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賁為將,率師十萬攻楚。”
當這個消息傳入南郡安陸縣,被小亭長黑夫知曉同時,也傳入了千裡之外的潁川郡新鄭縣,擺在了某位未來大人物的案頭。
潁川郡,乃是韓國故地。而新鄭,更是座曆史悠久的古都,從祝融氏之墟到鄭韓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富裕的城市,與洛陽、大梁並列,人口超過了十萬。
四年前,新鄭在秦國南陽郡守騰逼迫下不戰而降,除韓王安被擄走囚禁外,滿城的公卿貴戚,卻並未受到太大刁難。
畢竟秦國在中原的統治未穩,秦吏短時間內無法在韓地建立像關中、南郡那樣嚴密的製度。暫時隻能借舊韓貴族之手,在新鄭收取巨額的市稅,想方設法將韓國豐富的人力資源、百工商賈為己所用。
位於新鄭城東的張氏,便是在這微妙局勢中,僥幸保留了富貴的人家之一。
張氏曾經出了兩位韓相,財大氣粗,望山式的院門修得極高,一看就有宰相門楣的氣派。粉牆朱瓦內,隱隱可見亭園樓閣錯落有致。花園小徑上,頭發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帶著一個客人,快步朝水邊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歲年紀,穿劍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鶴立雞群。
他放目望去,但見張宅內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們各司其職,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掃落葉,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嬉笑打鬨。
客人不由暗暗點頭。
“傳聞果然不虛,張氏這三百名僮仆,都是用兵法訓練約束過的,這些人若能為橫陽君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正因如此,碩大一個家宅,幾百號人生活在裡麵,卻極其安靜,唯獨他們越走越近的小亭處,傳來一曲響亮的琴音……
亭子是四角攢頂,四周有花卉修竹圍繞。如今是深秋,花朵凋零,竹子也稀稀疏疏的,大多已經泛黃,在琴聲中微微發顫……
彈琴的是位寬衣博袖的白衣青年,他坐在竹席上,一頭烏發披散在肩上,顯得不拘小節,此人十指修長纖細,相貌秀美,雙目微閉,表情很專注。
曲調最初平平淡淡,仿佛在娓娓敘談這個國家悠久的曆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曆數這個家族昔日的輝煌。
可慢慢地,這一切卻化作一聲歎息,曲調夾雜了彈奏者的情緒,開始迸裂,琴音尖銳,夾雜著憤怒,變成了劇烈的質問: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若是懂《詩》的人在此,便能聽出,白衣君子彈奏的,是新鄭本地的《檜風.隰有萇楚》,暗喻國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國不知自謀……
客人雖樣貌雄壯勇武,舉止間還有點貴族氣派,卻是個不懂詩、書的莽夫。他被老仆攔著不讓進亭,早就不耐煩了,哪還顧得上聽這琴音裡的內涵,眼看一曲彈完,便大聲喊道:
“子房,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時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麵色平靜,那雙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孫信來訪。”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說道:“原來是子誠來了,快請坐,備熱湯。”
“不必了!”
公孫信大步走入亭中,無禮地撥弄琴弦,數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議大事,就你在家裡坐得住,還彈起琴來了!你知不知道,秦國派王賁發兵擊楚,如今已破上蔡,進圍陳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輕聲道:“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麼?在攻破趙燕之後,秦王下一步就是滅魏。但在滅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國,以掃除圍攻大梁時的後顧之憂。這些事,我都與橫陽君說過,不必再重複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時刻,吾等韓人,又能做些什麼!”
公孫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國可能會同時與魏楚開戰,此戰定是長年累月,你我複國報仇的時機,到了!”
白衣君子卻搖了搖頭:“公孫,你的來意我明白,但還請回複橫陽君,此戰不會持續太久,時機未到,這次舉事,張氏不會參加。”
“張良!”
公孫信憤怒地直呼其名:“這暴秦的統治,你還沒受夠麼?山東六國,韓國先亡,大王被擄囚禁,宮室王孫儘數遷到鹹陽,做了秦王的奴婢,簡直是奇恥大辱!”
“而僥幸留下來的人,要麼為秦人的鷹犬,助其荼毒韓地。要麼被日漸侵吞家產,我看,你張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著外麵的那些僮仆道:“我記得小時候來張宅時,還是滿園的麗美奢華之婢、衣紈履絲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麼樣子了!我就不信,這種日子,你還能忍下去。”
“還有,你大父,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汝父,相釐王、悼惠王。你雖然年少未仕,但張氏五世相韓,難道就全忘了麼?”
“怎麼忘得了?”
張良看著池塘裡波紋陣陣的湖水,眼中閃過一絲憤怒:“公孫信,你乃韓襄王之孫,所以念念不忘複國報仇。難道我張良,就將國仇家恨統統忘了不成?”
“我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猛士一人,為了什麼?還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荊軻之事。我苦心尋找兵法,暗地裡訓練家中三百僮仆,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舉事複韓,為國報仇麼?”
公孫信不解:“那此番橫陽君舉事,你為何不參加?隻要明日各家派出僮仆,奪取武庫,殺儘秦吏,便能發動全城韓人,一起去營救大王!”
”不然,恐怕到時候,等來的卻是秦軍的鎮壓,還有大王之首級。“
公孫信怒道:”子房,你怎能對大王如此不敬?“
”實話實話而已。“張良眼的睿智,再度壓倒了憤怒,他淡淡地說道:“還是那句話,時機未到,貿然舉事,非但不能對局勢有什麼裨益,隻會害死那些有誌複國的韓人。”
“我知道,這兩年間,橫陽君奔波列國之間,用韓國的慘痛教訓,試圖聯絡魏、楚、齊一起抗秦。這是好事,可惜卻不得其法。”
“齊相後勝受秦賄賂,讓齊王建緊閉國門,對諸國被破無動於衷,是指望不上了。”
“魏國自從信陵君死後,脊梁骨就斷了,魏王整日歌舞酒樂,隻知道一味地事秦討好,過一天算一天,也信不過。”
“而楚國,雖然與秦仇恨最深,但兩年前才發生了動亂。公子負芻弑楚哀王,自立為王。楚國內部還沒有結束動蕩,雖有將軍項燕在淮南練兵備戰,並往秦國各地派了不少間諜打探消息,但楚王一直以為,秦國要先破魏,所以不甚警惕。”
“此番楚國遭到秦國王賁突襲,半月之內,上蔡便淪陷了,眼看陳郢也要不保,如此人心惶惶,也許很快就會與秦議和割地,何談反擊久戰?楚國人一貫如此,鬆散慣了,不被逼到絕境,便無法齊心協力。等秦軍得了陳郢,便切斷了楚國援魏的鴻溝,到時候東南北三路大軍合圍大梁,魏國明年之內,必亡!”
張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公孫信連忙道:“所以橫陽君也說了,吾等韓人,絕不能再等!若是坐視秦國擊破荊楚,再回頭滅了魏,將韓地與齊、楚隔斷,韓國就再複不了國了!”
“錯,大錯特錯!”
張良有些憤怒又無奈地斥責道:“此時舉事,隻是用韓人好不容易積蓄下來的力量,抱薪救火而已!複國當緩,不可急躁,不要想著一蹴而就,而需要長期籌劃,務必一擊不成,還能保全自身,以備日後重新積蓄力量。豈能如賭徒一般,將所有人的性命壓在孤注一擲上?橫陽君是六博玩多了罷!”
在張良看來,隻有承認秦國的強大,才能清楚,什麼事現在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我已經勸過橫陽君,奈何他一意孤行。所以我不會讓張氏卷入此事,那三百僮仆,明日也不會持刃出現在新鄭街頭!信,我勸你也速速離開新鄭,這場舉事,絕不可能成功!留著有用之身,等待反擊秦國的真正時機!”
公孫信已經有些動搖了:“不在此時,那在何時?”
張良眼神堅定:“當在秦國欲一戰滅楚之時!那才是韓國,是六國,是天下人最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