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
方城縣郊外,站在雪將化儘的草地上,黑夫將一石二鬥的硬弓拉成滿月狀,箭矢對準天上北歸的雁群。瞄了幾個呼吸後,手一鬆,箭矢離弦而去!
雖然他架勢已經擺得十足,但準頭卻差了十萬八千裡,連根雁毛都沒射下來……
“哈哈哈,黑夫亭長的射術,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還是算了罷。”
一旁的共敖發出了嘲笑,不過他自己開弓朝大雁射去時,也同樣落空。二人在這糾結大雁,一無所獲,反倒是小陶和東門豹已經拎著兩隻綠頭野鴨回來了。
黑夫他們早在臘月初時,就抵達了南陽郡方城縣,今年天氣不太好,整個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來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並不是一座城,而是“長城”。早在春秋時期,楚國為了防備諸夏的戰車長驅南下,就在南陽盆地周邊的崇山峻嶺上修築了眾多以方形城寨為主,具有防禦功能的險塞,稱之為方城。到了戰國,又將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牆垣連起來,就形成了綿延三百餘裡的楚長城,它像一個“門”字,拱衛著楚國北境。
方城縣,正是這道方形長城的東口。
可自從南陽郡被秦國奪取以後,方城就變成了秦軍出擊楚國的前哨,這次向東進攻陳蔡,大軍就是從方城縣出發的。去年伐楚大軍在此駐紮留下的營壘,就成了後續抵達的刑徒戍卒現成的窩棚。
因為雨雪不止,黑夫他們的就地駐紮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反正閒著也閒著,黑夫便與手下們繼續拿起兵器練習。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導下得到了補強。不過僅能做到十餘步內箭無虛發,再遠就會有失準頭,至於射雁之類的高難度操作,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鄢縣的求盜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們旁邊,雖然共敖那張嘴有些缺德,時不時還陰陽怪氣地說些諷刺秦國官府的怪話,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鄉,平日裡沒少往來。還不時約著一起離開營地射鳥,改善戍卒夥食。
等眾人回到駐紮的牆垣附近時,季嬰和卜乘已經蹲在土灶旁燒好了水,眾人齊心協力為野物拔毛的時候,去縣城裡買鹽的利鹹也回來了,還告訴了黑夫一個消息。
“亭長,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問了問,說是從漢中郡南鄭來的。”
黑夫聽後,若有所思。
“南鄭距離這可夠遠,連南鄭戍卒都到了,這大概是最後一批了吧。”
這一個多月時間裡,戍卒刑徒們為避風雪,在這裡無所事事,可天下卻發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時候,被秦軍圍困已久的陳郢投降了秦國。據說是秦國前任丞相昌平君勸降的,可惜黑夫的曆史是半吊子,知道幾個楚漢相爭的曆史名人,但秦始皇時的丞相,他就知道一個呂不韋,一個李斯。這昌平君熊啟之名,實在是聞所未聞,更不知道他與秦楚兩國王室的複雜關係。
陳郢作為楚國陪都,北方重鎮,失陷之後,已經被秦軍打怕的了楚王頓成驚弓之鳥,不顧國內主戰派項燕等人反對,與秦國草草議和。
弑君篡位後,還沒穩定內部的楚王負芻答應割讓陳郢、上蔡,還有大江以南的青陽以西地區給秦國,以此換取和平。
當秦楚停戰的消息傳來後,安陸縣戍卒都很開心,他們就是因這場戰爭被征召的,如今戰事已畢,想來眾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還好,雖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卻也見識了像南郡宛城那樣的大城市,覺得不虛此行。唯獨一貫好戰的東門豹急不可耐,算起來,他妻子已經快到產期了,東門豹急著回家抱兒子呢……
但黑夫卻給眾人潑了一瓢冷水,讓他們不要太樂觀。
“和楚國的交戰暫時停了,可仗還遠沒打完,離吾等解散歸鄉之日,還早著呢!”
黑夫已經搞明白這次秦國伐楚的意圖了:秦軍進攻陳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國,讓楚王斷絕合縱之心。
目的之二,則是為了控製鴻溝,鴻溝是魏惠王時挖開的運河,連接魏都大梁和陳郢,是梁、楚之間最重要的交通線,如今陳郢已經易手,魏國的後援就徹底斷了。
所以黑夫猜測,接下來,在陳蔡地區的秦軍,恐怕要回過頭來伐魏了,而這些刑徒戍卒,就是為這場滅魏戰爭而準備的……
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秦國的戰爭機器一點都沒有停下的意思。整個十二月,來自南郡、漢中、南陽各縣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斷地在方城縣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隊伍抵達,被安排到牆垣下的舊營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數從最初的數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數千、一萬、數萬……直到整個方城牆垣內側長達十裡的區域,都密密麻麻布滿了臨時窩棚,朝食做飯的時候,半個天空都冒著黑煙。
黑夫外出時會遇上這些人,同他們打招呼攀談,交換食物,眾人操持著各異的口音:南郡人濃重的楚音聽著親切無比,南陽人的口音講慢一點也能聽得懂。但那些從漢中來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著頭發,穿著獸皮,蠻夷打扮的家夥,說出的晦澀方言就完全不知所雲……
黑夫知道,讓眾人跨越數百裡距離,不辭辛勞長途跋涉來此集合的,是一封封從鹹陽發往各郡縣的文書,文書裡篆刻的,是秦王的意誌!
在秦王的命令下,這些來自不同郡縣的人,仿佛是一條條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縱彙聚到一起,逐漸合流成江河,再彙為湖泊。
秦國對基層的控製力度之強,在戰爭將至的時候,展現的淋漓儘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開春雪化後,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將方城內側站得密密麻麻,一時間接踵比肩、人頭攢動。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萬人之多,其中來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漢中郡一萬人,南陽郡一萬五千人。
負責統帥這些戍卒刑徒的南陽郡尉和方城縣尉登上牆垣,朝眾人喊話。這時代沒有擴音喇叭,隻能讓幾個高大壯胖的兵士每隔數十步站一個,依次傳遞,讓郡尉的話傳遍四方。
“大王製曰:魏王始約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與韓、趙餘孽謀襲秦。”
“寡人欲以兵吏誅之。”
“令少上造王賁將陳郢之師先行。”
“南陽、漢中、南郡等郡發戍卒刑徒輔之。”
“刑徒戍卒儘力用命,有功,當賞爵;弗用命,有罪,令將軍校尉罰之!”
秦王的詔命宣讀完畢後,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須遵守的軍令法規。這時候,包括共敖在內的眾人,已經轉過頭目視黑夫,那意思很明顯:“黑夫說得沒錯,果然是要攻伐魏國了!”
……
在這次集結後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縣尉們下令,讓所有人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三萬餘人離開了他們的窩棚,越過古老的楚長城,走出南陽郡。
因為人數太多,出方城時,他們被分成了兩部分,每部分大概一萬五千人,分彆走潁川郡和上蔡兩條路線。
“黑夫,你說這是去哪啊?”
黑夫他們走的是潁川線,萬餘戍卒刑徒在綿長的路上走成了一條長蛇,沿途會路過城鎮村莊,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趕得很急。
季嬰等人都是小縣城出來的,沒見過這大場麵,帶領他們前進的縣尉也沒宣布終點是哪,所以眾人有些不安,魏國那麼大,自己會被分配到哪裡作戰呢?
黑夫卻是知道的。
“隻有一個可能。”
他指著東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國的都城,中原地區最富庶繁華的城邑,那裡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宮闕,也有魏卒俠士,信陵之義,烜赫大梁……
一場浩大的滅國之戰,將在那裡展開。
“終究還是趕上了。”
黑夫嗟歎,他知道,自己還是被卷入了這個大時代的浪潮裡,一步步,離風暴的中心,越來越近……
雖然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小亭長,隻是這黑色波濤裡,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扔在數萬人中間,便泯然眾人,難覓蹤跡。
但黑夫堅信,當戰爭的塵埃落定後,自己必將成為這個“六王畢,四海一”大時代裡弄潮兒中的一員!
乘風破浪,向濤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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