枹罕並不是一座城,隻有一個孤零零的哨塔,屹立在離水與大河交彙的地方。但好歹不是黃土夯成,而是用更為堅固的黑色石頭砌起,抬頭望去,黑夫能瞥見幾張滿是雜亂胡須的臉孔從雉堞間向外窺探。
那是李信一年前控製洮西地區後留下的守卒,人不多,一屯五十人,不過,等屯長來拜見李信時,卻說隻剩下四十八人了。
“五日前,二人一同外出狩獵,便再未返回,下吏一什人去搜尋,卻一無所獲,或是碰到了猛獸,或是遭遇湟中生羌,被擒殺了……”
李信卻不說話,對羌璜點了點頭。
羌璜氣不打一處來,製止了屯長的講述:“不必猜了,其中一人確實是墜崖而死,至於另一人,他做了逃兵!”
說著一揮手,士卒便將一個雙手被反縛,渾身臟兮兮的秦卒帶了上來。
原來,此人見同伴不慎墜崖而死,心生怯意,加上已在這苦寒邊地戍守近一年,有些受不了,遂心生逃亡的念頭,但也算他倒黴,沿著洮河行走時,竟遇上了李信的隊伍,斥候見他形跡可疑,遂將其捕捉,很快就從他的衣裳、驗傳判斷出,這是逃亡的秦卒。
按照軍法,逃亡者死,且按照連坐之法,一人逃走,則加刑於其同伍四人,其同伍還剩下的三個人,也遭到了鞭笞,之後還會去逃兵家中,追責其父母家人……
正是靠了這種嚴苛的軍法,這些戍邊的秦卒才不至於逃亡大半。
李信也知道戍邊士卒的苦,所以在打了一巴掌後,立刻給了他們一顆甜棗吃。
“本將此番來,除了賜汝等衣食犒勞饗士外,便是來更換戍卒的。”
聽說很快就要結束戍邊的苦日子,枹罕塞全屯四十八人都歡呼雀躍。
讓大軍在哨塔外圍安營紮寨後,李信對黑夫說起了在邊外之地設哨戍守之難。
“枹罕距狄道一百八十裡,沿途無路,隻能順著洮水緩緩而行。兵卒們戍守於此,衣食都要仰仗狄道每月供應,我雖每月派人過來,但總有接濟不上的時候,尤其是入冬之後……”
或是覺得,南方人無法體會羌地冬天的可怕之處,李信讓屯長過來,向黑夫展示寒冬留下的戰果——一隻被凍爛的耳朵。
“還有一根腳趾,下吏這算是輕傷了,那逃兵,直接凍掉了兩根手指,一隻耳朵隻剩肉團!”
雖已入夏,但屯長想起上個冬天就瑟瑟發抖,那時候枹罕塞才剛建好,禦寒能力較差,因為大雪封堵了路,狄道三個月無法過來,他們隻能省吃儉用,靠射獵充饑,將動物皮毛披在身上,在火堆邊擠在一起取暖。
黑夫頷首,他能夠理解,越往西,海拔就越高,冬天也越難熬,盛夏時節,在這裡隻能算涼爽,入秋後,便要披上冬衣了。枹罕已是青藏高原的邊緣,偶爾能見到犛牛之類的高原物種,牛尚且需要厚厚的皮毛禦寒,何況人呢。
這麼苦的條件,方圓百裡內,都是言語不通的羌戎部落,日子也乏味至極,呆久了,的確會出現精神崩潰的情況。
黑夫也問出了自己的不解:“狄道長城以北,洮水以東地區,膏腴之地不少,洮西雖也有些牧場,但多為山壑苦寒之地,難種五穀,駐軍也不易,將軍為何非要在枹罕建塞?”
以黑夫這個後世人的眼光看,洮水以西地區,直到兩千多年後,也是藏羌聚集的各種民族自治縣,也不是進入河西的必經之路,棄之亦不甚惜。
“這枹罕塞,是非建不可!”
但李信接下來,卻給黑夫好好上了一課。
“右庶長或聽說過,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乃薑姓之彆也。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羌人的地域,從隴山以西,至於河首,綿地千裡,南接蜀、漢徼外蠻夷,西北接月氏,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
黑夫在心裡畫了畫地圖,發現這一地域,就是後世的半個甘肅了。
羌人在殷周時期的曆史,與薑姓四嶽深厚的淵源,同周王室的相愛相殺且不追究,羌人與秦的糾葛,一切都得從兩百年前的秦厲公時代講起。
那時候,秦國已霸西戎,因缺少勞動人口,便對隴山以西的羌人諸部大肆打擊,抓了不少人去關中做奴隸。
其中一個叫“無弋爰劍”的羌人,便是秦人的隸臣,“無弋”,在羌語裡就是奴隸的意思。他的妻子,則是一個受過劓刑,被割了鼻子的羌女。
後來爰劍發動了一批同族之人,從關中逃回,遭秦人追拿,還放火燒山想要燒死他們,眾人躲在洞窟裡才得以活下來。
逃到隴西後,羌人們聽說爰劍在烈火中活了下來,感到驚奇,以為爰劍有神庇佑,便推舉他為酋豪。因為在關中生活過,無弋爰劍學會了秦人先進的農耕技術,將其教予羌人,得到羌人敬重和信任,投奔他的曰益增多,遂成最大的部落。
但好景不長,到了爰劍曾孫忍季父做豪酋時,秦獻公初立,欲複穆公之跡,於是兵臨渭首,掃滅殘餘的群戎,也對族群日益昌盛的羌人大肆打擊,使之四分五裂。
“從那時起,羌人便分成了三部。”
李信讓屯長攤開刻畫在一張羊皮卷上的地圖,指著地圖東北角,黃河以東地區道:“部分羌人與群戎混居於此,此為其一,這也是右庶長提議奪取的地方。”
這便是後世的蘭州一帶了。
李信又指著地圖西北角的水道和大湖道:“這是湟中、西海,羌人豪酋忍季父帶著部落遷徙至此,河湟羌人最眾。”
他的手指隨即又指向南方:“又有羌人數部,沒有去湟中,而是選擇南遷,出賜支河曲西數千裡,進入蜀郡以西,在高山深壑間散居,或為犛牛種,秦稱之為越巂羌;或為白馬種,秦稱之為廣漢羌;或為參狼種,秦稱之為武都羌……此為其三。”
聽完之後,黑夫隻覺得,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慘!
羌人的曆史,幾乎就是一卷被秦奴役,被秦追打的血淚史,而他們被逼得逃離家園,或西或南四散遷徙,簡直是一出“血淚之路”。
說完羌人聚居的三大區域後,李信又點著地圖最中央的黑框道:“枹罕在此,扼守離水、洮水之間的走廊。”
“走廊?”
“然,離水西麵為高山,洮水東麵為秦塞,有長城阻隔,唯兩水之間地勢較低,是羌人遷徙的南北衝要。”
黑夫這下聽明白了:“將軍在枹罕立塞,除了就近監視湟中諸羌,還想要阻止三地羌人往來聯絡!?”
“然也!”
李信道:“本尉對湟中並無興趣,但我以為,羌人四分五裂不足為懼,可若像兩百年前一般,在無弋爰劍手下合一,與秦作對,則西羌之患,不亞於當年的義渠!”
他的判斷是沒問題的,據黑夫所知,雖然眼下羌人看似無害,但再過兩百年,至兩漢之際,羌人果成大患,整個隴西,甚至連關中都飽受其苦。
而若能增築枹罕塞,使之變成城池,甚至將長城延伸至此,便相當於隔絕了三地羌人。
黑夫拱手:“將軍不以羌人四裂弱小便輕視,真有沉穩大將之風了。”
李信搖了搖頭:“信覆軍辱國之人,豈敢再狂妄傲慢?”
不過,眼下李信也有發愁的地方,枹罕塞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但如何維持其存在,並改善戍卒生活,勿要再使逃亡的情況出現,卻又是一個難處。
再者,這一屯戍卒好不容易才熟悉了本地環境,一歲而更,又換上新人,
“我倒是有一個主意,或能解決這難題。”
在細細了解本地狀況後,黑夫也不失時機,提出了一個算不上新穎的想法。
見識過高鞍馬鐙之利,李信挺期待黑夫源源不斷的主意,抱拳道:“信願聞之!”
“很簡單。”
黑夫指著枹罕塞之外,離水邊的開闊穀地道:“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