冷而厚重。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衛滿在家鄉任俠好義,素有勇名,不成想,此番卻被官吏強征入伍。若是像右北平豪強臧荼那樣家大勢大,很容易讓人來頂缸,但衛滿還沒混出明堂來,被官吏一堵,沒能逃掉,帶回縣寺,隻能硬著頭皮服役了。
好在他憑著一股好勇鬥狠,做了屯長,大小也算個吏。
但這芝麻大的小吏,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兩千裡行軍,讓衛滿幾乎去了半條命,翻越千山時,他的屯足足少了四個人,一人犯病,二人失足滾下山,一人則是在逃跑時,被衛滿親手所殺!
說起來,那人還是衛滿的鄉黨,關係很是要好,衛滿卻毫不猶豫,割了他的腦袋回來複命。
屯裡剩下的人對這種殺害鄉黨的行徑頗有微詞,但衛滿卻將換得的賞錢往案幾上一拍,說道:“秦軍裡連坐製可不是鬨著玩的,若放跑了此人,吾等皆要為他頂罪!所以,要留一起留,要跑一起跑,自己逃走,坑害彆人,這算什麼?再有效仿者,便是這個下場!”
他讓眾人將賞錢分了,自那天起,衛滿不僅頗得屯中眾人崇敬,甚至連隔壁屯也願意聽他的。
眼下衛滿帶人來河邊打水,眾人紛紛相讓,更有欲討好者指著剛在西岸碼頭靠岸的一艘小舟道:
“衛屯長,那就是朝鮮的船。”
“真小。”衛滿鄙夷地說道,他們上個月在西安平,可是見識過秦軍運糧的六百石大船的。
“據說有位朝鮮的公子在裡頭,一身蠻夷打扮,他已登岸拜見公子將軍。”
“公子將軍”,這是燕趙兵卒對扶蘇的稱謂,一路下來,雖然關中兵與燕趙兵產生了許多矛盾,但這位公子與士卒同衣食的舉動,還挺得軍心的。
衛滿卻不領這份情,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眾士卒正說話間,卻見哨塔的門再度開啟,士卒們十分熟悉的公子扶蘇走了出來,旁邊跟著個頭上冠帶辮發的異國公子。
二人是攜手而出,扶蘇送到碼頭,朝鮮公子則登船後連連躬身作揖,扶蘇舉手還禮,他也不走,一直看著箕準的船到對岸,才帶著都尉幕僚們回哨塔中。
看到此幕,士卒們頓時議論紛紛,衛滿則道:“看這模樣,大概是談成了。”
“談成什麼了?”有懵懂的粗漢問道。
衛滿的目光變得凝重:“恐怕不消數日,將軍便要驅趕吾等渡河,離開燕地了……”
這件事,也成了是日下午,將士們夕食的主要談論話題。
秦軍百人一營,分左右屯,下麵又有十人一帳,分屯立灶。米和菜發到屯長手裡,五十人一起用餐,雖然會造成一定的不平均,卻也方便。
燕地征卒的食物比關中兵稍遜,食無魚,飯也是糙米,雖然沒有肉,但他們卻吃的很香甜,有了膠東糧船救急,士卒們不必再像翻越千山時那樣,食不果腹了。
也多虧了膠東運來的醃白菜,讓粗陋的飯食更容易入口。這是膠東農家廣種白菜後的產品,膠東最不缺的,就是鹽了。白菜撒鹽醃製後裝在陶罐裡,海運至遼東,成了軍中主要菜食,味道酸爽,嚼在嘴裡十分清脆,口感比士卒自己挖的野苦菜好多了。
邊吃邊聊間,衛滿卻放下了碗,低聲道:“我聽說了一個消息,關係到吾等生死,二三子可願聽聽?”
所有人停下動作,數十雙眼睛看向衛滿,大軍遠征,身為鄉黨的屯長衛滿,就是兵卒們的主心骨。
衛滿回頭看了看營外,讓眾人湊近,輕聲道:“我聽說,此番秦皇帝正滄海,明為嚴懲刺客同黨,可實際上,卻是想讓燕趙之士去異國他鄉送死!”
“啊!?”
眾人皆驚,但隨即又有幾個年紀略長,在其他屯有朋友的兵卒站了出來,這種說法,他們亦有耳聞,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亦有人遲疑道:“公子將軍仁厚,不止於此吧……”
衛滿卻搖頭:“再仁厚,他也是秦人,是皇帝之子!路上乏糧時,他假惺惺與吾等同食,天天喝粥,但一路上死的燕趙之士,還少麼?”
“一旦到了戰場,扶蘇定會偏袒秦卒,令吾等去填溝壑。一路跋山涉水,十死一二,聽說朝鮮之南,比千山更為蠻荒,再走上千餘裡,等打完這一仗,吾等恐怕十不存一!而秦人根本不欲吾等回燕地,恐怕要被強行留於海東偏僻之所,一生在此吹著冷風。”
燕人對秦人的信任,脆弱得像絲線,輕輕一扯就斷,被衛滿一嚇唬,不少燕人慌了神:
“怎麼辦?屯長?”
“怎麼辦?”
衛滿笑了笑,將一把匕首,重重釘在案幾上:
“我說過的。”
“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
“與舟師不同,大秦公子扶蘇,頗有君子之風!”
離開秦軍滿番汗大營後,箕準讓人拿木冊來,開始寫送去王險城的信,箕氏朝鮮用的依然是古卜的甲骨文,幾句簡短的話,半個時辰才能寫出來。
但與以往不同,箕準用的不是簡陋的木棍,而是扶蘇贈送他的“蒙恬筆”,墨也是中原的好墨,兔毫揮灑起來,讓箕準的字有些變形。
但這恰好能表達他的興奮,前些天,箕準在列口遇到了咄咄逼人的秦軍舟師,他屈尊前往洽談,可對方將領卻連他的麵都不見,派一個年輕小吏應付,態度傲慢,大有朝鮮方麵不抓緊點找扶蘇談判,他們就要兵圍王險城一般。
箕準無奈,南轅之後,隻能往北再跑一趟,前往朝鮮昔日的領土滿番汗。
滿番汗秦軍營地之大,兵卒之多,讓箕準印象深刻: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車綿延半裡。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杆,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後的豔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
和列口的樓船一樣,這帶給箕準巨大震撼,朝鮮就算舉國之力,也隻能湊不出這麼強大,且裝備精良的軍隊啊,看清雙方實力差距後,抵抗的心思,從來就不曾出現在他心裡。
帶著十萬個小心,箕準見到了扶蘇,但與他預想的不同,這位大秦皇帝的長子,卻格外的溫文爾雅。不僅對箕準態度和藹,贈他禮物,還通過譯者,表達了嬴秦與子姓朝鮮的久遠淵源,甚至當場吟誦一首《殷武》。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此乃商頌,箕氏朝鮮祭祀武丁,依然會唱,隻是詞句有所變化。
扶蘇讓譯者告訴箕準,這亦是秦朝打這場仗的目的,隻為伐滅滄海君。
至於朝鮮?大秦不打算對他們動武,隻需要朝鮮放開邊境,讓秦軍南下,順便借列口港屯儲糧食。
有了舟師唱的黑臉在先,箕準隻能滿口答應,若答應遲了,秦軍就不是借,而是要強奪了……
除此之外,扶蘇也表明了秦始皇的態度,朝鮮還必須正式向秦稱臣納貢,戰後,箕準隨扶蘇去鹹陽朝見皇帝陛下。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一封信寫罷,箕準回想起了《殷武》的後一句。
千年之前,來朝貢覲見湯武的,是周邊的小方國,嬴姓亦在其中,他們匍匐在湯武、武丁等赫赫子姓帝王腳下,瑟瑟發抖,甘願為奴婢。
現如今,輝煌的大邑商已亡八百年,在戎周淫威下,唯一保留了子姓獨立和尊嚴的朝鮮,跑了很遠,到頭來,卻隻能向昔日奴仆低頭……
唉聲歎氣間,箕準又失眠了,他走出房間,站在增地小邑城頭,眺望秦營。
營火遍野,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儘的星辰大海。
以箕準差勁的數學,即便數到旭日東升也數不完,秦營裡有多少營火。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麵,恐懼而又羨慕,卻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如此強軍,滄海君要倒黴了。”
箕準嘿嘿笑了幾下,又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夜漸漸深了,軍營裡的士卒都已入睡,安靜得隻能聽到火燒木柴的劈啪作響,負責守夜看火的人縮在火邊,頭一點一點,也開始打瞌睡。
就在這靜謐的時刻,某座營地帳篷中,在磨牙和呼嚕聲中,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驚呼!
“啊!”
……
“啊!”
滿番汗秦軍大營,公子扶蘇夢到自己兵敗後,羞愧自刎,驚醒之後,才發現是場噩夢,劍抱在懷中,身上已全是汗。
但隨即,他發現這根本不是夢,聲響來自營外!
扶蘇聽清楚了,是人的呼喊,馬的嘶鳴,甚至是金鐵交擊聲!各種聲音洶湧而來,有如海嘯!
自從楊端和不幸去世後,扶蘇重擔在肩,真的是枕戈待旦,他一個激靈起身,拿起劍就往外走,正好幾名親兵衛士推開門進來,匆匆下拜。
“出了何事?”扶蘇急促地問道。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一位近一個月來,被扶蘇視為左膀右臂的年長都尉抬起頭,他曾參加過伐燕之戰,戰功和身上的疤痕一樣多,從未畏懼過任何敵人,任何時候都談笑風生,但此刻,他的麵容,卻嚴肅如鐵:
“是營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