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守陽城的眾率長、五百主都沒料到,都尉李由剛剛抵達軍營,便要來一場巡營。
“都尉巡營!都尉巡營!”
節奏緩慢的鼓聲被敲響,傳令兵抵達各營傳達這個消息,引發了一陣躁動。
而後,在一眾部屬簇擁下,都尉李由走出了大營,按照順時針的順序,開始在碩大營地內巡視起來。
李由年紀不算大,才二十八九歲,他身穿長衣,外披皮甲,胸口有花結裝飾,足穿翹尖履。頭戴鶡冠,長形臉,一把短須,雖是武官,神態卻雍容儒雅。
作為廷尉李斯之子,他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堪稱文武雙全,十七歲就進入鹹陽宮做郎衛,數年後升為郎官,開始進入軍隊任職。
讓人奇怪的是,雖然李由年紀不小,卻遲遲沒有正式娶妻,也不知在等待什麼。直到去年,他得以尚秦王長公主,一場盛大的婚禮在李斯府邸舉行,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秦王最喜歡提拔的將軍是李信,但秦王最重用的大臣,卻是李斯,這一點,連丞相隗狀都比不了。
眾人紛紛感慨,說李由真有個好父親。
成了秦王佳婿後,五大夫李由看上去前程無量,果然,在新的戰爭到來時,他也被任命為都尉,隨李信出征。
可看著麵前的營地,李由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也有自己苦惱的事情。
相比於主將李信親自統帥的關中精銳,還有裨將蒙恬手下的山東諸郡兵卒,南郡兵,實在是一支戰鬥力頗讓人懷疑的雞肋。
李信分了這樣一支弱旅給李由,理由倒是很充分:李由本就是楚國上蔡人,至今還能說一口流利的上蔡荊楚方言,分一批楚國故地的兵卒給他,正好便於統轄指揮。到時候就跟著大軍行動,利用語言優勢分駐各地,也不必打攻堅陷陣之戰。
雖然在李信看來,這是對李由的照顧,讓他不用親冒矢石。
但在李由看來,自己的秦王之婿身份,非但沒讓他得到優待,反而被故意示之以公平,成了犧牲品,眼看同是郎衛出身的李信、蒙恬分彆任主將、副將,他心裡是有些不甘的。
但抱怨的話是不能有的,更不能利用父親的職權為自己調整任命。李信從鹹陽出發時,秦王可是親自賜他斧鉞,並授權道:“左、右、中軍,皆有分職,若踰分而上請者死。軍無二令,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失令者誅!”
越級報告、不滿任命,這樣的都尉,管你是什麼背景,將軍都有誅殺的權力。
李由隻能帶著自己的五百短兵親衛,在陽翟與李信、蒙恬分彆,匆匆趕赴陽城,希望在預定的九月底戰爭開始前,用剩下的時間儘快掌握這支軍隊。
剛剛下了戎車,李由便擊鼓讓率長、五百主們來集合,他說話和藹,大家都用荊楚方言交流,倒是無形中拉近了他與眾軍吏的距離。
而後,便是風風火火的巡營,李由必須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支軍隊,也要讓兵卒們知道,誰是他們的都尉!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臨戰大忌也!
不過,光從眼前簡單的營壘布置裡,李由便能看出,這支南郡兵,素質差關中精銳遠矣……
秦軍的紮營自有一套製度,尤其是這種長期停駐的永久性營盤,外圍必須以高八尺的木牆圍起。一支五千人的軍隊,亦分中央大營和左、右、前、後各率,都有單獨分配的營地,各營四周圍樹挖有界溝,並明確頒布禁令,不是同“率”的人不得進入其他營地。如有其他率的兵卒擅自進入,率長應懲罰他們,並連坐其百將、什伍,否則與之同罪。
而營地裡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設立一個崗哨,負責限製行人往來,保障交通順暢,除非持有將吏的符節,不然一律不準通行!
這樣做,除了嚴防奸細外,還有一個重要作用,那就是從日常生活開始,便讓兵卒學會服從命令,學會令行禁止,將他們做黔首時的懶惰散漫統統去除!
然而,南郡兵們的營地裡,卻做的不夠到位,營地中溝壑斜行,營房依地勢錯列倒是不假。但在李由眼中,不同營地間壕溝挖的很草率,崗哨距離過長,而且守備鬆懈。那些外出打柴和放牧戰馬的人,也三三兩兩地出入,沒有整隊行動。
甚至在他巡視之際,明明已經擊鼓示警,明明已經讓傳令兵到各營傳話,卻仍然有人大咧咧地走在營間道路上!一邊走還在一邊大聲喧嘩。
對這樣的人,李由沒有半分客氣,一頷首,緊隨他身邊的短兵親衛立刻上前,將其拿下!繼而押著這兩人到一座營門前,大聲宣告道:“將軍入營即閉門清道,有敢行者誅,有敢高言者誅,有敢不從令者誅!”
話音剛落,當著身後眾率長、五百主,以及營壘裡問詢出帳眾人的麵,那兩名外出打柴回來的倒黴兵卒,便被按在木樁上,由短兵親衛舉起銅斧,斬下了頭顱!而後高高懸掛在轅門之上!
“軍中之製,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這兩人所在的伍長、什長、屯長、百將,皆笞二十!”
這四人立刻出列,乖乖褪下衣衫,被人以竹篾紮成的藤條抽打肩背,一下又一下,聲聲入耳。
這樣一來,兩個月裡鬆散慣了的南郡兵們,再無一人敢無視禁令,都訥訥無言。
李由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行刑,先前同率長們熱切交談的和藹上司,一下子變成了冷麵都尉,將威,便是這麼初步樹立的。
李由從小便學文武,深受父親崇尚的法家思維熏陶,用將這種思想也滲入了軍隊治理中。
知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
軍規軍紀,往往是從小事處開始敗壞的,一旦敗壞,將軍便無法對士兵令行禁止,戰鬥力也將大打折扣。
待行刑完畢,李由也順勢離開了營中的主乾道,步入小的營壘裡,開始在百人一壘的營地內部巡視起來。
在路上走著時,還看不出太大區彆,但進入內部,一路看下來,李由麵色愈發凝重,因為沒有一個營地的兵卒是讓他滿意的。
兵卒們都是臨時得知都尉要來後,才匆匆從帳中跑出來的,看上去有些雜亂,他們站在路邊好奇又忐忑地看著這位新來的都尉,雖不敢交頭接耳,但眼神對話可不少。
幾個營壘下來,李由算是看明白了,這支南郡兵,與自己先前帶過的關中勁旅之間究竟差了什麼。
不止是軍紀的嚴明,不僅是士卒本身的素質,還有整體的士氣!
南郡兵們在滅魏之戰裡就被征召,如今已離家近一年,本來都已經邁開步子回家了,卻又被通知戍期延長,還要打一場戰爭,是個人都會心生不滿。所以南郡兵都有些散漫和士氣低落,對這場戰爭熱情不高。
李由能夠理解,卻不能任由他們如此鬆懈。
“兵法言,將輕、壘卑、眾動,可攻也。這樣一支軍隊,守在營壘裡我都怕他們被楚軍一擊即潰,更何況野戰遇敵呢?”
父親在李由出發前告訴他,此戰無過即可,萬事小心,但現如今看來,帶著這樣一支未開戰便士氣低落的軍隊,連無過都很難做到啊。
如此想著,李由已經快將整個營地走下來了,但當他踏入最後一處營地時,卻眼前一亮!
一百兵卒,早早地排列在此,他們雖然身高胖瘦不一,但李由一眼看去,卻覺得整齊劃一。
百人在營前空地上,站成了十行十列,前兩行的人無一例外,都穿著甲衣,雖然內裡的衣衫顏色、質地、長短不同,卻好似一個整體。後排的人亦持著戈矛,昂首挺胸,雙腳並攏,個個站得筆直!
看到李由等人來到營門前,一位頭戴單板長冠的百將立刻出列,小跑來到李由跟前,朝他作揖,大聲報告道:“左率第七百,全體一百零三人在此,恭候都尉巡營!”
“恭候都尉巡營!”眾人也跟著作揖,昔日散漫的東門豹、季嬰等人這會也老老實實。
李由見這百將麵容黝黑,卻身材挺拔,禮儀得當,再看他身後的一百兵卒好整以暇,士氣高昂,一早上巡營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他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眾率長、五百主:“這是誰的麾下?”
“是下吏麾下!“
五百主程無憂連忙出來,指著百將道:“這名百將,叫黑夫!”
“黑夫百將,你的兵卒,倒是列隊規整。”
李由隻是誇了一句,但他沒有像先前的營壘一樣,在門邊看一眼就走,而是邁步走入營中,眼睛左右掃視。
他發現,這座營壘紮的很規整,溝壑夠深,泥土路麵被夯實平整,連稍大一點的石子都沒有,坑窪也被填平,廁所在距離營壘十餘步的地方……
“營也紮的不錯。”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這小百將,問他道:“在何處學的?”
“是跟著程五百主學到的。”黑夫很會做人,歸功於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為然,他難道還不清楚,程無憂是個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個百將,都亂七八糟,不如此營遠矣。
看了一圈後,他心裡很滿意,但在路過敞開的營帳時,卻好像看到了什麼,立刻停下腳步,讓短兵掀開灰蒙蒙的營帳。
才進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聲,發出了驚訝的聲音,惹得外麵的率長、五百主們麵麵相覷,不知裡麵發生了什麼,唯獨黑夫麵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驚。
在都尉巡營時陣列有序,營地也紮的規規矩矩,類似的軍隊,李由在關中見過不少。
但營帳內的被褥,每個都能在各自的榻上疊得整整齊齊,這還是李由自打娘胎出來後,第一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