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見過君侯!”
從馬車上下來,入了府邸,黑夫就看到,王賁那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裡,身著玄服,頭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飾之。
王賁不是黑夫直屬上級,也並非臨淄郡守,而是鎮守齊地,總領四郡兵事的“將軍”,地位比黑夫高,當然不必搞什麼城門相迎,站在室內等他來就行。但就衝這位的資曆和爵位,黑夫也不能怠慢,上前作揖,行晚輩之禮。
雖然王賁已年近五旬,鬢角已染上了一層白發,好似地上的霜雪,但黑夫還是違心地說道:
“多年未見,君侯依然英姿勃勃!”
王賁也上前,朝黑夫拱手,等黑夫抬起頭後,端詳了他一番,奇道:“尉郡守見過我?”
“八年前,黑夫在君侯軍中做屯長,參與過圍攻大梁之戰,又從外黃縣運糧秣至軍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後又有幸觀看魏王假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而降將軍,將軍勇武,何其壯哉!”
滅魏之戰,是王賁此生最得意的一仗,兵不血刃而亡萬乘之邦,如此說來,黑夫不但曾從王翦伐楚,竟也做過他的舊部,二人的關係,一下就拉近了不少。
“不曾想,你與我家,還有這等淵源。”
王賁露出了笑,邀請黑夫入室內詳談:“昨夜才降過雪,進去說話罷。”
外麵正下著小雪,黑夫他們為了趕時間,離開沛縣後,基本上日夜兼程,沒有過多停留,馬速很快,即便在封閉的車輿內,也凍得夠嗆,如今一進室內,頓時一股暖意傳來,而熱源,就來自可以讓兩人對坐的土炕。
黑夫樂了,三年前,他在北地郡讓人鼓搗出暖炕,最初隻是他府中使用,慢慢地,被葉子衿當做小恩小惠,教予北地郡官宦人家。兩年前,又被同樣很冷的隴西、北地學了去。一年前,帶暖炕的居室在鹹陽風靡,不曾想,這麼快就傳到臨淄來了。
王賁邀請黑夫上炕,隔案幾對坐:“我幾年沒回關中,那邊真是日新月異。幾乎每年,都有新鮮事物傳到臨淄來,先是薄薄的紙張,後是高鞍馬鐙,聽說,都是尉郡守所製?”
黑夫道:“黑夫隻是胡思亂想,真正做出它們來的,是墨者和工匠們,而證明其的確有用的,則是刀筆吏、將卒騎從。”
“那證明這暖炕有用的,便是我這種,受過傷的老邁腿腳?”
王賁拍著身下的炕道:“這是吾子讓鹹陽工匠來做的,說是怕我年紀大了,舊傷複發,懼寒。”
他笑道:“這不肖子雖被人戲稱為‘失道校尉’,在塞北丟儘了王氏的臉麵,卻也孝順。”
蒙恬、李信、黑夫,是討伐匈奴最大的贏家,而馮劫、王離,則是輸家。王離因失道未能支援到河南地,無功而返,被秦始皇削了一級爵,對他打擊不小,如今沒有被任命新的職務,在家照顧年老體衰的王翦,打理田地產業。
黑夫接話:“小將軍隻是運氣差了些,陛下方有事於西方,有的是再度立功的機會。”
“我也是如此與他說的。”
王賁道:“男兒勿要輕易氣餒,李信將軍遭逢大敗,尚能知恥後勇,立下赫赫大功,何況是他?尉郡守做郎官時,與犬子是同僚,平日裡還要多寫書信去,替我勸勸他。”
“老子跟王離又不熟……”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但王賁代表王氏軍門對他的親近和善,又豈能聽不出?這小王將軍,和老王將軍一樣圓滑,可那小小王,怎麼就沒學到其祖、父的處事之道呢?
王氏,秦滅六國的第一功臣,如今卻過得不好,王翦日益病重,王賁滯留齊地,王離又遭遇挫折,一時間朝中無人,雖然在軍中還有些舊部威信,但相比於蒙氏這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是日益式微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不得不佩服秦始皇的手段,功高震主,一向是開國統一後的大難題,放了後世,曆代開創者基本都要殺一波功臣才能安心。但秦始皇卻隻是略施手段,王氏就如流星隕落般衰弱下去了。雖然對王翦、王賁來說,略有些不公平,但總比屠戮要好無數倍。
總之,因為王氏局麵不利,所以麵對和王氏有些淵源的黑夫,王賁便表現出一副以子侄待之的姿態。
“接下來,便是問我對齊地、臨淄印象如何,然後說一說治齊地治膠東的難處,末了拍著胸脯說,孺子彆怕,本將軍罩著你罷?”黑夫暗道。
果然,飲過燙熟的溫潤黃酒後,王賁便發問了。
“尉郡守,入齊何見?”
黑夫一笑:“我從薛郡入濟北,卻見泰山在左,亢父在右,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實乃險固之塞也。在濟北時,行經午道,雖是寒冬臘月,霜雪陣陣,道上仍然東來西往,商賈繁盛絡繹不絕。沿著濟水東來,又見山林川穀美,天材之利多,鐵山煙火不絕,海濱魚蝦販至內地。總之,語其形勝,則不及關中之險阻;語其封域,則不及荊楚之曠衍。但其富足人眾,則不亞於兩地。”
黑夫赴任前,照例從張蒼那搞了不少關於齊國的書,尤其是講山川地理的典籍文獻。原來,齊國八百年前剛受封時,人口是很少的,畢竟這裡是海濱鹽鹵之地,農業不好搞。多虧了太公望因俗而治,與東夷人相善,勸其紡織女功,極其工藝技巧,通魚鹽之利。於是遠近的夷人都來歸順他,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於此。
於是齊國便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都得仰仗齊國,紛紛斂袂朝拜。
到了後來,齊國一度中衰,但管仲卻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業,設輕重九府,專門管理財富貨殖,於是齊桓公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從那時候起,齊國的人煙繁盛,大國地位,就奠定下來了。到戰國田齊威、宣兩代時,甄於極盛,齊閔王能和秦昭王並列東西帝,差點瓜分天下,靠的就是這雄厚的國力。
而近半個世紀來,秦和其他五國年年開戰,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齊卻奉行孤立主力,閉門而守。整整五十年的和平,讓這裡成了天下最安寧富足的地區。秦滅齊又是和平統一,所以齊地的繁榮,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黑夫對齊地的形勢觀察的不錯,王賁頷首道:“不錯,齊南有泰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亦可謂四塞之國也,當初若非齊王建及後勝不戰而降,欲滅齊國,恐怕還要費一番氣力。”
黑夫記得自己四年多前入鹹陽時,正好在灞橋上見齊國君臣被俘入朝,十分淒慘,還當場撞死了一位不願受辱的忠臣。
而那投降的齊王建,也沒好下場,秦始皇對這些投降的六國君臣絲毫不客氣,他將齊王建安置在邊遠的共地,居處在荒僻的鬆樹、柏樹之間,當地官吏也鄙夷齊王,不供給食物,最終活活餓死……
至於後勝?既然全天下都已經歸秦了,這個家夥就再沒了用,被李斯將秦賄賂的金銀錢帛全搜刮一空,貶為庶民,流放到蜀郡去,再沒了音訊。
黑夫好奇的是:“齊人憐惜齊王建麼?”
“尉郡守聽聽就知道了。”
王賁一拍手,有個樂官和舞姬便從外麵進來了,樂官鼓琴,舞姬大聲放歌:“鬆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歌詞簡單,曲子哀傷而無奈,但齊人怨恨齊王建不早點與諸侯合縱攻秦,聽信奸臣賓客之言,致使國家滅亡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等樂官舞姬退下後,王賁歎道:
“齊王建雖昏庸,但死得淒慘,齊人且恨且憐,依然懷念著故國啊。”
黑夫深以為然,他一直覺得秦始皇這麼搞有些不妥,滅其國後,其實不必苛待其君,封個安樂公昏德公啥的,當豬一樣軟禁著,好過虐待餓死。
雖然當地百姓也恨昏君,可事情傳回來後,難免會生出一種悲憤之情,同仇敵愾之心,楚懷王就是最好的例子。隻可惜那時候的他人微言輕,眼下六國君主差不多都死光了,而六國貴庶之怨恨未消,亡國的恥辱和悲哀依然縈繞在他們心頭,對秦的統治,自然消極配合。
這時候,王賁又問道:“尉郡守方入齊地,便知其險要形勝,入臨淄又何見耶?”
黑夫道:“臨淄甚富而實,且人口眾多。我的家鄉南郡,江陵城號稱朝衣鮮而暮衣蔽,到了臨淄,我才發現,此地遠勝於江陵,不亞於鹹陽。儘管來時天氣不好,入了城後,走在塗道上,卻真的是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
有點後世十一國慶去古城景點的感覺,看啥風景啊,光看人了,不過黑夫早就習慣了,隻是在王賁麵前故作感慨。
王賁笑道:“尉郡守是剛好趕上集市日了,不過你途經的,隻是外圍不算擁擠的街巷,若出了府邸往北,便能到臨淄最繁華的莊、嶽兩條街道,每逢開市,都要敲滿三百下鼓,散集時,敲三百聲鐘,十分壯觀,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是朝滿夕盈。其民無不吹芋鼓琵、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蹴鞠者。”
這些人裡,有無償表演自娛自樂的,也有類似後世賣藝者的人,擺了個攤位,吸引人停下來觀看,討一點賞錢。
而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漢之皮革骨象,吳越之楠梓竹箭,燕趙之魚鹽旃裘,魏韓之漆絲絺紵,都在臨淄莊嶽之市彙聚交易,人來人往,聲音嘈雜,塵土飛揚。當然,這一切也並不是免費的,據說一月之內,莊嶽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於鹹陽、邯鄲……
“難怪我一路所見,都家殷人足,誌高氣揚。”
人眾殷富,寬緩闊達,這就是齊人的特點,他們通常是是市民、工商、漁夫,做了幾百年生意,較少農耕的固守心態,想象力豐富,不喜歡法律限製,日常生活豐富多彩,簡直是隻知道耕戰打仗砍人頭的秦人反麵……
光是想想都明白,秦要統治齊地,有多麼難。
於是黑夫問道:“敢問君侯,臨淄人口幾何?”
王賁鎮守臨淄五年,當然知道:“臨淄中七萬戶,口數,不下四十萬!”
黑夫咂舌,鹹陽在秦始皇滅六國後,遷了那麼多人口進去,擴建了許多土地屋舍,城區也才五十多萬吧,臨淄果然是天下第二大城市。
他又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臨淄四十萬人口,而從西邊來此處的關中秦吏,又有多少?”
“你問到點子上了……”
王賁眼中,露出了一絲疲倦:“雖然臨淄駐軍過萬,但多是每年輪換戍守,且大半由中原各郡征發,秦地畢竟太遠了。至於從關中過來,常年留任,官大夫爵位以上的治民秦吏……”
他伸出四個指頭:“僅有四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