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聽說,黑夫的第一個孩子就要誕生了。
隻有當你擁有第一個孩子後,才能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續,也賦予新生兒彆樣的期望。
扶蘇對於秦始皇的意義還不止如此,二十多年前,恰逢彗星來的那一夜,狂風大作的鹹陽宮中,響起了一陣嬰孩的哇哇啼哭。當秦始皇在傅姆宮人的恭喜聲中,接過自己的長子,將其輕輕抱在厚實的臂膀中時,看著這粉雕玉琢的小生命,秦始皇露出的,是由衷的笑。
長子的誕生,告訴天下人一件事:秦王已壯!這讓母後和呂不韋,再也沒了阻撓他行冠禮,親掌大權的理由!
三月,長子誕,四月,宿於雍。己酉,王冠,帶太阿劍!
之後擊嫪毐,囚趙姬,逐呂氏,一氣嗬成,秦始皇意氣風發,這一切好事的開端,便是喜得麟兒。
之後十年,是秦始皇倚重楚外戚的十年,也是他最疼愛扶蘇的十年。隻不過,他忙碌於政務,將長子交給華陽祖太後、楚妃豢養,在詩書楚賦熏陶下成長,結果給扶蘇刻下了深刻的楚國印記。
秦始皇察覺這種趨勢後,十分不快,就在趙國滅亡的那一年,他帶著年僅十歲的扶蘇,父子二人來了一次長途旅行。他們一路到了被秦軍控製的邯鄲,秦始皇牽著扶蘇走入破舊的小巷,鑽進那道已經支離破碎的紅漆門,尋找他和扶蘇一樣年紀,離開邯鄲時,在院子裡埋下的竹馬,對兒子講述當年在邯鄲受儘的苦難。
他還要讓扶蘇看看,秦軍是如何將不可一世的趙國肢解毀滅,自己又是如何複仇的!
但看著那數百名將被坑殺的趙國貴族,扶蘇眼中卻隻有驚恐和悲憫。
他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麵,向秦始皇,懇求饒恕這些當年淩辱過大秦王孫的人。
“父王若能赦之,則趙人皆知父王之仁,必如迎商湯周武一般,迎奉父王……”
縱然扶蘇早熟,但十多歲的孩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秦始皇追查之下,懷疑是扶蘇的舅公,丞相昌平君的授意!
華陽祖太後已死,政局也已穩固,連滅韓、趙後,秦始皇的統治已如日中天,楚外戚不再是他的助力,反倒成了累贅。尤其是他即將伐滅楚國的關鍵時刻,更是如芒在背!
他們在自己還正值壯年時,便開始利用扶蘇,妄想來影響自己施政!誰說得清楚,今後會做出什麼更過分的事來。
震怒之下,秦始皇做了一個決定,以此為引子,將出任丞相十一年之久的昌平君免職!同時開始冷落楚妃,將其打入冷宮,使之鬱鬱而終。
他親手終結了,從宣太後起,影響秦國政局近百年的楚外戚,接著又蕩平了楚國。
而扶蘇,就成了秦楚二十五世詛盟姻親的最後碩果,像一株山頂的扶蘇木般,孤獨而高傲地在深宮中存活,漸漸長大。
隨著子嗣越來越多,政務越來越忙,秦始皇對扶蘇也沒了過去的關切,等幾年後再想起來,召扶蘇及其傅來考校其近來學識時,才驚訝地發現,扶蘇身上的楚國印記,非但沒有淡化,反而越來越濃!
儘管已不再穿楚服,但扶蘇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從小被華陽祖太後教導的楚式優雅。
他喜歡天馬行空的帛畫,熱衷與在鹹陽的楚士往來,身邊總聚集著一群儒生墨者,吸納他們的想法。連性格也顯現出楚人的“剽疾”“輕易”,為人處事總是不假思索,讓個人的主觀情感占上風,一但有認為朝政不妥的地方,仍會像小時候那樣,直言犯諫。
他每一次進言,秦始皇的眉都要皺一下,十二金人那次尤甚。於是大手一揮,將扶蘇身邊的儒墨之士統統轟走,勒令他進入學室,像一位真正的秦公子那樣,好好研讀律法!
但一年多下來,扶蘇縱然將律令背誦得滾瓜爛熟,卻隻學到了秦律的皮,內裡,還是楚式的風骨……
長子不類己,甚至像楚人多過秦人,秦始皇恨鐵不成鋼之餘,也難免有些惱火。
既然放在鹹陽無法改變他,那就狠一些,直接扔到邊塞去!讓他去見識見識流沙大漠,嘗一嘗征戰辛苦,與大秦的將士朝夕相處,看他們是如何在皇帝一聲令下後,披荊斬棘,開疆拓土的!
他希望,扶蘇能變成一個真正的秦人。
他希望,曾經帶給自己幸運和感動的長子,能真正理解他的父皇,理解秦始皇帝如何以眇眇之身,打下這萬裡山河,他力排眾議所做的這些事,所追求的偉大目的……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這些想法,他能理解麼?
這些話,驕傲秦始皇不能親口對扶蘇說,必須要他切身去體會才行。
儘管已決定讓扶蘇參與這場偉大的戰爭,但四將之中,讓公子去往何處,秦始皇亦做了一番計較……
若秦始皇已下定決定立扶蘇為太子,肯定會讓他去上郡,那裡是與匈奴決戰的主力,即便做監軍,也容易混軍功。
但以扶蘇眼下的性格,絕不是一個理想的繼業者。
也不能去代北,扶蘇與蒙恬本就關係莫逆,嗣君未定而使之與秦始皇最信重的將軍結交共事,大忌也。
按理說李信很合適,但李信用兵,喜歡輕騎突進,是一把用來宰殺匈奴的尖刀,將長子送去涉險,秦始皇也不願意。
想來想去,隻有黑夫最合適。
黑夫雖有才乾,但他起點太低,黔首出身,連姓氏都沒有,在朝中基礎為零,沒有結交公子坐大的危險。
且黑夫打仗,學了王翦的穩紮穩打,花馬池之戰,能不犯險就不犯險,雖無大功,也不會有過錯,反倒比李信更讓人放心。
再者,在秦始皇眼中,黑夫,赫然是與扶蘇截然相反的人。
扶蘇生於秦川,長於鹹陽,卻被華陽祖太後從小豢養,竟似楚人。而黑夫生於南郡,長於楚鄉,卻誦讀著律令做了秦吏,在秦的軍功爵一層層往上爬,反倒是最典型的秦人!
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讓扶蘇和黑夫這個同齡人一路,或許能有些裨益吧……
……
黑夫跪坐在君榻前,等了半天戲肉,孰料等來的卻是秦始皇久久的緘默,搞得他心裡都有些發慌,眼看秦始皇繼續沉思,好似不想開口,隻能下拜道:
“長公子監軍,臣與北地將士榮幸之至,隻是怕軍中寒苦,怠慢了公子……”
“不然,扶蘇在軍中時,便是監軍,而非公子,至於寒苦勞頓……”
秦始皇看向了黑夫,悠悠地說道:“這恰是朕想要他曆練的,隻望歸來時,少些悲天憫人,少些虛偽之仁,變成一位剛毅果敢的公子!”
“臣知之!”
因為對扶蘇還不了解,黑夫將這句話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有點不確定秦始皇的用意,到底是貶斥,是曆練,還是鋪路?還想多聽皇帝多吐露點,卻不料,秦始皇卻揮手讓他退下了。
“哈!這就沒了?說好的戲肉呢!?”
黑夫很是焦心,隻感覺被塞了一一個燙手的山芋,隻能道:“稟陛下,臣還有一事!”
秦始皇有些倦意了,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何事?”
“並非公務,而是私事。”
“哦?且說來聽聽。”
黑夫拱手,苦笑道:“臣敢言於陛下,再過月餘,內人便要生產,然黑夫至今無氏。婦翁來信揚言,若子女出生時尚無氏,便要以葉為氏了!婦翁逼迫得緊,臣無可奈何,還望陛下賜氏!”
秦始皇聞言不由大笑,倦意也沒了:“好一個內史騰,果然強勢乾吏,竟想讓北地郡尉做他贅婿?”
但隨即卻臉一板:“你昔日不是說封侯乃氏麼?這麼快就將初心忘了?”
黑夫道:“臣不敢欺君,黑夫本人無所顧忌,卻也希望,子女能生而有氏……”
秦始皇聞言,默然片刻後頷首:“生而無氏者,要麼是至高的天子,要麼是至賤的黔首……”
這個理由,秦始皇是認可的,他回憶起了許多年前,那個風雨交加夜裡,他狂喜地為扶蘇取名的那一幕。
隻有當你擁有第一個孩子後,才能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續,也賦予新生兒彆樣的期望。
很多舊的想法,也為之改變。
因為扶蘇的降生,他堅定了對母親、呂不韋的反擊。他戴穩了頭頂的冠冕,握緊太阿寶劍,讓它染血,肆意屠戮仇敵,隻為讓他的兒子,能免受自己幼年時的孤苦痛楚……
世人常詬病,他殘忍地囊撲殺死母後那兩個私生子,卻不知道,看到兩具屍體那一刻,秦始皇想到的卻是:
“若孤失敗,這血肉模糊的,便是我兒扶蘇!”
寧可殘酷無情為刀俎,也不要軟弱失敗成魚肉!
看來不止是自己,連不在乎姓氏的黑夫,當他將擁有子女,為人父時,也變得格外在意起來。
“好,姓萬世而不可變,氏則時時刻刻可變,朕便先賜卿一氏,以解你燃眉之急!”
說罷,一向正經的秦始皇,嘴角竟難得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