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黃令這是要頑抗到底了。“
看著二五百主楊熊派去喊話勸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陣亂箭射了回來,黑夫便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幾個什長說道。
他們是昨日傍晚抵達外黃縣的,外黃本是春秋時宋國城邑,戰國時歸了魏國。這座縣邑的大小,跟安陸縣城差不多,因為地處魏國腹地,很少遭遇戰爭,外黃的防禦能力遠不如陳留,垣僅高三丈,此時城門緊閉,城頭人頭攢動,在進行守禦準備。
眾人聞言,卻不憂反喜,因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們是撈不到功勞的。
”看城頭的準備,外黃士氣不低,這或許將是吾等的第一場苦戰。“
言罷,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營壘,昨天他們抵達後,除了一千兵卒外,還有一千從大梁那邊支援過來的刑徒戍卒與他們會合,共計兩千人。而後便奉楊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築造一個營地,讓兵卒們安頓下來。
在站穩腳跟,而敵城又拒絕投降後,作戰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很快,就有傳令兵來尋黑夫,讓他和其他屯長、百將一起去大帳聽令……
這種千人而率的大帳,其實也就比普通營帳寬一點,二五百主——亦可稱之為”率長“的楊熊坐於正中,左右手分彆是兩名五百主,來自南陽宛城的張齮(yǐ),以及來自南郡夷道的程無憂。
十多名百將、屯長坐於下首,黑夫的位置,距離主座很遠,離帳門卻很近,可見他在這支部隊裡的地位是不高的。
楊熊雖然是氏族子弟,喜歡在穿戴、佩飾上講究,但也沒有多廢話,很快便問道:“本率長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黃,然外黃令不知大勢,竟帥城內兵卒門客負隅頑抗。故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張齮素來好謀,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但如今我軍僅有兩千餘人,外黃城內,卻有丁壯數千,斥候繞城查探後,說東南西北每麵城牆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劍賓客,亦有拿著農具的市井之民,至少有五百人。合計起來,敵我兵力相當,一般的圍城攻城之法恐怕難以奏效。“
楊熊道:”哦,那五百主以為,應當如何攻城?“
”兵法雲,戰不必勝,不可以言戰,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誘敵出城!”
黑夫在下麵聽著,暗暗搖頭。
這張齮是學室出身,學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實際的仗卻沒打過幾次,頗有些按圖索驥。
之前他就提議徹夜疾行,對外黃發動夜襲,楊熊也采納了他的建議。但當黑夫等人披甲帶戈,氣喘籲籲地小跑三十裡抵達外黃後,才發現城內的外黃令也不是蠢人,他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軍在接近,緊閉城門,城頭火把通明,輕俠縣卒連夜巡視,正等著他們呢!
這時候,張齮還在興奮地說道:“吾等便假裝疾行疲憊,讓刑徒戍卒以散陣到城下挑戰,而精銳兵卒隱蔽營中。城內丁壯、兵卒、門客與我軍相當,外黃令見我軍疲憊散亂,或將出城迎戰。可先讓戍卒詐敗,誘其追之,然後設伏擊之。待殲滅了此股出城之敵後,再猛攻縣城。如此,城內殘敵已然膽寒,士氣低落,取外黃,易如反掌!”
他在那腦補的開心,黑夫卻覺得好笑,既然城內的統帥並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誘敵將他們騙出來野戰,無疑是癡人說夢。
再說了,能守城,為什麼要冒險出城野戰?
春秋的時候,貴族們講究堂堂正正之戰,大家在野外擺開架勢,一天之內分個勝負。哪怕是劃時代的孫子兵法,也因為時代的局限性,很少談及攻城,還說攻城為下。
但到了戰國,攻城已經是兵家們不得不麵對的一件事了。
戰國時期的人口密度、土地開發程度,較之漢朝大一統之後的時代,都非常低。人口密度低,意味著主要人口和資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開發程度低,意味著交通條件有限,在秦國大肆搞交通建設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縣與縣之間,往往隻有一條驛道相連。
以上兩點,決定了戰國時期的戰爭進攻樣式,隻能是拔點平推為主,即沿著驛道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點圍點阻援的花樣。
因為,人口和資源集中,決定了進攻方必須要去攻占城池據點,占領一片鳥不拉屎的未開發土地毫無意義;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對於軍隊的開進、後勤補給的運輸都造成了極大的限製,注定了進攻方不可能繞過敵國的前線城池,玩蛙跳作戰。
於是,進攻方的進攻路線基本上就是可以確定的,防守方隻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敵軍進攻路線上的某個主要城池,嚴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戰裡,秦軍已經占據了天大的優勢,但依然無法繞過鄢城,去攻打楚國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艱難拔城。
所以,在戰略層麵,戰國時代的戰場環境,確實對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戰術上說,冷兵器時代,守城的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幾千人據守,往往就能擋住幾萬雄兵,除非真有幾個不怕死的開城門硬剛。
那個外黃令張耳,顯然不是這種人,他也怕城外的秦軍隻是前鋒,後麵還有大部隊呢。
黑夫心裡是這麼想的,但他也不至於傻到當眾駁頂頭上司的提議,隻能寄希望於主將楊熊能駁回此計。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楊熊卻再度采納了,讓眾人立刻下去做準備,或負責誘敵,或作為伏兵,藏在營內。
”這位率長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從言談來看,楊熊並不是個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讓刑徒戍卒們散漫地出營,裝模作樣地挑戰了一天後,外黃依舊大門緊閉,外黃令一點出擊迎戰的欲望都沒有。那位縣俠張很清楚自己要的東西,守個三五天,打退一場進攻,證明自己沒有辜負魏國,就可以跑路了。
見自己的謀略又落空了,張齮麵色有些難看,這時候,還是率長楊熊寬慰了他,並提出了真正的作戰計劃。
”看來這外黃,是非得強攻不可了!”
看著楊熊充盈笑意的臉,帳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來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長楊熊,看似沒有主見,每逢作戰都召集眾人問策,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心機很深的人。他似乎總是想故意讓喜歡出謀劃策,搶風頭的張齮提出一些沒有效用的方略,在張齮被打臉後,楊熊再站出來,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這樣一來,他一方麵可以被稱頌為善於聽取下屬意見,另一方麵,又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拍板,扭轉錯誤的策略。
果然,楊率長表明他的真實想法後,頓時引來帳內眾人一陣讚歎。
”這兩日來,我雖看似派人誘敵出擊,實際上,這隻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於讓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準備妥當,而敵軍最初幾日同仇敵愾的士氣,也懈怠了,從明日起,二三子當全力攻城!”
最後,楊熊以以《尉繚子》中的一句話作為結束語,表明必下外黃的決心。
“兵法雲,兵有勝於朝廷,有勝於原野,有勝於市井。敢戰方能獲勝,屈服退讓就會失敗!二三子,敢問明日拔城,誰願為先登?”
一邊說,楊熊一邊將目光投向了黑夫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