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萬馬齊暗究可哀(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1596 字 9天前

“臣有一個法子,不必禁百家、燒史、焚書,便能達到丞相所說的一輿論、人心之效!”

黑夫很理解李斯倡議“焚書”的緣由,從封建郡縣之爭開始,部分儒生士人鼓噪複古已經很久了,自泰山封禪,他們與朝廷離心離德後,有頗多的人以古非今,表達自己的不滿。若是放任不管,任由謠言誹謗流散,長此以往,的確會動搖帝國的根基,這是皇帝無法容忍的。

既然有商鞅這個前輩燒詩書明法令在前,焚書,就成了最簡單也最便捷的方式……

但將打擊麵從《詩》《書》擴大到整個諸子百家,且要全麵禁止言談、教學,甚至到了滅天下私學的程度,實在是太誇張了。

那樣的話,燒的可不止是《詩》《書》和六國曆史,想想吧,荀子的《天論》,墨家那些簡直可以稱之為物理學的理論,眼下在皇帝和李斯眼中雖是“不中用之學”,但假以時日,未嘗不能成為科學的萌芽。還有後世膾炙人口的《莊子》等書,若也不由分說,被一把火焚得乾淨,在黑夫看來,簡直是在暴殄天物。

雖然官方博士藏書沒燒,可一旦這些知識僅有寥寥數人能夠接觸,在民間沒了流傳的空間,傳播就是犯法,它們距離徹底消亡也不遠了。

每個國家都必須有自己的核心價值觀,官方也會大肆宣揚,但若將其他學科全部禁絕,讓人天天背富強、民主、文明、和諧這二十四字真言和黨紀黨規,誰受得了?

思想需要統一,但卻不能太單一,春秋戰國創造的百家之學,如同野蠻生長的百花齊放,姹紫嫣紅,滋潤了後世兩千年。若一棍子打死,讓華夏出現文化斷層,實在是可惜。就像是田地裡,雖然雜草除儘,然穀物的繁盛之下,其生態係統亦是脆弱的。

曆史上無數次證明,將學術問題政治化,打壓異己,獨尊儒術,搞文字獄,可以短時間內讓反對的聲音消失,遺害卻是無窮無儘。

萬馬齊喑,終究是可哀的事。海納百川,方能成其大也。

人作死就會死,那些嘴長的儒生黑夫救不了也不想救,他隻希望,切勿擴大化,讓其他無辜的池魚也被殃及。

今日之事,或許會得罪李斯,但以黑夫對皇帝的了解,或許他更樂見自己表達出不同的想法呢……

當眾和李斯搞辯論賽?沒那個必要,管你說得天花亂墜,激情澎湃,黑夫知道,皇帝和法家,根本不關心長遠的未來,他們隻看現實,隻看成效!

於是黑夫便立刻直插主題,抓緊每一次說話的機會。

“陛下!我聽說過一句話,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一味禁絕私學,儘焚其史,其實無濟於事,民間總會有暗中口口相傳者,豈能堵得過來?”

親近李斯的五大夫王戊聞言,立刻道:“膠東郡守,你在諷刺陛下是周厲王?諷刺丞相是榮夷公?覺得此舉會導致道路以目,國人暴動,天子出奔麼?”

“若沒秦始皇鎮著,還真有可能。”

黑夫心中暗道,嘴上卻笑道:“五大夫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輿論如流水,應該像大禹治水一樣,與其一味堵塞,不如且堵且疏,使之歸於海中!”

秦始皇製止了還欲再與黑夫強辯的王戊,問道:“怎樣且堵且疏?”

黑夫道:“臣先談私學,再談史書。”

“誠如右丞相所言,不論是儒、墨、道等,皆有法先王之說,但人無完人,何況學派?常常糟粕與精粹並有,門徒也是魚目混珠。但儒家教人忠君,這點並無過錯。墨者自從惠文王時入秦,為我大秦貢獻了不少能工巧匠、機巧器械,兼愛非攻之言雖不可取,然尚同之言,於統一天下也大有裨益。”

“臣去膠東赴任時,也有儒生不服法教,於是臣下令,凡是郡中欲開私學者,都要在郡府學過律令,這才授予私學符節,可以開壇設學。那些夫子們,不得教授齊史、齊字,且要用官府編篡的課本授學,宣揚諸夏同祖,秦齊一體。同時,大興公學,士人考試優異者賞錢。半年下來,公學日益昌盛,遲早會整合私學,民間私學雖未絕,卻再沒有人敢以古非今,誹謗當世。”

“故臣以為,膠東之事,可以推廣至天下,對百家之學加以甄彆,違法者禁絕,無過錯者,便將其納入祭酒治下,不用一棍子打死……”

李斯聽明白了,黑夫這是在極力推銷他的“膠東模式”,竟想讓那些舉措變成國策!

他能感受到,此子的熊熊野心!

“一郡如何與全天下相提並論?”

李斯搖頭:“陛下,臣之策如火,膠東郡守之策如水。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若馳私學之禁,遲早還是會同先前一樣,複古之聲難息,還是禁之為便!”

“二卿之言皆有理。”

秦始皇卻不置可否,問黑夫:“對六國史書,難道也能且堵且疏?”

這是道送命題,但黑夫卻應道:“然也!如右丞相之言,禁絕民間私藏六國、春秋史書,統統收繳到鹹陽,此為堵。但收繳的理由,卻不必是焚書,或可宣稱,大秦欲修古往今來數千年之史,故收天下史書雜考之,有誌之士,亦可入朝協助修史,此為疏!”

“修史?”

秦始皇皺起眉來,群臣也麵麵相覷。

黑夫道:“沒錯,由朝廷出麵,修五帝、夏商周及春秋六國之史,貫穿古今,彙為一本!”

也難怪他們不太理解,司馬遷的爺爺這會估計還沒生呢,中國還沒有為前朝修史的傳統。列國修的都是自己的編年史,如魯之《春秋》,晉之《乘》》,楚之《檮杌》,秦之《秦記》。

不過也有例外,張蒼恍然大悟,立刻出列道:

“陛下,臣曾任柱下史,禦史府石室中,曾收錄魏國史書,因以竹為書,以年為紀,亦稱《竹書紀年》,與彆國之史不同,竟是從五帝之事開始記載,故有《五帝紀》《夏紀》《殷紀》《周紀》《晉紀》,最後才是《魏紀》……”

魏國的這部史書,可以說是為前朝修史的典範,也是黑夫設想修史的範例。

李斯不以為然:“天下之士,常以前代、六國之史譏諷朝廷法令行政,禁尚不足,豈能修之?這不是南轅北轍麼!”

黑夫卻一笑,說起一件不相乾的事:“在右丞相眼裡,堯舜時代是怎樣的?”

李斯淡然道出了他的觀點:

“孔、墨之學,均稱道堯、舜,然取舍大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但都自稱得到了真傳。自儒士稱道的殷周之際到現在八百多年,自墨者所推祟的虞夏之際到現在兩乾年,其史已不能儘知,三千年前的堯舜,更是無法確定!儒墨說那是極盛之世,然我以為,均是編造的偽言,這些法先王者,不是愚蠢,就是欺騙!故老夫不談堯舜!古法先王者均可論罪!”

“堯舜不足法也,右丞相真知灼見!”

黑夫翹起了大拇指:“依我看,這世道,非但不是越古越好,實是相反,越往古越差!”

“啊!?”

原本以為,黑夫是在幫他的左丞相王綰大驚失色,李斯也微微一愣,倒是秦始皇眼前一亮,來了興趣。

拋出驚人之語後,黑夫道:

“臣在鹹陽時,有幸讀過《韓非子》中的《五蠹》一篇……”

李斯瞥了一眼黑夫,這是皇帝最喜歡的文章,而每每提及韓非,秦始皇常是既悔且憐,也會想起來,是李斯給韓非送去了毒藥。

黑夫仿佛不知,侃侃而談:“韓子在五蠹裡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這時出現了—位聖人,他在樹上搭巢穴,避免地上之害,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

“當時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惡臭,傷害腸胃,民多疾病,壽命短暫。這時候,又出了一位聖人,他鑽燧取火,用來燒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使民少病多壽,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有巢氏、燧人時,人以木為兵器。到了神農之時,以石為兵器,砍伐樹木,開始建立屋舍。大禹之時,這才學會了冶煉,以銅為兵,開山疏導河流。到了近數百年間,又作鐵兵,到了陛下施政這幾年,百姓才多以鐵製農具耕田犁地,較銅農具更耐用,力半而功倍。”

“如果到了如今,還有人巢居,茹毛飲血,鑽木取火,那一定會被認為是不開化的蠻夷!若有人以石鐮收割糧食,亦會被認為是貧賤閭左。”

“故燧人、有巢,號為聖人聖君,但與現世相比,不過是植立之獸,既愚且暴,尚不如今之黔首。神農之世,哪怕是帝王,也是穴居藿食,尚不如今之士人。以此觀之,越古的時代,豈不是越差,若推到萬年前,更是仿若禽獸!”

複述完韓非的理論後,黑夫擲地有聲,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簡而言之,世道必進,今勝於古,此乃天演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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