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族大根深,子弟眾多,土地廣袤,挾有當地山澤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強,又稱之為豪長,在縣有縣豪,在鄉則有鄉豪……”
仲鳴是河內郡人,河內與魏國緊鄰,所以他對魏國社會情況了解更多一些,此時就給黑夫等人介紹起來了。
雖然在秦國,在南郡也有類似的家族,比如共敖、利鹹,都是縣鄉豪貴的旁支子弟。但秦國因為官府力量強大,且嚴格抑製豪俠,所以地方勢力萎靡不振,哪怕是氏族子弟,也隻能捏著鼻子與黔首一起掙功勞。
但在六國,這些豪長氏族,卻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比方說,兩百年前西門豹治鄴,除了巫祝外,當地豪長便是頑固的勢力。
“同宗聚居的豪強氏族,大多是春秋大夫的後代,在河內溫縣也有一個張家,所以我知道,但凡以張為氏的,都以晉國大夫張孟談為祖……”
當年,張孟談輔佐趙無恤打贏晉陽之戰,奠定三家分晉基礎後,便激流勇退,幾個兒子分彆到了魏韓齊居住,所以這幾國都有張氏後代。
其中混得最好的,當數韓國張氏,幾代人都做了韓國的大官,號稱“五世相韓”,不過這個家族在韓國滅亡後漸漸沒落,去年新鄭反叛被鎮壓後,更是銷聲匿跡了。
混得一般的,就是眼前的陽武縣戶牖鄉張氏了,祖上也沒出過幾個做官的。
“那你為何說,這張氏與一般的鄉豪不同?”
聞言,共敖又開始摩拳擦掌了,在他聽來,這張氏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仲鳴連忙擺了擺手:“這張氏雖然過去沒有什麼顯貴的人物,可這一代,卻出了位了不得的子弟。我雖不知其名,但卻聽說,這位張氏君子少年外出遊學,拜了一位天下聞名的大儒為師,幾年前,又去了鹹陽為吏,聽說還做了不小的官!”
“有子弟在鹹陽做官!?”
眾人麵麵相覷,黑夫也有點明白了,為何張氏如此肆無忌憚,不把他這個新來的遊徼放在眼裡,原來是上麵有人啊!
同等爵位,京官卻要比地方官大一級,這道理放到秦國也一樣。
仲鳴繼續說道:“陽武張氏又分為二,分彆占據了戶牖鄉邑東、西兩個裡,鄉人稱之為東張和西張。其中東張勢力更大,其族長名為張博,那位在鹹陽做官的張氏子弟,就是張博的親侄兒。西張勢力略小,但也沒差太多,其族長名為張負。”
“張博、張負不光冠絕鄉中,在整個陽武縣,也頗有名氣。陽武縣的歸降,便有張博的功勞,他去縣城說服魏國陽武令開城投降,這才被任命為鄉嗇夫。西張的張負,也因為是鄉中敦厚長者,被任命為鄉三老……”
利鹹思索道:“陽武歸降後,便用秦國官製,一鄉三名有秩吏,嗇夫、遊徼、三老。張氏便占其二,那這戶牖鄉,豈不成他張家的了?”
仲鳴眨了眨眼道:“也可以這麼說。”
共敖怒道:“那還要吾等來此駐守何用?”
仲鳴笑道:“還不是將軍不放心讓魏人管事,吾等在此,也就是起個監視的作用。若張氏真的反叛,不算鄉中丁壯,光靠東張西張加起來兩三百僮仆,便能將吾等的營地圍了,所以遊徼……”
他朝黑夫作揖道:“這筵席,還是去吧,正好結識一下鄉中的父老,也方便日後往來,日子還長著呢,不必爭一時之氣。”
共敖聞言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什麼話,大丈夫豈能甘心受辱!”
二人在那爭議,黑夫卻陷入了思索。
他已經聽明白了,張氏,便是這鄉中最大的地方勢力,不僅有子弟在鹹陽做官,還是幫秦軍勸降陽武的功臣。
既然他們是合作的態度,秦軍也沒有為難,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張氏的家族、財物,甚至授予官職,希望張氏繼續幫忙管理戶牖鄉。
以魏人治魏地,這方法很妥當,像老王家求穩的風格,是戰爭期間控製投降地區的不二法門。若是動輒剿滅地方豪長,搜索輕俠,派一個根本聽不懂當地方言的秦吏來統計戶口、攤派勞役,反而會引發反抗,不利於秦軍的滅魏之戰。
大局是保住了,隻是這樣一來,卻苦了被派到這裡的黑夫,頓時感覺有些束手束腳。
雖說在和平時期,嗇夫的確比遊徼大半級,但這是戰時。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給自己的任命書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嗇夫、三老有異心,欲叛秦,遊徼可不報而殺之!”
好歹他身後,還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過軟弱,變成被地方勢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
“仲鳴,你出去如此告訴那仆役。”
他淡淡說道:“就說本吏職位雖不高,卻也是王將軍親自蓋印任命的遊徼,代表了秦國官府的威儀,與一低賤豎人說話,有失體統!若是張君誠心相邀,便派親子前來下帖!”
……
“那小屯長真是如此說的?”
戶牖鄉東樓裡,被幾十個旁支子弟小院眾星捧月的東張宅邸內,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嗇夫張博聽了豎人的回複,有些微微發愣。
“原話便是如此,奴連營門都沒進去,就被趕走了……”豎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惡煞的秦卒嚇得不輕。
“真是豈有此理!”
張博年紀五旬,發起火來花白的胡子都在發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張的族長,同時也是鄉三老張負麵相比張博柔和多了,一副寬厚長者形象,他說道:“依我看來,隻派一個豎人去遞帖,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也難怪那秦吏不來,好在他沒有一口回絕,而是給了吾等一個台階下。吾弟,還是快按照他說的,派汝子親自去遞帖吧!”
“那豈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張博不願,堅持道:“按理說,嗇夫比遊徼還大半級,我沒有以上吏身份召他過來,就算不錯了!”
張負勸誡道:“話雖如此,但此時秦魏還在交戰,比不了平日。手裡有兵的,總比手裡無兵的大,來自秦國的秦吏,總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賴,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來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勸降了陽武縣的功臣!也與一般的鄉豪不同!”
張博眉毛揚起,一點退讓的意思都沒有:“再說了,有子瓠(hù)在鹹陽為上吏,區區一個小遊徼,能奈我何?”
張負道:“邀請鄉中父老的請帖已經讓人發出去了,若是到時候成了場空宴,於我家也不利啊。”
張博想想也是,但還是不耐煩地一揮手道:“派個族裡輩分最小的子侄去請,我禮數已經夠了,他愛來不來!”
見狀,張負有些生氣了,一跺腳道:“張博!你如此狂妄自傲,為了爭一時之氣,非要與那秦吏撕破臉。你等著吧,鬨到縣中五百主處,鬨到王賁將軍麵前,甚至鬨到鹹陽去,對張氏,對子瓠沒有半分好處!”
……
“遊徼,張氏還會派人來麼?”
鄉邑外,秦軍駐防營地,仲鳴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覺得遊徼還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張氏也動了怒,不再派人來請,那雙方的關係就會徹底鬨僵,接下來幾個月,該如何往來?上頭若是要求他們在鄉中搜糧,派遣勞役去大梁,若無張氏配合,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卻閉目養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鳴說透的,這是秦吏與戶牖鄉本地勢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頭,那今後彆說淩駕於張氏之上,甚至隻能仰張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是奉命鎮守此地的秦吏大,還是原本當地鄉豪大,這點,可得分清楚了!
誰先低頭,就是誰輸!
這時候,利鹹又來報了。
“遊徼,張氏又派人來了!”
仲鳴麵露喜色,黑夫卻隻是睜開眼問道:“來的是什麼人?”
“是個白胡子的長者,高冠寬袖,是乘車來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營中時,由利鹹全權負責營中事務。若我天黑未歸,亦或是邑中有任何異動,立刻閉門守備,再讓季嬰快馬告知濟陽、外黃!”
安排好營內事務後,黑夫扶正了頭上的冠帶,穿戴著擦拭乾淨的黑褐色甲衣,扶著劍,走出了屋舍。
營門開了,張負看到,有數名神情肅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兩側。隨即,又有一位身穿齊膝長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絝,腿縛裹腿,足登短靴,頭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麵秦吏,大步邁出……
張負知道是正主來了,連忙下車,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戶牖鄉三老張負,嗇夫身體不便,特讓我來下拜帖,邀請遊徼去東樓裡家宅中宴飲,也好讓鄉中父老來拜見……”
黑夫幾步上前,扶起了張負,露出了笑,也不管張負聽不聽得懂,用關中話說道:
“初來乍到,本該由我這個做後生的先去拜訪,豈敢讓長者親至?”
黑夫知道,在與戶牖鄉豪勢力的第一回合博弈裡,他略贏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