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這是屈原的《哀郢》之賦,一甲子前,楚國被迫東遷,當地郢都楚人就是抱著這種心態,踏上了流亡之路。
秦王政二十五年秋八月,相同的地方,南郡江陵,也有數百戶百姓抱著相同的想法。
兩三千男男女女站在碼頭上,滿臉哀愁,他們不斷回首看著江陵,看著南郡,最後卻無可奈何地被兵卒逼迫,登上了狹長的船隻,擠在船倉裡默默無言。
“吾等到底要被遷往何處?”
有個中年贅婿攬著自己的妻、子,問旁邊的後生道。
後生模樣精瘦,十七八歲年紀,他抬起眼:“據說是去江南地,去一個叫南昌的新縣。”
在閒聊中,中年贅婿知道了後生名叫“興”,本是楚人,數年前被同鄉所騙,跟著他們加入了一個秦人組織的盜墓團夥,在安陸縣發穴挖塚,卻被一個叫黑夫的亭長給逮住,人贓俱獲……
他的同夥們被重罰,但興當時才14歲,身高也不夠處刑,於是依照秦律,他被法官喜判定是“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當輕罰,罰其入隱官勞役”。
於是興就開始了在南郡各隱官輾轉的生活,隱官相較於刑徒是輕罰,但裡麵的活卻不輕鬆,加上興是楚人,飽受欺淩。
而他的前程,也看不到什麼希望,成年後,想要得到賜地是困難的,頂多做雇農,甚至去給人當贅婿。
於是在南郡守騰奉秦王命,征召隱官、刑徒、隸臣妾、贅婿、商賈等遷至南昌時,興便主動表示願意加入這支移民隊伍。
移民,是秦國的老傳統了,早在秦惠王時期,便以公子樗裡疾為右更,使之為將,攻伐魏國曲沃,占領當地後,儘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當時秦剛剛東出,不信任那些“不樂為秦人”的三晉百姓,為了徹底占領新地區,常常驅逐原來的居民,遷入本國的人口。至於移民,主要由平民和罪犯組成,魏獻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赦罪人遷之。
這次的移民,也是有類似的福利。
“官府說,雇農去了南昌能獲得土地,隸臣去了可以獲得自由,我本就是居住在江南的楚人,這次應募,也算是回鄉了。”
興安慰滿臉愁容的贅婿大叔道:“贅婿也能變成普通民眾,重新立戶籍!”
但贅婿一家和其他人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他們寧可在南郡湊合過,也不願意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去開荒。
同船的人開始向興提出各種問題,比如去南昌路程多遠,那裡氣候如何,野獸多不多,有沒有現成的屋子。
興張了張嘴,也答不上來,他是鄂地沙羨人,沒去過江西。
移民們更加失望,這時候,長江上風浪漸漸大了起來,船隻動搖西晃,波浪打在船體上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嘶啞的咳嗽,響作一團,到了夜間,更有人暈船嘔吐,船倉裡的味道極其難聞……
他們的顛簸一直到船隻進入彭蠡澤,才稍好了一些,看著眼前廣袤的湖泊,來自南郡的人們仿佛回到了雲夢澤畔,心情開始漸漸變好。
但在九江停泊時,同船一人在水麵清洗被汙物弄臟的衣裳時,被一條丈餘長的大鼉(tuó)拖入水中,伴隨著她漸漸遠去的慘呼,湖泊內染紅了一片……
移民們的心情再度低沉,旅途疲憊衝淡了他們僅剩的一點新鮮和期待,就這麼默默無言地到了敷淺原登岸,再也不關心彭蠡澤的壯麗,也無視廬山的奇秀,他們隻關心到了地方後,自己能不能得到官府承諾的土地,是否要在一片草澤中開辟荒地,夜晚在窩棚裡瑟瑟發抖聽著外麵野獸的咆哮。
越是往南走,他們越失望,比起南郡來,贛水下遊實在是太過偏僻荒蠻了,甚至會連走十裡見不到一個人影,而偶爾遇到人了,也是不通夏言的揚越人,紋身斷發,站在水邊,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著移民。
“吾等今後,恐怕就要和蛇蠍共處,與蠻越共生了。”走在興旁邊的贅婿有些絕望,他寧可孩子世世代代做贅婿,也不情願來到這樣的地方。
然而,當他們穿過一片樟樹林,來到贛水之濱時,卻紛紛睜大了眼睛!
本以為,仍是草莽叢林的贛水東岸,卻有一座嶄新的城邑憑空出現!
它規模不算大,隻有四裡見方,四麵夯得厚實的牆垣方方正正。城內情形眾人不得而知,但城外除了嚴嚴實實的道路外,還有一排排營壘屋舍,這是先前築城的兵卒、隸臣們住過的,現已騰空出來,等待新主人的進入。
而那些披甲帶戈,十人一列,在水邊巡視的秦軍士卒,又給了移民們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黑夫的手下們本就是南郡人,在這邊悶了幾個月,眼看來了許多老鄉,也不管他們之前是什麼身份,紛紛隔著贛水熱情招呼起來,待眾人渡過來後,又有百將、屯長安排士卒,為他們張羅第一頓飯食。
久違的熱湯飯吃下肚,又見到每家每戶都有一間能遮風避雨的小窩棚,移民們不少人已是熱淚盈眶。
這情形,比他們想象的好多了。
“南昌,這名真好,和南郡一樣,也有個南。”有人如是說,似乎這個簡單的理由,便能讓他們對這個新家多了幾分親切。
興卻吃了一半,猛地愣住了,他看著一位被兵卒、軍官前呼後擁,來巡視移民情況的秦吏,怔怔出神。
已經恢複希望的贅婿推了推他,興才醒悟歸來,興奮地指著那秦吏遠去的背影道:“當時將我抓獲的亭長,就是他!”
贅婿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後生,可不敢胡言!我聽旁人說,這可是本地最高的大官,是縣令,是司馬,是建了這南昌城的人!怎會是數年前抓了你的小亭長呢,你一定是記錯了。”
“真是他!”
興有些激動,他依然記得,那個臘月雪後的寒冷夜晚,年幼的他被同黨們逼著下到墓室裡搜尋明器,上麵的人卻遭到了突然襲擊,外麵風聲嗚嗚地吹,嚇得他半死,抱頭痛哭之際,正是此人將他拉拽了上去……
“他雖然裝束變了,還蓄了胡須,但那黑麵,那眼神,我此生都不會忘!”
……
黑夫並沒有一一問候移民,他粗略看了一圈後,便與章邯登上了南昌城頭,注視這幾個月他們共同合作的成果。
南昌城是按照《考工記》的營造規矩規劃的,方方正正,街道筆直,其內部雖小,卻五臟俱全,不論是官府辦公的場所,還是士兵的軍營,甚至是預備留給市肆的位置,都應有儘有。
當然,也少不了公廁。
南昌四垣分彆開了一座城門,南曰廬陵門,西曰通贛門,東曰番陽門,北曰九江門,分彆以各自方位通向的地方命名。
他們二人,正站在通贛門上,放目西望。
黑夫看著移民到來後忽然熱鬨起來的新城,露出了滿意的笑:“第一批移民已到,過冬的糧食和明年的種子,也從南郡運至。先乘著秋冬農閒,在城外興建屋舍,開辟田土,各片區修築柵欄防備野獸,等日後人丁超過兩千戶,再修一道十裡之郭。”
今天就是南昌建城之日,而這些移民,當是第一批南昌市民。
章邯則道:“黑夫就不怕那些移民到了此地,覺得天氣炎熱難熬,紛紛遁逃?我聽趙佗說,路上可沒少發生類似的事。”
換了章邯,就算給他一百頃地,他也不願來這濕熱的鬼地方過下半輩子。更何況,還有那種北方人從未見過的水蠱惡疾,想想就瘮人,他被黑夫帶著看了幾位染病士卒的慘狀後,再也不敢喝生水了,並遠離所有野外水域,連沐浴都要專門燒水。
“對於黔首而言,哪裡能少得了疾患苦痛?再說了,官府遷民,誰敢反抗?”
黑夫歎了口氣,他是底層出身,很能理解這時代小民們的生活,若不是實在沒法子,誰願意背井離鄉?
他知道,類似的小規模移民,早在十多年前,秦王政掌權之初,已經開始了,嫪毐、呂不韋案,其舍人黨羽,遷往蜀地的就有數千家。現如今,中原各地六國遺民,也在秦王的強製命令下,源源不斷湧向巴蜀、江南。
比如邯鄲卓氏被遷到了巴蜀,南陽宛城孔氏也入蜀中。而這批南郡雇農、贅婿、隸臣數百戶至此,也將成為南昌城的第一批農業人口。
這年頭的巴蜀、江南之於秦,就好比後世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亞之於英國。
“縱然有人心有不願,可來此十年二十年,經過數代人繁衍,他們也會變成土生土長的南昌人,試問何處是故鄉?”
黑夫拍了拍章邯,笑道:“此心安處便是故鄉,重要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在此地生活如何!吾等要做的,便是築城池、屋舍保護其不受野獸之害,並想辦法找出治療水蠱的法子。”
他不是萬能的,隻能指望鹹陽、南郡派來的醫者了,或許在知道原理後,能找到醫治之方呢?
僅僅數日之後,從鹹陽來的醫者便到了,卻是黑夫的老熟人,抽大麻已經上癮的陳無咎。
黑夫的報告引起了秦王政和太醫令夏無且的重視,但因為北方從未見過此種病症,所以仍將信將疑,便派了已升為官大夫的陳無咎來查實。
與陳無咎隨行的除了數名醫者外,還有一名秦王的特使。
他給黑夫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