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臥於帷幕內,麵色有些蒼白,陽春三月卻還蓋著厚厚的被褥,女帶下醫則在榻側為她把脈。
所謂“帶下”,指帶脈以下的部位,婦女多帶下病,所以稱專門治療婦產科疾病的醫生為帶下醫。
世間醫者雖然以男子偏多,很多派彆還講究傳男不傳女,尤其是戰場上活躍的瘍醫,幾乎百分百都是男人,但也有例外,為了方便給貴婦看病,帶下醫以女醫為主……
一番望聞問切後,帶下醫鬆開了手,對葉子衿道:“淑女現下感覺如何?”
少女有些羞澀地說道:“小腹刺痛,周身體寒。”
帶下醫露出了和藹的笑,這種事情,每個女子都要經曆的:“淑女幾歲來月事?”
“及笄之前便有了月事。”
葉子衿輕聲道:“當時並無太多不適,今年一月來到鹹陽時,或因舟車勞頓,停經一月,到了三月,便忽而痛楚起來……”
“淑女之疾,乃婦人腹中血氣刺痛,帶下經水不利,少腹滿痛,乃常見病症,並無大礙……”
雖然女醫說這是女子常見的疾患,但子衿依然不太好受,此刻的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顰眉臥榻休息。
帶下醫說,這一疾患,有內外二因。外因是外邪風寒入體,由下部而入於脈中,使之作痛。
子衿頓時想起來,自家雖然是中原韓地人,但過去七八年間,都生活在南郡江陵,習慣了那邊炎熱的氣候,飲食與當地人同,驟然來到北方鹹陽,路上沒少受風霜之苦,大概對身體有一定影響吧。
“至於內因,則是氣血虛。”
一邊說,帶下醫還給少女介紹起治療之法來。
“此疾並無速愈之藥,隻能慢慢調理。”
除了尋常的藥物外,帶下醫還給子衿推薦了一種近來在鹹陽熱銷的商品。
“紅糖?”
帶下醫道:“然也,南郡紅糖行銷於市,太醫令夏公以之入藥為引,那些苦澀的藥湯便沒那麼難喝。此外,紅糖據說還有和脾緩肝、補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惡露的良效。”
而在經曆一場官司後,來自安陸的紅糖被洗刷了汙名,甚至被少府選進了明年的貢品裡,太醫令夏無且也證明紅糖有入藥的潛力。越發名聲大噪,最後幾百斤紅糖也開始漲價,銷售一空,如今市麵上已買不到了。
葉子衿聽後有些好笑,這東西她家卻是不缺,上個月,那人才送了五十斤當做禮物,父親卻固執地按照市價買了下來,不肯落了“收受故吏賄賂”的惡名。
既然是帶下醫開的藥方,那便聽著吧,她便讓侍女去吩咐庖廚,切點紅糖,與老薑一起熬湯,盛在漆耳杯裡端來。
這是從南郡帶來的楚式漆耳杯,質地為夾紵胎,橢圓形,曲腹平底。其質量輕盈,子衿拈之如薄翼,杯身內外皆朱繪鳳鳥紋與雲氣紋,紅糖水盛在裡麵,跟尋常藥湯並無兩樣。
不過味道卻好聞多了,雙手捧起耳杯,女孩檀口微張,飲下一點,頓時覺得舌尖甜絲絲的。
“比苦藥可口多了。”
少女露出了笑,鼓著腮幫子輕輕吹了吹後,揚起細長的脖子,將剩下的糖水一飲而儘。
兩杯紅糖水下肚,不知是真有奇效呢,還是心理作用,身體暖和了起來,小腹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看著漆盤上切成塊狀,可以讓她隨時加進盞中的紅糖,或是因為長途運輸久了,顏色不似一開始的亮紅,反而呈現出一些黑褐色,少女看了一眼,掩口暗道:“我看也彆叫紅糖了。”
她戲謔地想:“色黑而甘,麵黑嘴甜,叫黑糖更貼切些吧?”
說黑糖,黑糖就到,過了幾日,恰逢葉子衿經期已過,身體大好的時候,黑夫也終於抽出休沐時間,來葉府登門拜訪了……
……
左右各三名侍者侍候於後,內史騰和黑夫,主賓雙方於堂上相對而坐,內史騰麵無表情地一比手讓黑夫先請,黑夫則朝內史騰行了一禮後,拿起了手邊的箭矢,對準二人中央的銅壺,拋了出去。
箭矢不偏不倚,正落入銅壺中,黑夫露出了笑:“內史,請!”
今日休沐,也不談公務,主賓二人總不至於乾巴巴地坐著,便按照這年頭的習慣,玩起了投壺,投中多的為勝,負者照規定的杯數喝酒,擲箭喝酒正好能填充無話可說的尷尬間隙,挺好的。
但在葉騰口中,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不鹹不淡地說道:“我的府邸庭院不夠寬闊,不足以張侯置鵠,備弓比耦。再者,你不善射,乃是出了名的,也不難為你了,還是學學鹹陽貴戚,玩投壺消遣罷。”
黑夫近身搏殺倒是不差,能和東門豹等勇士戰個平手,但在射術上,幾年過去了,仍然沒什麼進步。
他隻好尷尬地說道:“下吏每逢空閒,也會時常修習弓弩。”
“身為皇帝身邊郎衛,可不能有一絲差池啊。”
葉騰感慨道:“我聽說中車府令趙高,雖然年近四旬,卻每天日出便起,修習劍術射藝,駕車在外馳騁數裡,隻為不讓身體鬆懈稀疏。除了武藝,他在文法上也冠絕一時,尤其那一手好字,唯獨廷尉、胡毋敬能與之相比。陛下之所以信愛他二十年而隆恩不減,很大原因,是身邊無人能比他更儘忠職。”
黑夫凜然,中車府令趙高,管著皇帝車駕,出行時才有任務,所以平日裡,隻遇到皇帝要他起草詔書時才進宮,與黑夫見麵的次數不多。
每次遠遠見了,趙高都露出笑臉,上前跟黑夫打招呼,言辭得體,不卑不亢。
但黑夫總覺得,那如沐春風的笑臉背後,恐怕是一顆毒蠍般的心,所以也隻同他虛與委蛇,暗地裡卻十分提防。
從投壺聊到射箭,黑夫聽得出來,老領導是在指點自己啊。
“郎衛近臣需要如上滿弦的弩機一般,蓄滿力量,隨時搭箭待發,而唯一能扣動懸刀的人,便是陛下!”
“宮中郎官數百,雖然近來陛下看上去十分信重你,但切勿恃寵而驕,你務必知道,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賜!沒了陛下的優寵,你什麼都不是!那些逢迎你,拉攏你的人,一夕之內便會棄你而去!”
葉騰在向黑夫灌輸為人臣之道,但這句話黑夫倒是不敢苟同。
他是靠著自己的軍功,一步步到達這個位置的,又不是幸進之臣……
但嘴上,還是得唯唯應諾。
乘著葉騰拿起箭矢投壺,黑夫醞釀了下語言,同老領導聊起了另一件事。
“我從渭橋上過來時,看到了一些從山東遷來的移民,或駕車,或推輦,從渭南往西而去。”
“是啊,第一批遷虜已至。”
葉騰輕蔑地將山東六國故地移民稱作“遷虜”,意思就是被強遷的戰敗國移民。
這位大秦的“直隸總督”都是如此態度,就不要指望那些移民能得到多好的待遇了。雖然遭到遷徙的,至少都是家財十萬錢以上的中人之家,或是商賈手工業者,但他們在故鄉的不動產顯然是不可能帶過來的,遷徙又倉促,行詣遷處,少有餘財,不少人家走到鹹陽時,已經跟要飯的沒什麼區彆了。
按照計劃,一共要遷徙十二萬戶西來,當然不可能全放在鹹陽。據黑夫所知,鹹陽隻是一個中轉站。那些”遷虜“中,一萬戶將遷北地郡,一萬戶遷隴西,一萬戶遷北地,一萬戶遷巴郡,一萬戶遷漢中,兩萬戶遷蜀郡。剩下的五萬戶,才會被分配到內史各縣,平均下來,內史四十縣,一縣要接收一千戶人家,這就意味著,起碼要新開辟十萬畝土地才夠用。
而被分配了一萬戶遷虜的鹹陽,渭北已人煙稠密,無從安插,隻能將這些陸續到達的移民放到渭南去。
但即便如此,也需要至少百萬畝新田地,才能裝下這龐大的移民人口!
”陛下欲開放上林等五苑,供遷虜之民耕作!”
所謂五苑,是指分布在渭水南部的多個王室園林,範圍極廣。東起藍田、宜春沿終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瀕渭水而東折,其地廣達三百餘裡。
這是關中人口較少的地方,苑中岡巒起伏,深林巨木參差,河流流淌,池沼密布,孕育了無數各類禽獸魚鱉,乃過去百年間,秦國王室理想的狩獵場所。
但開放五苑,卻是破天荒頭一次。
早在秦昭王時,秦大饑,丞相範雎便請求秦昭王說:“五苑之草木、蔬菜、橡果、棗栗,足以活民,請發之。”
然而秦昭襄王思索一番後,卻拒絕了這個要求,理由卻是讓山東人瞠目,而秦人則信服的:“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今發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也。夫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者,此亂之道也。夫發五苑而亂,不如棄棗蔬而治!”
於是縱然饑荒橫行,心如鐵石的秦昭王卻寧可守著律令,也不願意開放讓百姓就食。五苑麋鹿歡快奔跑之際,外頭餓死的百姓不知凡幾。
這是秦昭王一生中,最被人詬病的一件事。
可秦始皇則與自己的曾祖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他決意開放五苑,讓數萬移民在此定居生活,開辟土地。
內史騰對此策讚不絕口:“陛下仁德,上利國家之用,下增農桑之業,百利而無一害也。”
但他又搖頭道:“可即便現在開耕,也已錯過春種。恐怕直到明歲秋天,遷虜們才能種出第一批糧食來,在此之前,都得由官府養著。雖說關中也已廣建公廁,收集糞肥,開始做堆肥漚肥之事。關中本就是天下糧食畝產最高的地方,又有美糞之利,明歲定能豐收,但驟然多出五萬戶,三十萬張嘴來,恐怕糧價也要飛漲。”
內史的職責之一,就是維持關中糧價,若是糧價飆到米石兩三百,那他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我倒是有個主意。”
黑夫問移民遷虜的事本就是彆有用心,立刻提議道:“可為內史排憂解難,讓官府可以提前數月,解決明年的糧食之危!”
“什麼主意?”
內史騰麵上帶笑,他知道黑夫主意多,今日放他進門,何嘗沒有谘詢的意思呢?
為了看上眼的姑娘,為了早日擺脫單身,娶得佳婦,黑夫這個後世忠臣的米飯黨,竟在此時此刻,毅然背叛了組織!
米黨叛徒黑夫,恬不知恥地給內史騰提了一個點子。
“種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