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為之奈何?”
祠堂的門再度被推開,即墨田氏的二家主田間大步走進來,卻見他兄長田角,還跪在列祖列宗的靈位麵前,愣愣出神。
雖然早在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郡守黑夫剿滅時起,田間就有預料,自家恐怕遲早也要挨一刀,但也心存僥幸,奉家主田角之命,田氏收斂了氣焰,敦順守法,不敢再像以前那樣,以即墨的主人自居,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如今情勢已經急切如火,秦軍圍了田府,並宣布了秦始皇帝的詔令,以參與私鹽貿易為由,定田氏之罪,要他們舉族遷徙到遙遠的關中北地郡去!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整個田氏都懵了,兵曹官吏曹參限田氏三日之內收拾妥當,不然就要讓兵卒進來“幫忙”了!
田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全家的主心骨田角更是失了魂兒,已經連續半天將自己關在祠堂,不見任何人。
田間不忿赫赫大族就這樣破滅,跪下推著田角道:“兄長素來多謀,難道就沒什麼辦法?”
田角卻看了弟弟一眼,苦笑道:“當年齊康公被從臨淄宮室強遷去海濱時,他能有什麼辦法?”
田間愣住了,那是兩百年前的事,當時的田氏多威風啊:齊國之政皆歸田常,田常的七十多個兒子,成了齊國七十餘城的城主,儘誅鮑、晏、監止及薑呂公族。
田氏代齊,已經水到渠成,田齊太公嫌棄傀儡齊康公在臨淄礙眼,隨便派了個手下,將他趕到芝罘島去。
據說齊康公連三天都沒有,薑齊數百年積累的財寶,統統不得攜帶,連後妃都要留下,隻能孑然一身,帶著兩個老奴上路、
到了海邊,他隻有一座小城作為食邑,到後來,連那座小城也被收回了,年邁的齊康公名為國君,實為乞丐,沒了生計,隻好在斜坡上挖洞為灶,捉飛雀拾海蚌為食……
其他呂氏公族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宅邸田畝,都被新來的田氏新主子所占,他們隻能被驅趕到邊緣地帶,一個個持續數百年的顯赫大族,就此破落……
可現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諸田倒黴了!
“秦與吾家,就好比昔日田氏與齊康公,齊康公能抗田氏之命麼?”
田角很清楚,最初時,秦吏不通本地言語,不熟田畝賦稅,出了郡城後,就是兩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聾子!
想要頒布法令,征收賦稅,每一件都需要田氏的人幫忙,田角及其弟田間雖不為官,但田氏族人、門客做小吏的不在少數。
可自從黑夫來到膠東後,卻開始施展手段,他扶持晏、國、高等薑齊時的沒落舊族,讓他們派遣子弟加入官府,取代田氏的位置。此後,又開設公學,禁絕私學,使膠東士人也隻能以官府為尊。
“做了這些之後,黑夫郡守治理膠東,已經不再需要田氏了。”
單是如此,還不足以輕易撼動田氏根基,但黑夫郡守是個粗人,對付田氏,他不想溫水煮青蛙,卻借著秦始皇東巡之機,來了一招釜底抽薪,要將整個即墨田氏暴力強拆!
秦始皇東巡,至少有三千兵卒隨行保護,膠東官府倚仗的實力驟增,黑夫狐假虎威,彆說讓田角兄弟遷徙,就算要將他們抓起來殺了,有秦始皇在即墨鎮著,也無人敢反抗造次……
雖然諸田念念不忘複齊,但他們對秦始皇,卻又有巨大的恐懼,猛虎在側,隻能戰戰兢兢,一動不敢動。
“形勢變了,此時反抗,隻有死路一條!”
田角摘下著弟弟田間腰間掛著的劍,將它遠遠拋了出去!
“那我家隻能任人宰割麼?”
田間絕望不已,痛苦地跪在先祖靈位前,捧著臉哭泣。
雖然官府給了三天時間,但田氏家大業大,田產數萬頃,幾乎占了即墨田地的小半,又有賓客徒附近千,莊園樓閣無數。如今被強製舉族遷徙,過去的積累統統都要廢棄,頂多帶著點金銀綢緞上路,家產則要被官府以低價賤買,在即墨經營百年的人心底氣,也將毀於一旦。
大樹轟然倒塌,移往他處,恐將萎靡不振,在田間看來,他們家失去的不止是過去、現在,還有未來!
“也總比夷族後,一個人都活不下來強!”
田角卻有自己的想法,他扶起弟弟,指著祠堂靈位最上麵那一位道:“田氏並非齊地土著,吾等的先祖田敬仲諱完,他來自陳國,來自淮陽……”
陳完本是陳國公子,後來因陳國內禍,攜家帶眷逃出淮陽,流落到齊地,投靠了齊桓公。
那不過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陳完到了齊國,最初隻是一個區區“工正大夫”,地位不高,後來卻一步步做到了卿,甚至竊齊稱王……
“鳳凰於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於薑。”
田角唱起了這首古老的歌謠,田間擦乾眼淚後,也應和了起來:
“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與京!”
這是田氏的史詩,也是他們家族信奉的一個真理:
不管遷往何處,不管最初時多麼卑微,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田角已下定了決心,他要與奮起反抗的夜邑田氏,走一條不一樣的道路了。
“立刻遣散奴仆,散儘一切家財分給田氏的親家、鄰居、門客,除了容易攜帶的金銀細軟外,吾等此番西遷,隻帶兩樣東西。”
“一樣是先祖的靈位!”
田角小心翼翼將陳完、田常、即墨大夫田種首的靈位捧起,擦拭得一塵不染,抱在懷中,他們代表了田氏引以為豪的曆史,萬萬丟不得。
田角懷揣靈位,邁步走出祠堂,外麵,冬天即將結束,陽光重新普照大地,照在外麵跪了良久的十餘田氏子弟臉上,他們或憤慨,或絕望,或躊躇。
“第二樣,便是子弟!隻要子弟尚存,哪怕即墨田府被拆了,哪怕去了北地,我家被強分為數十家,一樣能團聚在祖先靈位之下,繁衍生息,五世八世之後,必能複為大族,鳳凰於飛!”
……
當冬天來臨時,枯萎的不止是一株樹木,而是整片森林,秦始皇三十二年的這個臘月,遭到暴力強拆的不止是即墨田氏,還有膠東郡各縣的“諸田”,不管有罪無罪,每個縣,財力和聲望最顯赫的田氏,都要遷徙去秦朝本土,或是北地,或是房縣,不一而足。
而根據遷徙順序的不同,秦始皇還大筆一揮,給這些“諸田”賜了新的氏名,以次第相區彆,分列為第一到第八氏……
於是乎,即墨田氏的田角,就榮幸地成為了“第一角”,他弟弟必須分家出去,就成了“第二間”,其餘諸田,則是第三、第四到第八不等。
在諸田看來,這是巨大的羞辱,卻也無可奈何,秦始皇在膠東鎮著,此地水陸大軍雲集,他們能怎麼辦?
秦吏隻給諸田三天時間,也有到時尚未處理完家產的,央求寬限幾日,卻招致了秦吏的白眼:
“皇帝陛下三天內便要離開膠東,諸田務必在他走之前上路,汝輩何德何能,敢讓陛下等候?”
小吏們說的沒錯,一月初一,第一股春風吹到膠東時,就在諸田垂頭喪氣西遷之際,秦始皇的車駕,也離開了這處避冬的行宮……
作為隨行官員,葉騰也要告彆女兒女婿,還有小孫子了,臨走前,他偷偷告訴黑夫道:“據說陛下此番東來,對停留較長的薛郡、臨淄、膠東三地,都留下了一字評語。”
黑夫豎起了耳朵:“薛郡的是什麼?”
葉騰一笑:“矮!”
黑夫啞然失笑,這大概是因為秦始皇在泰山封禪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雖然封禪結束了,但傲嬌的秦始皇帝,卻轉過身,對著泰山、梁父比起了小拇指,嫌棄它們太矮。
儒生們為古王籌劃的天下中心,卻承載不起秦始皇的宏圖大誌,那什麼山才能讓皇帝歎為觀止呢?
“怕不是昆侖、天山才行哦……”黑夫暗暗吐槽。
至於皇帝對臨淄郡的評價,則是“鬨”。
臨淄人多啊,莊嶽之市人頭攢動,且沒有鹹陽那般有法吏用律令繩之,所以顯得有些喧鬨混亂,再加上在泰山遇挫的儒生們不服,到了臨淄以古非今,誹謗皇帝,惹得秦始皇勃然大怒,嫌棄臨淄吵吵,也是必然的。
“那膠東呢?陛下如何評價?”黑夫求問葉騰。
葉騰捋著胡須,豎起右手大拇指道:“還是一個字,善!”
善就是好,但能得到秦始皇這個評價,實在是不容易啊……
黑夫從皇帝進入膠東,便在下密鹽灘展示自己的治理成果,到夜邑讓陳平閭左三呼萬歲,對皇帝歌功頌德,搞足了形象工程。
皇帝畢竟沒見過後世更誇張的,所以還是很吃這一套。
中間在芝罘島,差點被方術士搶了風頭,幸虧他們運氣差了點,沒等來海市蜃樓,又被黑夫截胡了關鍵人物徐福,屢屢讓皇帝失望,喪失了競爭的本錢。
黑夫才能把這場尋仙長生之旅,重新拉到“問蒼生”的正軌來。
即墨公學的教育,冬日裡一碗熱騰騰的白菜豆腐湯,提議設立工農實用之學,最後是對諸田的遷徙。相比於守舊的薛郡和鬨哄哄的臨淄,秦始皇看到了一個在黑夫整治下,欣欣向榮的膠東。
皇帝安排黑夫來任郡守,一年內,黑夫便交上了一篇令人滿意的答卷,更難得可貴的是,很多製度,都能作為全國典範,加以推廣。
“現在皇帝應該知道,我不僅能出將,假以時日,亦能入相了罷……”
黑夫暗地裡琢磨,卻在送秦始皇離開即墨時,被喚到了禦駕前!
……
秦始皇還是老樣子,對賞罰都十分謹慎,他沒有過多表現出對黑夫的勉勵和誇讚,隻是在提醒黑夫“一年內剿滅海寇”的限期後,忽然問了黑夫一個問題。
“卿莫非還未有字?”
黑夫一愣,垂首道:“臣出身低微,成年時連氏都沒有,更彆說表字……”
表字,是貴族男子的專利,正所謂“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加冠之後“表字”就會替代“名”,成為尋常的稱呼。
陵於戰國後,一般的小貴族地主都有不起字,得大貴族才有,比如張良字“子房”,項籍字“羽”。張蒼的“子瓠”,則是荀子在他成年禮時取的。
像黑夫、劉季這樣的大老粗,名都取得那麼隨意,更彆說字了。
黑夫雖然發達了,卻也沒想到要給自己弄個字。
秦始皇大笑道:“如此甚好,卿如今已是封疆大吏,爵為大上造,位已尊崇,豈能無字?朕今日且賜你一字!”
群臣皆驚,連黑夫也被頗為詫異,他想過,秦始皇在對膠東之政稱善,會怎麼犒賞自己。
或許是口頭褒獎,或許是賞金若乾,卻沒料到,居然是賜字!
雖然知道這是手段,但黑夫依然有一絲感動,他努力壓著自己的情緒,垂首驚慌失措道:“臣何德何能?敢得陛下賜字?”
這是為臣者該有的惶恐作態,但皇帝說的話,是不容置喙的,也無法收回的。
“李信的字,亦是朕為他取的。”秦始皇想起了自己的愛將,白馬黑犬,李信已為候,但黑夫在膠東做的這些事,亦有大功,他年紀太輕,封侯尚早,但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優寵。
秦始皇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怎麼取合適,黑夫心裡想的卻是,聽說表字不能亂取,一般都要與名相互對應。比如端木賜名賜,字就是子貢;孔丘名丘,字為仲尼,尼,就是他出生的尼山。
所以,秦始皇會怎麼給他取字呢?
“不會是黑板或是子廁吧……”
黑夫想起當年秦始皇笑眯眯問他是不是“公廁校尉”,不由頭皮發麻。
卻不料,秦始皇打量了一眼四周後,指著龐大隊伍身後的城池道:
“即墨!”
“啊?”黑夫和群臣疑惑地抬頭。
卻聽皇帝大笑道:“黑者,墨也,黑夫治即墨甚善,字亦即墨,可為佳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