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醫,你知道,燕人為何尚白麼?”
夏無且為高漸離敷藥時,他忽然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夏太醫沉吟片刻,說道:“聽說燕人所居之地,乃殷商故墟,承商之遺風,文字如商,習俗也如殷商一樣,以白為上。”
“不,不。”
高漸離卻搖了搖頭,笑道:“燕人樸厚而沒什麼文化,不會去講究千百年前的傳承。燕人之所以喜歡白色,隻是因為燕國入冬之後,每年都會下好大的雪,雪蓋住了一切顏色、聲響、悸動,無窮無儘,融入蒼穹,好似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寧靜。”
“活在那無儘頭的白裡,吾等自然也喜歡上白色了。”
一邊說著,高漸離也想起了,多年前,易水邊,所有人素衣緇冠,為荊軻送彆的情景。
“是這原因?”夏無且漠不關心,繼續解蒙住高漸離眼睛的麻布帶。
“大概就是這樣,隻是……”
高漸離歎了口氣:”我入鹹陽月餘時間,已不知道何為白了。“
“這是自然。”
夏無且笑道:“你瞎了,眼中便隻剩下了黑!”
布帶解下,伴著淡淡的藥味,高漸離黑白分明的雙眼,沒有絲毫身材,一片死寂,空洞地瞪著覆住他的黑暗。
他是被秦始皇令夏無且以“矐(huò)刑”熏瞎的:將新鮮熱馬尿放到一個密封的桶裡,然後生火烤,將高漸離的頭硬生生按進去,直到馬尿蒸乾為止。
這樣一來,人也暈了,醒來之後,雖然眼睛看似如常,卻變得僵硬,光芒凋謝,成了死物。
這樣依然不放心,夏無且還幾次試過高漸離,直到確認他已全盲,才向秦始皇複命。
皇帝隻是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讓高漸離在樂府裡當樂師。
作為被緝拿的逃犯,高漸離本來是要判腰斬的,但被帶到鹹陽宮,遠遠聽高漸離擊築彈琴一曲後,皇帝卻又舍不得這絕妙的音樂,便出麵特赦,留了他一條性命。
皇帝喜歡他的樂曲,卻又嫌其眼睛太明亮,裡麵有太多的情緒,看著它,總讓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來,遂令夏無且矐之。
這是狸貓對老鼠的不殺之恩,聽著它在爪邊吱吱直叫。
可一個瞎子,還能像從前一樣奏曲麼?夏無且十分懷疑。
“夏太醫不知道,古時諸侯宮廷的樂官,多是盲人擔當麼?”
高漸離卻一邊摸索著他的築,將竹板牢牢捏在手裡,道:“古之神瞽(gǔ),考中聲而量之以製,製定樂律的,其實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樂,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師襄子是盲人。晉平公時的太宰師曠亦是盲人,他年幼向衛國宮廷樂師高揚學琴,久而無功,後來認為,自己之所以不能專於音律就是因為有眼睛看到的東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雙眼,發憤苦練,琴藝終於逐漸超過了老師,能彈奏世間最美妙的樂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來這是上天注定,要讓我專注於音樂啊。”
高漸離並沒有因為自己被熏瞎而義憤填膺,甚至在麵對當年一藥簍砸中荊軻的夏無且時,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
他的誌氣和仇怨,似乎已隨著那雙明亮的招子一起熄滅了……
“這兩年間東奔西逃,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過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讓我嘉服美食,有什麼好抱怨的?”
“這倒是。”
夏無且頷首:“和學醫一樣,學琴、學築的人,有誰是窮苦出身?”
一邊說著,高漸離一邊在助手的幫忙下,擺好了築,奏起曲來……
當高漸離手中的竹板輕輕劃過築弦時,夏無且再無半點懷疑,高漸離的樂曲,和之前一樣好聽,還多了一點彆樣的意味,隻是他不通樂律,說不出來。
夏無且聽了片刻後,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搖了搖頭,背著藥簍離去了。
……
高漸離當然知道夏無且已經走了,在瞎了之後,起初他也不太適應:做夢時會夢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裡閭,整個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點亮。
醒來時猛地睜眼,肆意張望,發現白晝一片黑暗,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明,但卻又不肯閉上眼瞼,一直睜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絲光亮。
但卻一無所獲。
一個月來,高漸離已逐步適應黑暗,他通過步伐丈量屋子的陳設,通過耳朵判斷人的位置,摸著牆去馬桶尿溺,有時候會尿歪,弄得屋室滿是臭味,隻能尷尬地等仆役來打掃。
這時候,他會想起春秋時,鄭國盲人樂師師慧故意在宋國朝堂上當眾小便的故事,一時啞然失笑。
“朝也?無人焉!”
笑聲越來越大,嚇得宮婢不輕,隻以為這個瞎子瘋了。
最難熬的是,眼睛必須持續敷藥,否則又癢又疼,像無數螞蟻在眼窩裡咬,高漸離有時候疼得渾身是汗,但他從不失聲呻吟,都悶頭忍著,好似舌頭也被割掉了。
他們燕國人,吹慣了北國的風,在冰天雪地裡長大,都這個脾氣,堅忍而決絕。
經過一個月的鍛煉,高漸離已能從清晨廚房出來的氣味,辨彆食物的種類。用饗時,他可以品味著味道和氣息,感受著手指下鹹陽燒餅粗糙的觸覺,品嘗魚肉的滑膩,還有熱湯濺到手上被琴弦劃破傷口時的刺痛。
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沒有視覺,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讓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無且走後不久,高漸離聽到又有訪客進到了屋舍外,穿著軟底的絲履,踩在石塊上細若無聲,但還是被他察覺到。
來者在門外脫了鞋履,隻著足衣入內,努力像老鼠般安靜,似是不想打擾高漸離,但奈何他太過胖大,很難掩蓋笨拙的腳步。
直到高漸離一曲奏罷,在那人佇立的地方,才響起了一陣拊掌之聲。
“好一曲《清商》之樂!”
每個人的音色都是特彆的,高漸離已知道是誰來了,甚至能聞出來,他又給自己帶了什麼點心。
長陽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餌,還有一種點心是新的,捏在手裡軟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裡做了送來,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沒吃過。”
但高漸離隻是嘗了一個便停手了,他舉起寬大的袖子,朝聲音的來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濱,過慣了鹽漬的苦日子,吃不慣甜食,勞煩柱下史費心了。”
來者正是柱下史張蒼,自從高漸離入樂府後,張蒼對他,或者說他的樂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張蒼博覽群書,但要論最大的愛好,一是數學,二是樂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國曲譜,想要彙編成新的樂律,近來沒少往樂府跑。
古代製定曆法、判斷季節,除了依靠天象的觀測,還要參考風向。《堯典》有靠通過觀察“四方風”來製定曆法的記載。而對風的觀察,主要靠耳聽,目盲但耳聰的瞽矇可以通過判定風向而得到了預知季節的能力。而且古人認為音律的產生也是風的傑作,風為天地之氣的混合,也因此產生了“十二律”。
如今張蒼欲重修定律曆,自然還是要從音律上入手,而學過不少古樂曲的高漸離,儼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鹹陽宮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國風的樂師,已屈指可數。”
“而能彈《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無幾,更彆說早已失傳的《清徵》《清角》,據說隻有高先生能奏。”
張蒼斟酌著語氣,經過一個月的相處,他與高漸離漸漸熟識了,但要請他教自己最拿手的樂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誰料,高漸離卻極其乾脆,挑明了話題。
“我眼雖瞎,心卻不瞎,柱下史之意,我豈能不知?”
他直接讓張蒼將琴拿來,他慢慢彈,讓張蒼記住譜。
這世上,隻剩下高漸離一個會彈《清徵》《清角》的人,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條性命的緣故。
但很快,這音樂,便要失傳……
這亦算是高漸離在世間的最後一點遺憾和不舍罷,他的徒兒們儘數死於秦伐燕之戰,妻女離散不知所蹤,空有一身本領,卻沒有傳人。
“能將此曲傳於荀子高徒,發揚光大,實乃高漸離之幸。”
高漸離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時間,一個時辰的時間,轉瞬即逝,就在張蒼將兩首樂曲的譜記載麻紙上後,高漸離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雙目看向外麵,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張蒼有些莫名其妙,過了一會,才發現外麵來了一群人,是皇帝身邊的謁者和郎衛。
謁者高聲道:“樂師高漸離,陛下燕居,召你奏樂助興,這便同我一起去罷!”
這是皇帝一月之內,第六次召見高漸離,可知是多麼喜歡他的音樂。
高漸離起身,讓一旁的侍從幫自己整理著裝,又將築抱在懷中——他總不肯讓助手碰它。
懷抱著築,高漸離朝張蒼微微躬身。
“還望柱下史能勤學謹記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絕唱!”
言罷,便隨著謁者向宮闕方向走去,腳步輕快,不知道人,絕想不到他是個瞎子。
這句話讓張蒼有些糊塗,搖了搖頭,也沒有多想,帶著樂譜離開樂府。
樂府隸屬於少府,所以在少府門口處,他便遇上了匆匆趕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從杜邑連夜過來的,可惜鹹陽城門天亮才開,他沒有直接入門的特權,所以耽擱到現在,進城後就往少府趕,不想竟遇上了張蒼。
他從馬車上跳下,也顧不得解釋,直接問張蒼:“我聽少榮說,你與高漸離相善,他身在何處?”
“高先生?”
張蒼還沉浸在兩首絕世樂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驚醒過來,指著鹹陽宮方向道:“高先生去為陛下奏曲,此刻,應已至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