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以南郡兵誘敵的策略失敗,秦軍也不再遮遮掩掩,跟在後方的一萬秦兵立刻跟上,一半逼近項城,另一半則在潁水南岸擴建營壘。
而潁水北岸,秦軍主力也露出了真容,數不清的旗幟煙塵朝岸邊彙集而來,鴻溝方向又有數十艘木船駛來,開始加快修建浮橋。
南郡兵這次也不必再演戲,全副武裝鎮守著河岸和項城之間的位置,提防楚軍出城。
黑夫展目向北眺望,但見潁水北岸車騎旌旗,矛戟如林,行軍隊伍足有數裡之長,煙塵彌漫,軍容甚盛,合在一起,怕是有三萬多人,分彆由五六個校尉統帥,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則是李信那顯眼的帥旗。
浮橋狹窄,以舟為梁,上搭木板,三萬秦軍光渡河就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時分才渡完,北岸留了一個都尉鎮守,其餘全部集中到了南岸營地來。
不過就黑夫所見,卻發現這些秦軍多是步卒,車騎隻有很少一部分。
李由本欲在浮橋處迎接李信,然而卻被傳令兵告知,李將軍有令,眾都尉入夜後再到大帳相會,李由隻好等大軍安頓好了,才讓幾個短兵跟著他,往大帳而去。
黑夫也在其中,做短兵的一個好處,便是可以跟著都尉到處走動,不用像以前一樣,隻要沒有作戰任務,就得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營帳內。
當然,前提是都尉欣賞且喜歡帶著你。
他們穿行在比前天擴大了數倍的營壘中,卻見尖頂的氈帳綿延直至遠方,此時正是造飯的時候,炊煙如纖細的手指,自幾百座營火中升起。風塵仆仆的秦卒坐在帳篷外磨利武器,旗竿深深插進泥濘的地麵,熟悉的玄黑旗幟飄揚風中,與夜色融為一體。
大帳很快就到了,這座主將大帳大得像房屋一樣,高達三丈的高牙大纛(dào)樹立在帳外,龍旗羽葆,三軍皆受調度。
主帥大帳乃是要地,四處都是戒備森嚴的兵卒,作為主帥,短兵親衛多達四千!黑夫他們這些短兵是沒資格進去的,遠在轅門處就被攔下,隻能目送李由走入帳內。
轅門之外,有專門讓短兵親衛休憩的營帳,黑夫帶著幾個手下鑽進去時,發現裡麵已經坐滿了人。
這些人應該都是護送各自都尉過來的短兵親衛,黑夫帶著季嬰、共敖等人走到還空著的位置上坐下,自有人給他送來熱湯。
坐在一旁的一個絡腮胡百將朝黑夫打招呼道:“敢問這位大夫,汝等來自何處?”
黑夫朝他拱手:“在下黑夫,從南郡來,李都尉麾下短兵。”
“在下周華,來自三川,蘇都尉麾下短兵。”
那人自我道明了籍貫,同時指著旁邊的幾波人介紹起來了,原來,他們都是短兵百將,分彆從屬於來自河東、南陽、上黨、河內兵團的都尉。
秦軍的野戰部隊是按照籍貫來編製的,這次伐楚,河東、三川、南陽三個郡各出兩個曲,萬餘人的部隊。像南郡、上黨、河內就隻有一個曲,五六千人。
眾人都是短兵百將,地位相仿,職責相同,算是一個圈子的人,所以也聊得起來,不過說來說去,議論的多半是接下來要怎麼打仗。
來自三川的周華問道:“黑夫百將,先前不是說好了要讓南郡兵誘敵麼?為何沒成?”
眾人都看了過來,黑夫便解釋道:“敵將狡猾,李都尉幾次誘敵都未成功,本來搭建浮橋時,楚軍已經派車騎出城,誰料卻是來試探吾等的,到了近前就折返而歸,未能截獲。”
“真是可惜。”眾人遺憾地嗟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若是能將楚人引出來殲滅一部分,後麵的仗就好打了。
“我看接下來,肯定是要與楚軍在這項城決一死戰了!”
“然也,我聽都尉安排說,要讓工匠修建攻城器具,想來再過幾日便要蟻附攻城。”
因為不用親自去填溝壑,眾人的表情都比較輕鬆,但又忍不住各自出言獻策起來,雖然他們的進言也沒上吏聽得到。
黑夫聽著聽著,忽然忍俊不禁,差點笑了出來,因為這場景,讓他有一種前世的既視感。
領導在裡麵開大會,一群送領導來的司機則在外麵喝茶亂侃……
不過聽著聽著,他又發覺有些不對,感覺這營帳內似乎少了些什麼。
沒錯,大家都來自山東郡縣,卻少了那股熟悉的關中腔。
黑夫便問道:“周百將,怎麼沒見到來自內史、上郡、北地、隴西的袍澤?”
這幾處都是廣義的“關中”,兵卒最為精銳,秦法已推行百餘年,每一代都是百戰之師,上郡、北地、隴西更有的彪悍車騎,機動性很強。這才是真正的主力,可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夫他們這些來自山東郡縣的“雜牌軍”。
周華一愣:“這幾處的都尉,都隨蒙恬將軍去上蔡了……”
“去上蔡了?”
黑夫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難道前些天在陽城時,絡繹不絕路過的那支軍隊,便是這批人?
“山東諸郡的都尉率領步卒,在此與項城楚軍對峙,兵力不過五萬,城內的楚軍起碼三萬。這座城池,短時間內是打不下來的,此時此刻,三萬車騎精銳卻不翼而飛,難道說,這所謂的強攻項城,也是個幌子不成?”
……
黑夫和短兵百將們在外麵漫無邊際地猜測接下來的戰局,李信大帳之內,李由卻已經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坐在主將帥位上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蒙將軍。”
李由收起了驚駭的心情,拱手問道:“怎麼是蒙將軍在此?李將軍他……”
“不急,且先坐下。”
蒙恬讓李由就坐,雖然蒙氏與李斯談不上多和睦,但蒙恬與李由都出身郎官,這次伐楚之役事關重大,秦王之所以不用宿將老將,而讓他們來做李信的副手,就是希望昔日身為秦王親信的郎官們,能在這一仗裡精誠合作,打一場漂亮仗,一戰滅楚!
所以蒙恬也要放下隔閡,與他們同舟共濟。
李由坐下後,蒙恬掃視帳內,如此一來,交由自己統帥的八名都尉,都來齊了,他們都齊刷刷地看向蒙恬,希望他能給出一個解釋。
蒙恬笑了笑,展示了李信留給自己節製大軍的虎符,而後道:”李將軍令我虛舉大纛,在此與楚軍主力對峙,他則親帥三萬關中精銳,帶著車騎前往上蔡了,當然,李信將軍那邊,打的也是裨將旗號……”
他說完後板下臉來:“此乃機密,有敢泄者斬!”
眾都尉齊齊應諾,當年長平之戰,也是暗中換將,以武安君易王齕,將趙人蒙在鼓裡。
蒙恬這麼一說,他們便都明白了,難怪這些天,“李信”深居簡出,對外都隻讓親信代為傳令,原來他和蒙恬玩了一出偷梁換柱啊。
李由略一思索後,猜出了李信、蒙恬這麼費儘周折的動機,立刻問道:“蒙將軍,如此說來,吾等並非真攻項城?”
蒙恬頷首:“正是要讓荊人以為,我軍主力儘在此地,意在攻城。楚王生怕項城失守,會讓我軍順著潁水直下,威脅钜陽、壽春,必調撥大軍來馳援。可卻不知,在左右兩側的上蔡、睢陽,已有兩柄鋒刃插入楚境。尤其是上蔡處,更是李將軍親帥的車騎精兵!”
所以說,秦軍真正的主攻方向,並非項城、潁水一線。
眾人議論紛紛之時,外麵又有一傳令兵入內,將一份密封的信牘交給了蒙恬。
蒙恬立刻毀去封緘,展開來信在燈下觀看,頓時麵露笑意。
他轉過身,對帳內眾都尉宣布了最新的軍情。
“方才我說的話有錯。”
“李將軍如今已不在上蔡!”蒙恬宣布道:“我軍,剛剛攻下平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