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陽和月各自捧了一個陶碗,裡麵盛著青黃色的甘蔗汁,雖然還有些沒有過濾乾淨的雜質,但兩個小家夥卻不在乎,一邊小口地喝著,一邊看大人們擺弄麵前的物件。
外麵的人幫忙將石轆搬到後院後,便告辭而歸了,黑夫就和伯兄衷,還有他們姑母的兒子彥,三個人外加新買的那頭黑驢,開始鼓搗起這石轆來。
“此物是姊丈按照縣工師家中榨柘漿的木轆做的,放大了兩三倍,更加耐用,也可以每次多榨些。”
雲夢澤畔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南郡官員也繼承了楚國貴族的風俗,每逢秋冬,都要榨點蔗漿出來。
正如《楚辭》裡唱的:“(ér)鱉炮羔,有柘漿些”,蔗漿主要用於製作甲魚、羔羊肉時調味所用,僅限於富貴人家,數量也不多。像黑夫這樣一種就是十幾二十畝,收了幾百斤甘蔗藏在地窖裡,打算全榨了的,還真是前所未見。
但家裡人卻沒有任何異議,兩年來,黑夫神秘兮兮鼓搗的東西也不少了,每次都能給他們帶來驚喜。再說了,家裡不比當年,光黑夫手裡的錢就超過了十萬,又有閒又有錢時鼓搗點吃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石轆的操作原理,就像它外形那樣簡單,黑驢逆時針轉圈拉動木杆,在木杆帶動下,左邊的石轆就會轉動,通過巧妙安放的齒輪,也帶動右邊的石轆轉動。
兩個石轆間有合適的縫隙,黑夫讓家裡幫忙的幾個雇農、仆役將削了皮的甘蔗喂進轉動的石轆中,甘蔗被壓斷擠扁,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壓榨出甘蔗汁向下流入早就放好的陶罐裡,就這樣榨出了原始的蔗漿……
黑夫自己也勺了一碗甘蔗汁品嘗,隻有淡淡的甜味,果然,兩年時間是不可能完成選育改良的,這甜度,恐怕連後世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
可有總比沒有強,這麼多甘蔗他們家嚼一個冬天也吃不完,在留下幾十斤作為明年的種芽後,剩下的索性統統榨了,黑夫也想試試,能否製出蔗糖來。
一個時辰後,家裡的容器便已盆滿鬲滿,主要戰場轉移到了庖廚內,沉澱去除蔗汁中的纖維雜質,便一股腦將其倒入新打造的鐵釜中。
“彥,你在鄉裡售賣飴糖,便按著飴糖的做法,來試試將這一大釜蔗汁熬乾。”
彥是他們姑母的兒子,比黑夫還小一歲,他們家是商籍,平日裡在鄉市做小販,沿街吹管簫叫賣麥芽餳混口飯吃。這些小販做生意不避寒暑,所賣物品還得自己製作,這也是黑夫找他來的原因。
彥有些緊張,畢竟黑夫身份不同往日,已經是官大夫了,他先是推脫,說飴糖是用糧食做的,卻從未見人以柘漿為原諒製作過,他恐怕做不來。
“道理都是通的,你且試試,就算沒成也無事。”
黑夫卻確定無疑,雖然他也沒見過蔗糖的製作過程,但原理大致能猜出來,不就是除去水分,讓蔗漿裡的糖分析出麼?
他昨天下午,親自去雲夢鄉看彥做飴糖,前期的複雜工序就不說了,隻說最後一步,也是從糧食裡析出糖液,在鐵釜中用溫火煎熬,不斷攪拌,直到煮濃,停火,冷卻下來後,就是他侄兒侄女喜歡吃的硬飴糖了。此外還有軟飴,味道有點像後世的高粱飴。
在黑夫催促下,彥隻能硬著頭皮動手。庖廚內的兩口灶上,有一個敞口的大鐵釜,另有一口小銅釜。第一個灶裡燃著曬乾的甘蔗葉,烈火熊熊,蔗汁在鐵釜內熬製,最開始時汁液很稀,等沸騰蒸發隻剩下四分之一時,便有變濃的趨勢……
彥便將大釜裡的甘蔗漿勺至小釜,再以慢火細細地熬煮,蔗汁越來越濃,漸漸呈現為美麗的琥珀色……
“煎糖最重要的是火候。”
彥這時候也不那麼緊張了,他對黑夫和衷如是說,同時熟練地用湯匙舀起漿水,再將其倒入鍋中,從抽絲情況判斷糖水的熟嫩程度。
話雖如此,用甘蔗汁煎糖畢竟和飴糖不太一樣,第一次,彥未能掌握好火候,煎焦了……
“官大夫……我……”
彥很慌張,以為自己搞砸了,黑夫卻拿起一塊粘在鍋底,黑不溜秋的東西放進嘴裡,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
“有點焦苦味,但也有甜味!”
方向是對的,於是黑夫便讓彥再接再厲。到了第二次,彥更加專注入神,他將火調得更小,用匕勺舀起濃稠的糖漿,對著陽光,眯起眼睛觀察糖漿自然流下來的拉絲情況。
終於,在他確定可以時,火停了,釜中是已經變得濃稠無比的金紅色的糖漿,滾燙冒氣,甘甜撲鼻,它們被舀進陶碗裡,在寒冷的天氣裡,漸漸變成紅色的砣子……
這時候,在外麵聞著糖漿香味,早就按捺不住的陽和月擠了進來,黑夫便切了兩塊糖塞進他們嘴裡,一股甘甜入喉,夾雜著獨特的焦香味……
“仲叔沒騙人,真的是糖!”
“還真能煎出糖來!”
彥也謹慎地嘗了塊,不由大喜,說實話,除去第一次經驗不足煎過頭外,這甘蔗汁煎糖,可比用麥、梁等糧食製糖簡單多了!
“但這糖為何是紅的?”平日裡他做的飴餳糖,以白色、淡黃色居多。
“因為它就叫紅糖!”
黑夫給這種糖欽定了名字,也舔了一塊,這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關心女朋友來例假,買紅糖泡開水的日子……
往事如煙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兩世相隔了。
不過問題又來了,他們隻做出了大塊的紅糖,潔白如冰雪的冰糖、白糖又是怎麼製出的呢?
黑夫翻了翻白眼,他哪知道?
紅糖之所以顏色發紅,因為裡麵還有不少甘蔗本身的雜質,在此基礎上如何除雜,如何析出顆粒狀的砂糖白糖?那些工序,恐怕還得找人慢慢摸索才行,眼前的彥就是個很好的人選。
首先他是姑母之子,與黑夫是親戚關係,信得過。而且還是商籍,就算在市場上販賣紅糖,也不違法。
按照彥的說法,若能多做些紅糖,還是有利可圖的。此物比“稼牆作甘”的飴餳在原料上便宜,工序上也更加簡便。
不過,待到他們將地窖的四百斤甘蔗全部榨了煎糖後,彥就沒那麼樂觀了,因為眾人忙活了大半天,才煎出了十斤左右的塊狀紅糖……
“還是得改良甘蔗啊,甜度太低了,至少得提高兩三倍才行。”
黑夫很是苦惱,他們摸索了一天,煎糖的工序已經較為成熟,但就是原料無法過關,要命的是,這還不是一年半載能解決的,還得慢慢折騰才行。
黑夫決定,明年在自家地裡,先種他個上百畝甘蔗!
至於今天折騰出的十來斤紅糖,先放家裡自己吃吧,也許能請伯嫂試試,做條糖醋魚來嘗嘗?
醋早在周朝就有了,稱之為“醯”(xī),乃是家常必備之物,《論語》裡就有個關於鄰居借醋的故事……
黑夫在那食指大動,外麵卻傳來了一個尖嗓子的女聲。
“何物這麼香?”
彥吐了吐舌頭:“是我母親來了。”
果然,外麵的衷也笑道:“姑母來的正巧,彥做出了好糖,姑母快嘗嘗。”
“真甜……是彥做的?且給我包幾斤帶回去嘗嘗。”
黑夫和彥對視一眼,都有些不想離開庖廚了。彥是生來就怕他母親,黑夫則是有些扛不住這位姑母催婚做媒,他才回來三日,姑母便給他推薦過五位本鄉的姑娘……
果然,姑母的尖嗓門已經移動到了院內正做陣線的黑夫母親處,向她報功道:“伯嫂,你囑咐我的事,辦妥了!我今日又給黑夫問了一門好婚事!本鄉三老之女孫,年方十六,模樣周俊,身材也好生養,可為黑夫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