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這若敖氏從六百年前就開始傳承,延續幾十代人,一度權傾楚國,還差點弄死了楚莊王?”
黑夫沒想到,從人定到雞鳴,在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過漫漫長夜的,居然是利鹹講述的,關於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們擒獲盜墓賊後,立刻加以詢問,想要問出盜墓賊與朝陽裡裡監門勾結的事實。可盜墓賊的頭目,那個赤麵短須的賊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說,氣得東門豹都想一戟殺了他。
可盜墓賊們並非鐵板一塊,尤其是那個被迫加入盜墓團夥的楚國少年“興”,因痛恨盜墓賊對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興還交待說,今夜平旦時分,朝陽裡裡監門會親自趕著牛車,來接應他們,幫忙轉移贓物……
於是黑夫和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東門豹和小陶,將五名盜墓賊拖到山包後麵藏起來,封住他們的嘴巴。黑夫和利鹹則裝作是盜墓賊的樣子,抱著鐵鍤,坐在墓穴邊上,給那朝陽裡裡監門來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時間過得很慢,反正黑夫閒著也是抱著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發時間,他問起利鹹,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來曆。
利鹹對黑夫不知若敖氏,並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楚國退出江漢五十多年了,時過境遷,平民隻認眼前的官府是誰,除了他們這些楚時的小貴族還念叨著舊情,誰還會記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訴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後人。楚國稱王後,若敖氏漸漸發展壯大,成為楚國最強大的公族。後來又分出了鬥氏和成氏,出過許多位令尹、司馬,長期擔任軍政要職,什麼鬥穀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隻可惜這些人,黑夫一個都不認識。
耐著性子聽了許久後,利鹹終於說到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黑夫這下才知道,原來楚莊王之所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由於若敖氏權傾朝野,架空了楚王。據說當時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來占了楚國軍隊的一半。
最終,楚莊王與若敖氏開戰,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這才有了他北上爭霸,問鼎之輕重的後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後滅亡了?”黑夫問道。
“怎麼可能。”
利鹹擺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幾代人為楚國儘忠,於是留下了一脈子孫,就封在安陸,那時候此地還叫鄖縣,鬥氏就成了鄖縣縣公。”
到了楚國和吳國大戰,伍子胥、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入郢都時,若敖氏又迎來了一次機會。
當時楚昭王逃亡到安陸,若敖氏的後人鬥辛就追隨其左右,為保護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勞。所以在事後論功行賞時,楚昭王就提拔鬥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馬之下,卻在普通縣公之上。
這些事跡,都銘刻在那個被盜墓賊摸上來的鼎上,這處大墓,恰恰就是鄖公鬥辛的墓葬,難怪規格如此之高,不單有車馬陪葬,還有鎮墓獸,能與諸侯比肩。
聽到這裡,黑夫微微一驚:“等等,這若敖氏是鄖公,與那縣左尉鄖滿的家族又有何關係?”
“鄖氏?”
利鹹一愣,下意識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國羋姓王孫,為鄖公。鄖氏雖然自詡為貴族,卻隻是古鄖國的亡國之餘,和我家利氏一樣,隻是大夫,隻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當時好歹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鄖氏呢?隻是管廄苑的,給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來,這些年鄖氏混得風生水起,成為安陸最大的地頭蛇,當年與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沒有拆穿,於他而言,和鄖氏結仇就夠麻煩了,聽說這些舊貴族們並非鐵板一塊,反倒值得高興。
楚昭王、鬥辛之後兩百多年裡,雖然楚國幾經變遷,甚至還被吳起進來改革過一遭,但貴族統治的本質依然不變,若敖氏繼續作為“鄖君”,世世代代統治著安陸。
時間仿佛靜止,就像楚地停滯不變的階級和社會一般,隻是貴族生活越發奢華,壓榨無數財富,裝點自己的宮室。
但外麵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國,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白起的秦國將軍率軍橫掃江漢,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楚王倉皇東竄,屈原悲憤沉江……楚國在此延續了數百年的統治,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安陸的若敖氏後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後,若敖氏的事跡,遂成過眼雲煙。甚至連鬥辛的墓葬,也因為無人血食,變成了墳土荒草一堆。
民間隻留下了關於若敖氏在安陸有大墓的傳說,卻無人知曉,那墓葬究竟在何處。
不成想,傳說居然是真的,今日還陰差陽錯,被他們找到了。
說到這裡,利鹹不由感慨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爾?不成想,當年若敖氏祖先的這句話,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離散後,連鬥辛都無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歎!”
所謂物傷其類,作為貴族之後,雖然現在隻淪為一介亭卒,但利鹹還是為若敖氏的沒落感到惋惜。傳承了六百年的貴族啊,如今卻血食難以為繼,還有比這更讓人震撼的事麼?
可黑夫的內心,卻毫無波動。
……
利鹹在長籲短歎時,黑夫麵上點頭,心裡卻不以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熏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身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並不感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精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誇,鐘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體係,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絲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鬥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內,玩好貨寶,鐘鼎壺簋,輿馬衣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鹹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鬥小民們看來,相比於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繳納貢賦,隻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少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裡聚被組織成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官吏那裡借到耕牛、鐵農具,儘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著駿馬,追著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於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動的大門。
官府任命吏員不再根據家門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製度,過去注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遺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係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餘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入的秦律碾過一遍後,與貴族的象征鼎簋一起,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物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隻需要被放進口袋裡,就能脫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體製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鹹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處的裡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雞鳴。
雞鳴已過,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陽裡方向的塗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光……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陽裡裡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後,一宿沒睡著,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情敗露。
這幾天裡,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內外無事的朝陽裡巡視……
毫無征兆,裡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陽亭緝捕,罪名是在縣裡拾了遺錢?
種種事情交織在這兩天,讓伯毋緊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並為其購買工具,轉移贓物,已是觸犯了律令,必受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露!
可惜他沒能勸動敞,如今木已成舟,隻能硬著頭皮,按照承諾,趕著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隻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緊將最後一批贓物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裡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動去官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豐厚得多。
於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麵點著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後等著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著不少漆器、銅器……
“看來那墓終於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獲如此之豐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陽裡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裡帶著一絲玩味,並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隻得一邊避讓著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卻見此人身穿赤幘絳衣,正笑眯眯地看著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發財的階梯。
“湖陽亭長……怎麼……會是你……”伯毋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麵前,晃著手裡的繩子笑道:
“裡監門,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