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初,安陸縣獄掾怒接到了一起報案,自告者是本縣田佐吏衷。
衷雖然爵位職務不高,卻是本縣第一豪強,右庶長黑夫的兄長,怒不敢怠慢,立刻親自接待了他。
衷已經年過三旬,過去的他是個黑瘦的農夫,近些年富貴後,麵色圓潤了不少,但衣著依然簡樸,一身麻衣。
雖然黑夫名望顯赫,冠絕安陸,可衷一直很低調,老老實實在縣寺上班,兢兢業業地巡查農事,有時甚至會光著腳,扛著鋤頭下地給百姓演示關中那邊傳來的深耕之法。
就是這麼一個老實人,很難想象他會卷進一場官司裡,更彆說作為原告了。
被怒邀請上堂後,衷道明了此行的原委。
“竟有人詐稱右庶長之外婦、奸生子?”怒聽完之後,十分震驚。
外婦,便是古代的“小三”。“奸生子”,則是秦律裡對非婚生子的稱呼,因為未婚通奸本就不被官府提倡,所以奸生子地位很低,沒有身份繼承權,好一點的,被父親承認,可能混到一點財產,差些的,在家中與仆役無異。
儘管秦始皇立法打擊通奸,但南郡的“奸生子”仍然層出不窮,畢竟荊楚雲夢之地,自古就有這種傳統。
比如五百年前,楚國若敖氏的貴族鬥伯比,和鄖國公女私通生子,為了遮掩這醜事,就將嬰孩遺棄到雲夢澤中,被母虎撫養,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子以為神物,便帶回鄖國命其女撫養,取名叫“鬥穀於菟”,意思是“老虎哺乳之子”。
所以南郡官吏在外麵有外婦,實屬正常,但怒卻不相信黑夫會做這種事。
“多年前右庶長任湖陽亭長,我為縣獄令史,常與他往來。深知右庶長隻愛與壯士嬉戲遊樂,不近女色。遇上街巷市肆有女子調笑引誘,也目不斜視,那兩年間,休說是外婦,連女閭都不曾去一次!”
“可不是。”
衷說道:“不過那女子自稱是九江郡豫章人,在軍市中為妓,三年前我仲弟南征途徑潯陽,曾招她侍寢……”
“這……”
怒這下不好判斷了,軍中是最寂寞的,秦軍數十萬人征楚,打了兩年才完全滅亡楚國。結果這兩年間,楚地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了許多奸生子來,都是秦軍兵卒在當地留下的種子,至於那些楚女是自願還是被迫,便不得而知了。
衷歎氣道:“仲弟從未與吾等提及此事,但那女子將時間、地點都一一說出,甚至連仲弟當時的爵位、職權也沒錯。家母一直想讓仲弟有子嗣,聽了這些後,又看那三歲孩童色黑,與仲弟少時還真有幾分相似,便信以為真……”
老人家總是容易輕信,而且還覺得子孫多多益善,有個外婦所生之子也沒什麼。
可大婦卻不這麼認為。
“好在我那弟婦隻問了一句話,便讓那女子露出了破綻。”
說到這裡,連衷都不由佩服自家弟婦的冷靜理智,換了一般婦人,肯定會妒意大發,她卻隻是冷冷地問了那女子一句。
“你說他與你數次同寢,是派人召你去大帳,還是自己鑽女閭窩棚?”
女子說那人是夜裡自己來的,她也曾發問,但自稱‘彆部司馬黑夫’的人說自己的身份高貴,直接召她去大帳不太好,所以易裝而來。
其實,葉子衿當時心裡也有些拿不準,在閨帷之樂時,她家良人雖自稱之前從未碰過女子,但子衿卻有些不信。
良人手段嫻熟,除了新婚夜較為憐惜她,淺嘗輒止外,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總要求自己做些羞人的姿勢,恐是一個風流場的老手,雖然沒聽說有什麼劣跡,但肯定有過不少女人,不然哪裡這麼熟練?
雖然有嫌疑,但從這婦人所述經過裡,葉子衿也料定,此事八成是假的。
“他事後可付錢了?”葉子衿又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女子猶豫了片刻,說未曾,隻給了她一塊麻布做衣裳,次日就隨大軍離開,杳無音訊了。
不過她卻一直記著這件事,之後幾個月都沒有與人同房,直到有了身孕,一直在江邊挺著肚子翹首以盼,但那聲稱”休戰後就來接她“的軍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女子誕下嬰孩後獨自撫養了兩年,多方打聽,這才想辦法搞到驗傳,乘上黑夫安排在夏口、九江之間免費運送兵卒家眷的船舶,來了安陸……
“聽到這,母親與我便知道,這等混賬事絕非仲弟所為。”
衷順便遞上了證據,是一卷竹簡,及一本麻紙的線裝書。這是黑夫新鼓搗出來的東西,過去一本書要分許多卷,但如今直接編成一本即可。
怒接過後,卻見上麵赫然用隸書寫著《南征記》,再看裡麵的字跡,十分娟秀,像是女子所書……
“是我仲弟南征豫章時所書,記錄每日行軍布陣,風土人情,以及做了何事,弟婦為他謄抄在紙上。”
而對應女子說“黑夫”鑽進她窩棚的那一夜,雖然地點都是在潯陽,但陳年竹簡和紙書上卻赫然記著:
“舟過九江州渚,行未十裡,忽風雲騰湧,波浪大作,急係纜於潯陽。是夜宿於此邑,登樓船訪五百主趙佗,與之談至深夜,宿於船上,次日,複開霽,遂行”。
這樣一來便對不上了,雖然那女子矢口否認,說自己記錯了具體是哪一天,但黑夫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潯陽隻待了一夜,謊言便不攻自破了。
事後女子也老實交代了,她其實早就猜到,那天來夜宿的軍官是信口吹牛,冒充黑夫,根本不可能是彆部司馬這樣的大官,但她還是帶著萬分之一的期望,攜子渡江而來。
“家母憐之,本想收留這對母子,但弟婦卻不同意。”
衷初見葉子衿時,隻以為她是性格溫和的大家閨秀,說話做事輕聲細語,可今天,她卻展現了自己的強勢!
她說:“若此女真是良人外婦,此子真是良人之子,我自當妥善安置,以嘉柔美食養之,視如己出。”
“但彼輩隻是心懷僥幸的偽詐之徒,若心軟收留,風言風語恐會傳遍安陸,傳遍南郡。鄉裡鄙民,多是喜好熱鬨之徒,寧信其有,假的到了他們口中,也會變成真!”
這話句句都在理上,於是衷的母親便退了一步,說不留就不留吧,也彆怪這個可憐女人了,給她點盤纏,讓她回潯陽去吧。
葉子衿仍不同意,她作揖至地,聲音溫和,態度卻十分堅決。
“母親,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這女子雖可憐,做的卻是違法之舉,若給她錢帛放她離開,且不說我家犯了包庇隱惡之罪。縣人見此女得利,恐怕過些時日,懷抱孩童來冒稱良人之子的女人,要踏破門檻了!”
少女給出了唯一的解決方法:“舉咎報官,請官府厘清此案,然後將女子發回原籍審理,定要找到那個冒充良人,欠下風流債的惡徒!”
雖然秦律嚴苛,但作奸犯科之徒仍然不少,冒充詐騙也時有發生,比如數年前,鬨出很大影響的南陽學室弟子冒充馮毋擇之子騙取錢帛一事,南征大軍良莠不齊,不排除有軍官在女閭裡冒充上司。
那個冒充黑夫的軍吏,才是萬惡之源,必須抓住嚴懲。
“如此,方能讓此事平息!”
這便是衷今日破天荒地來做原告的緣由。
“右庶長夫人……真不愧是郡守之女,行事有葉郡守餘威啊。”怒讚歎不已,覺得這位夫人是真的惹不起。
衷也點頭同意,帶著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來縣寺前,他也曾擔心地問弟婦:
“我家如此做,雖踐行了律令,但如此對待孤兒寡母,會不會被縣人認為不仁?”
葉子衿卻有她的道理:“伯兄,君子愛人也以德,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我以為,當行君子之愛,勿行小人之憐,再說了……”
“設船舶,開糖坊,饗父老,養子弟,我家在安陸所施的仁德已足夠,安陸人也十分愛戴我家,但妾竊以為,還缺了一點東西……”
“缺了什麼?”衷問道,不知不覺,黑夫不在時,他們家已以葉子衿為主心骨了。
初為人婦的少女沒了在黑夫麵前的乖巧聽話,笑容中竟有隱隱的威勢。
“敬畏之心!”
……
就在黑夫被妻子洗清了養外婦,奸生子嫌疑之際,千裡之外的泗水郡沛縣,泗水亭旁的裡閭中,大胡子的劉季將一個睡眼惺忪的嬰孩高高舉起,哈哈大笑。
“這鼻子,這額頭,與我一模一樣!真是我的種!”
麵色蒼白,滿頭是汗的曹寡婦虛弱地躺在破陋的草席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已經開始憧憬嫁給劉季後,被人尊稱一聲“亭長夫人”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劉季逗弄完取名為“肥”的嬰孩後,一低頭,竟理直氣壯地對曹寡婦說了一句話。
“我承認此子是我的,每月會送兩石粟養活你們母子,但我不能娶你!”
他不要臉地說道:“我正妻是要娶一閨秀淑女的,你隻能做我我外婦……”
曹寡婦頓時變了顏色,氣得抓起一個土塊,就朝劉季扔去,罵道。
“劉季,你個天殺的!昔日浪蕩遊子,今日鬥食小吏,無錢無宅,還想娶名門淑女?我呸!”
她抱起劉肥,哭道:“乃母也不稀罕你養,這娃也不是你的,是我與鄰家鞋匠所生,你滾罷!”
劉季連忙躲開,跑出門後,還伸頭進來,嬉皮笑臉地說道:“曹氏,我事先隻答應養你,可沒答應娶你,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且等著,我現在便將這月的糧食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