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起風了。
儘管已是盛夏五月,但因為海拔的緣故,隴西的風依然帶著一絲涼意,風從北邊吹來,從山間峽穀呼嘯而過,一直奔襲到長城,吹到李信麵前。
隴西郡尉李信卻巋然不動,他站在狄道長城頂,眺望著西方,任由半頭白發隨風飄拂。
四百年前,秦穆公用由餘之計,向西開拓,使西戎八國臣服於秦,隴坻以西綿諸、緄戎、翟豲之戎,相繼為秦征服。倒了秦昭王時,已滅義渠,便設置了隴西、北地,並在當地設“縣”、“道”管理,狄道便是這些新征服土地的最西端。
第二任隴西郡守叫李崇,正是李信的祖父,李信年幼時便在狄道生活了許多年,他家籍貫雖在關中槐裡,卻算半個隴西人。
而這道長城,便是李崇任太守時修築起來的,南起臨洮,北至上郡,沿丘陵蜿蜒,最後消失於地平線。長城不算高,兩丈出頭,毛石土築,粗布紋瓦,但卻橫亙埡口,兩側皆大山,占據了天險。每隔兩裡就築烽火台一座,派一什駐紮,五人守燧,五人巡邏城頭,防止長城之外的羌、戎越境侵犯境內的編戶齊民。
守邊,這便是隴西郡尉的主要職責。
對李信回到隴西任郡尉,他祖父的故吏們表示歡迎的同時,也在暗暗議論兩個字。
“貶斥!”
早在八年前,李信已作為都尉,出太原、雲中,與王翦共同伐趙,他率軍越夏屋山,奪趙恒山郡,立下了赫赫戰功。
七年前滅燕之戰,他更以裨將身份出征,在衍水邊大破燕軍,嚇得燕王喜割了太子丹人頭來獻。
那時的李信,極得陛下信任,地位遠高於郡尉,果然,在第一次伐楚時,他竟取代了王翦,將二十萬大軍。
三十歲的年輕人能有如此成就,實在是了不起。
可惜應證了那句話,升得越高,跌的越慘,第一次伐楚,以李信慘敗告終,七都尉被殺,數萬之師覆滅。
從那以後起,李信便失去了陛下的信重,爵位被削,職務剝奪,被趕到遼西守邊。
儘管李信在滅燕、代、齊的戰爭中又立下了一些戰功,但仍難掩當年的失敗,蒙恬已回到中樞,他卻仍在邊郡打轉,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了隴西郡。
但隴西郡認識李信的人赫然發現,李信不僅白了滿頭烏發,連性格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過去的李信,是個陽光灑脫的少年,縱馬馳騁於山間,笑聲洋溢在長城內外,做事也喜歡劍走偏鋒。
可如今的李郡尉,卻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按部就班地安排每日公務,申飭各縣、道治安,定時巡視長城。
“長城之外的林木要按時派人砍伐。”
今日巡視長城,李信便教訓了一個烽火台的什長:“不得使其延伸至長城附近一裡內。”
烽火台視野中,必須辟出一塊開闊的空地,如此一來,任何敵人都不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前來進犯。
跟在身後的尉史吏員們麵麵相覷,他們不少人是李信年少時,一起輕騎出塞的夥伴,那時的他,何曾會關心這等小事?
除了關心長城外的林木生長情況外,李信這次巡視,還重點查看了各哨所的武備,還破天荒地下令,從即日起,每個烽火台的駐軍,將增加到一屯!且要增加遊騎兵,去長城外的羌氐之地巡查探索,摸清道路、部族的詳細情況。
這一命令,讓郡尉府的吏員們興奮了起來。
“郡尉,莫非是要出長城打柴了?”
打柴,是隴西秦軍,對出塞剿殺不安分氐羌部落的稱呼。
氐羌戎部種類繁熾,強大的自稱“酋豪”,他們把戰死視做吉祥,而病死認為不吉利。故喜歡互相掠奪侵暴,以暴力稱雄,甚至會冒險內侵,畢竟在他們眼裡,秦人裡閭都富得流油。
所以在隴西秦軍看來,氐羌就像長城外不斷瘋長的林木一般,若不按時劈砍,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根深蒂固地落腳於城牆陰影之下,甚至越過長城,侵犯塞內的城邑裡閭。
不過,近十年來,因為專注於向東掃滅六國,隴西駐軍大減,眾人也很多年沒去長城外“打柴”了。
麵對屬下的詢問,李信卻不答,隻掏出一篇書寫在紙上的詔令,讓尉史、長史們過目。
“是陛下新送至的密令?”看到鮮紅的大印,尉史們都有些激動。
“不止是詔令。”
李信難掩心中的激動,卻仍淡淡地說道:“是檄文!”
眾人對之下拜,這才讀了起來。
“周厲王無道,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滅犬丘大駱之族,大駱者,秦之彆宗也。”
“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為大夫,誅西戎,秦仲入西戎,寡不敵眾,死不旋踵,秦與戎遂為世仇。”
“秦仲有子五人,其長者曰莊公,乃召昆弟五人,借周兵七千伐西戎,破之,乃為西垂大夫。”
“莊公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長男世父。世父曰:‘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遂讓其弟襄公,自將族人擊戎。”
“襄公七年,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驪山下。而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
“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於軍中,逝前仍疾呼諸子:‘必伐戎!’”
“文公十六年,以兵伐戎,戎敗走。於是文公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岐。”
“其後百年,諸公又滅蕩社、小虢、彭戲氏、毫、邽、冀諸戎,遂有關中之地。”
“及至穆公,自歧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三十七年,用由餘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裡,遂霸西戎。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
“然,是時義渠、大荔尚強,築城數十,皆自稱王。秦厲公分滅大荔,取其地。秦惠王遣庶長操將兵定義渠,義渠遂臣於秦,後複叛,昭王因起兵滅之,始置郡隴西、北地焉……”
在這篇發給李信及隴西諸吏的密令中,秦始皇半句沒有提及尋找西王母之邦,求仙長生之事,通篇都在談秦與西戎的仇怨。
讀下來,方知自“秦”這個邦族出現後,便與西戎有長達七百年的糾葛……
直至今日!
眾人繼續往下看,卻見詔書上寫道:“今朕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
“然隴西、北地、上郡戎患未平,長城之外,儘為氐羌,朕欲繼三十五世先君餘烈,奉襄公遺言:‘必伐戎!’昌大西土,使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陛下將伐戎!?”
這下諸吏可高興壞了,他們尚不知道,這隻是黑夫進言“西部大開發”計劃中的一小部分……
李信卻是知道的,他是對西拓之策最支持的邊將。
他雖然被貶到隴西吹風吃沙,但心中卻對一雪前恥念念不忘。
但六國已滅,他已經失去了在中原馳騁的機會……
而今,陛下欲繼承三十餘代秦君的傳統,對西戎氐羌開刀,作為隴西郡尉,作為以車騎見長的將軍,李信自然是統兵西征的不二人選!
再次站在長城頭,目眺廣袤的西方,風仍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李信的衣裳,使之獵獵作響。
“隴西的風從未停過。”
他仗劍暗道:“但這一次,卻要從長城之內,向外吹去。如耾耾雷聲,飄忽淜滂,激颺熛怒,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行三千裡而不息!”
……
五月初,禦駕離開冀縣後,秦始皇先去臨洮看了看傳說中的“巨人足跡”,還真有其事,雖然黑夫猜測,這也是臨洮地方官搞出來的“祥瑞”,但沒有人糊塗到戳破這個謊言,皇帝高興就好。
他們並未在臨洮停留太久,直接沿著長城北上,往狄道而來……
皇帝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當李信接到消息時,禦駕已至狄道城外。
李信聞訊後,隻能匆匆穿戴整齊,跨上坐騎,帶著隨員馳騁而行。
馬是老馬,它本是隴西貢馬中,最為野性難馴的一匹,十年前被送到鹹陽。
陛下大手一揮,讓手下郎衛們自己去馴馬,若能馴服,便賜予他們。李信當時在章台宮執殿,他不喜歡其他性格溫順的馬兒,卻挑了這匹毛發純白發亮,脾氣如自己一樣暴躁難馴的家夥。
一人一馬在校場中經曆了艱難的博弈,花了半個時辰,馬兒沒了折騰的力氣,不情不願地服從了李信。(見162章)
也因為李信精湛的騎術,秦始皇第一次注意到了他,遂讓他在身邊做郎官,又給他機會在戰場上表現自己……
現如今,十年過去了,駿馬已老,少年白頭。
但他髀肉尚未複生!心中的熾火仍未熄滅!
他還想騎著愛馬,手擎黑色秦旗,在蒼莽天地間馳騁,馬蹄踏碎冰河,刀劍劃過一個個氐羌部族,讓他們像牛羊一般,臣服於秦……
隻有在戰場上,才能讓李信感到自己還活著。
思索間,秦始皇禦駕已至,還是熟悉的龐大車隊,但皇帝身邊最器重的新貴,卻已不是李信,而是黑夫……
“李郡尉!”
黑夫在馬前作揖:“陛下讓下吏來迎將軍!”
李信翻身下馬,也朝黑夫還禮,口中卻有些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八年前,李信作為都尉初露鋒芒時,黑夫還隻是安陸一介黔首,朝不保夕。
七年前,李信在衍水大破燕軍,名動天下時,黑夫隻是聽著他的傳說,與同伴嘖嘖稱奇的小亭長。
五年前,李信持虎符,統帥二十萬大軍伐楚時,黑夫仍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百將,李信經過時,隻能在道邊匍匐,口稱將軍。
但之後幾年,李信如流星般隕落時,黑夫卻在冉冉升起……
而今,他們的地位竟持平了。
不,李信知道,自己甚至還不如黑夫,雖然爵位比他高一級,但在陛下心中,那個身騎白馬的少年壯士已是敗軍之將,連見都不想見。而來自安陸的玄黑天狗,卻能參與國策,備受信重……
換了過去的李信,或會不甘、難平,但經曆過大起大落的他,已臻於成熟。
於是,李信深吸一口氣,以平禮回拜黑夫!
“待罪之臣,豈敢讓右庶長來迎?”
黑夫連道不敢,便在前引路,與李信繞過重重地的騎寵戎車,郎衛甲兵,來到了禦駕之前。
“陛下,罪臣李信迎駕遲來,有罪!”
車簾挑開,在外巡遊月餘,麵容有一絲疲倦的秦始皇走了出來,看著重重稽首在地的李信,久久無言。
五年了,這是李信喪師辱國後,秦始皇第一次接見他。
看著昔日勇武少年,如今卻滿頭華發,似是比自己還老。
秦始皇沒有說話,隻是負手審視著這個讓自己大失所望的昔日愛將。
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校場馴馬時,第一次注意到李信後,隨口贈他的名號,竟忽然覺得,一切仿佛是早已注定的天意。
皇帝挪動步伐,走上前去,一直在哽咽抽泣,俯首不敢抬頭的李信,輕拍他的肩膀道:
“此子,他日當為朕之‘白馬將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