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色婚配,今夜之後,我劉季便大不一樣了。”
手裡端著酒盞,已經從大胡子變成短須漢的劉季洋洋得意,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各地朋友聞訊趕來,劉季重義氣,少不得要一一接待,日頭還在正午時,就喝得滿臉通紅。
老爹劉太公從屋子外路過,換了往常,早就衝進門來,劈頭蓋臉一頓罵了,但今日,卻隻是努了努嘴,沒管劉季。
他那寡居的大嫂,還有二哥劉喜,過去一向瞧不起劉季,今日卻也換上了笑臉,幫著忙裡忙外,準備婚宴,雖然暗地裡少不得罵一句,將好女兒嫁給劉季的呂家,真是瞎了眼!
也就老媽劉媼進來勸劉季:“季兒,莫要再喝了,昏時還要去迎親!”
“這不是還早麼。”
劉季安慰頭發斑白,已過六旬的母親:“再說了,我的主婚之人蕭吏掾還沒到!”
“你呀,得此佳婦,要好好過日子,今後可勿要再像從前那般混鬨了。”劉媼苦口婆心,但想到劉季的好婚事,就忍不住笑歪了嘴。
本以為兒子要單身到老了,或者哪天帶著跟他有染的那個曹寡婦,或者開酒肆的王媼、武負回來湊合過,誰料卻能娶得好人家女子!
她最初揣度,那家姑娘肯定很醜,才願意下嫁劉季,可聽從沛縣來的人說,呂公的長女,可是十分美麗,連縣令都想討去做妾的……
這真是劉氏祖宗庇佑啊!劉媼並不覺得這是兒子的原因,隻能歸結於鬼神。
劉季雖然放浪,但心裡也有譜,便倒扣了杯盞,守住了底線,沒有像在泗水亭裡一樣,在王媼、武負兩家酒肆裡一樣,喝得不省人事。
他晚上,還有正事要辦!想到這,劉季就感覺美滋滋的。
坐在自家院子裡烤火醒酒,劉季回憶起這場親事談成的經過,還真像是做夢一般……
他的新娘叫呂雉,其父稱為呂公,呂公膝下有四個兒女,長子呂澤,次子呂釋之,三女呂雉,還有個小女兒,才十來歲,劉季也不關心她叫啥。
呂公是單父縣人,單父是沛縣西邊的鄰縣,屬於碭郡。
呂氏在單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隻因為長子呂澤在單父任俠,招惹了仇家,為避其禍,便舉家遷徙到了沛縣。
之所以搬遷到沛縣來,是因為呂公與同樣來自梁地的沛縣令是朋友,相交甚深。
三個月前,呂家搬遷選定宅邸後,大開酒宴,呂公是鄰縣名士,又是縣令老友,於是沛縣的頭麵人物紛紛到場。縣令讓蕭何主持酒會事務,坐席的安排,按照禮金多寡分配,禮多者上席,禮少者下席,不滿一千的,在大堂外就坐。
劉季當時正在泗水亭,聽聞此事,也去湊熱鬨。
他興衝衝來到呂公新宅前,眼見得來客送禮的金額一一寫在名冊上,又聽得負責接待的小吏高聲唱說禮錢多少,席位上下。劉季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褡褳,每月的俸糧,他多是換成了錢,再買酒與朋友聚飲,眼下一文錢都沒。
但劉季就是劉季,他竟大搖大擺地走向呂府大門,鼻子裡哼了一聲,大聲唱說道:“泗水亭長劉季賀錢一萬!”
然後,就不管驚呆了的小吏,徑自朝大堂上席而去,一屁股坐在一個好位置上。
一時間,門前堂上,賓客謁者,無不麵麵相覷,呂公也大吃一驚,從堂上起身,親自迎到劉季麵前,想看看這是何方貴客。
在沛縣,為人做庸,一年可得兩千錢上下。鬥食小吏,一年有九十六石米,換算成銅錢,也不過三千上下。沛縣令秩六百石,一月俸祿千餘錢。
故每逢婚喪娶嫁,金錢禮數,一般以百錢為單位。賀禮過了一千,便是上客之禮。賀禮以萬錢計,已經是郡官卿士級彆的往來數字,沛縣小地方,鮮少有這樣的事發生。
蕭何知道劉季家境,肯定是出不起萬錢的,便替他打圓場說:“呂公,劉季這個人,愛說大話,成事少,不要當真。”
呂公卻不以為怪,笑而不語,細細觀察起劉季來。
這老頭有一項本領:相麵,卻見劉季隆準而龍顏,高鼻寬臉,相貌不俗,隻是……胡須短了些。
但隨即呂公又遺憾地嘖嘖嘴,暗道:“可惜啊,少了一把美須髯,否則,就真是貴不可言了!”
在呂公眼中,劉季本來不俗的麵相,似乎是被某種忽然出現的運勢強行影響,大打折扣,但仍是呂公見過的人裡最好的。
麵相隻是第一印象,不一定準確,呂公回到主座,開始觀摩劉季的言行舉止。
卻見劉季虛報了賀禮坐了上席,卻毫無自責不安之意,酒席間,意氣自若,取笑客人,頤指氣使,儼然一副上客主人神情。呂公暗暗稱奇,給此人定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標簽。
僅僅如此,仍不足以讓呂公嫁女。沒想到的是,呂公的長子呂澤居然認識劉季,主動過去,與之說了一些話,二人都當過遊俠,好結交朋友,一時相談甚歡。
呂澤借著更衣的機會告訴父親,彆看劉季窮,隻是個小亭長,卻在沛縣交友廣泛,仗義疏財,名聲很響亮,他熟悉諸吏,並和豪強雍齒、王陵都有往來,不可小覷也。
他們家是避禍而來,想在沛縣立足,光靠同樣是外來者的沛令可不行,還需要一個本地豪傑人物做依仗。
但若太強,就成了呂氏依附於其上,所以必須要選擇一個目前地位不顯赫,但未來可為一方人物的潛力股……
“外黃張耳最初時窮困,後來卻顯赫為一地豪強的事,父親忘了麼?”
在呂澤看來,魏雖亡了,但秦在這邊的統治,不過是虛有其表,除了天天念叨秦律的三名長吏,底下的事,依然是當地豪強說了算……
呂公心中了然,和長子一合計,筵席後,便招來了劉季,做出了嫁女的提議。
這潑天的好事砸到頭上,以劉季這吃乾抹儘的破落戶性格,當然是一口答應了!
送上門的女人,不睡白不睡!聽說呂公長女才二十,可比那人老珠黃的曹寡婦水靈多了!
雖然呂公嫁女很乾脆,之後的問名、采納等禮節卻整整費了三個月時間。在呂家人的一手操持下,劉季結束了單身生活,所有人都知道,是劉季高攀了呂家……
……
劉季倒是無所謂,眼看日頭即將西落,他吆喝著賓客入場,樊噲在後院殺彘屠狗,準備肉食,夥伴盧綰等也來幫忙張羅婚事。劉季的交際圈,在今日見了成效,十裡八鄉皆有人來,小小的劉宅,居然熱鬨非凡,院子擠不下,案幾擺到了街上。
結婚時間在黃昏,女方先到了呂公在豐邑買的宅子裡,省得劉季再去沛縣迎親,可是,主婚之人蕭何卻遲遲不來,這可急壞了劉季……
左等右等不見,他也不慌,隻是找來了好朋友,沛縣卒史任敖,對他道:“一會若蕭君未至,你便替我主進……”
正說話間,蕭何的馬車卻停在了屋外。
劉季連忙和眾人迎了上去,卻見蕭何滿臉塵霜,一看就是趕了路的。
蕭何下了車,振衣彈冠,淡淡地說道:“昨夜縣中有事,故而來遲,劉季勿怪。”
“豈敢怪之,蕭吏掾,熱水已經備好,且先進屋沐浴更衣。”
劉季熱情地將蕭何迎入家中,蕭何能來,已經是給他天大的麵子了。
但劉季請的另一位客人,卻不見蹤影。
他看了看蕭何身後,奇道:“曹獄掾呢?未與蕭吏員同來?”
蕭何想到曹參告彆時對他說的話,說道:“他有事,來不了了。”
劉季對曹參就沒蕭何那麼尊重了,嘴裡罵開了:“今日是休沐,能有什麼事!夏侯嬰、任敖,還有蕭吏掾,不都過來了麼,這老曹,也太不給麵子了吧。”
蕭何正好想搞清楚那件事,便如實道:“曹兄被膠東郡守征辟,要去膠東郡做郡吏了。”
“郡吏?高升呐!”劉季誇張地喊了一聲,心裡卻無半點羨慕,他可是去過鹹陽的人,轉了一圈後,發現還是自己的家窩強。
蕭何笑道:“這郡守,劉季或許認識。”
“我認識?”
劉季哈哈大笑,以為嚴肅的蕭何終於會說戲言了:“沒錯,我當然認識,我不僅認識泗水郡守,甚至認識皇帝陛下,隻可惜,他們都不認識我!”
蕭何卻不覺得好笑,肅然道:“這位膠東郡守,是討伐匈奴的三大功臣之一,去年沛縣徭夫服役歸來後,曾說起他的事跡。”
劉季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莫非是……尉將軍?”
蕭何道:“正是少上造尉君,他在沛縣聽說你的事跡後,覺得十分有趣,便令門客隨我同來,祝你新婚燕爾,賀禮萬錢!”
“萬……萬錢……”
蕭何見劉季兩眼失神,拍了拍他:“劉季,你在聽麼?”
“我無事,無事……”
劉季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放聲哈哈大笑,說膠東郡守都給他這小人物送賀禮,真是天大的麵子!
但轉過身,劉季卻魂兒都快嚇沒了!先前的得意,統統不翼而飛!腦中也沒了新娘燭光下美豔的模樣,隻剩下當年外黃城頭,與他持刃而對的黑麵秦吏形象!他戴上了鶡冠,當上了大官,要弄死劉季,就跟按死一隻螞蟻似的!
盧綰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季兄,你麵色為何發白?莫非有何不妥?”
“我……我腹痛。”
劉季急中生智,捂著肚子說要如廁,讓兄弟們先帶蕭何進去,等他一頭鑽進臭烘烘的廁中,摸著頷下的短須,劉季破口大罵道:
“爾母婢也,乃公為了躲那黑廝,連胡須都忍痛刮了,怎麼還是被他給找著了?難道說,他有什麼異術,能目視千裡不成?還賀禮萬錢,這是要嚇死乃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