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黑夫的身份後,閻諍不再將他當做普通公士看待,變得熱絡起來,讓豎人將兄弟倆迎進書房,給他們一人一個蒲墊。然後便在奴婢的攙扶下,起身在三麵牆壁上的書架,眯著眼找了起來。
沒多會,他就將六卷用布套著的竹卷擺到了矮腳案幾上,捋著胡須道:
“秦律雖然繁多,但身為亭長,其職責主要是維護道路安全,緝捕盜賊,故而必熟悉《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六篇,便是這六卷了。”
黑夫按著他的話,一一拿起來一看,的確是這六篇律令。
閻諍的語速變得慢了起來:“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製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
一通解釋下來,黑夫大概也明白了,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礎,囊括了作為一切常見的犯罪及其懲罰方式,也是亭長必須背熟的東西。
“閻丈真是對律令爛熟於心啊……”
黑夫恭維了閻諍一句,又問道:“不知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閻諍摸著胡須笑道:“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時新抄的。”
原來,在秦國,律法可不是百年不變的,商鞅當年就明確說了: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幾年都會進行損益填補。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法律經常更易,卻沒有現代化的傳播手段,隻能依靠人工傳抄律條。偏偏這些律條用語極為簡潔,有時候隻要抄錯一個字,意思就會大不一樣。再者,若是律令已變,下麵的人卻不知道,還在沿用舊律,產生了衝突,豈不糟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從商鞅變法伊始,就專門設置了“法官”,來保管和核對法律,以及提供法律谘詢。鹹陽設置三名法官,朝堂,禦史府、丞相府各一。郡縣也各設一名,喜曾經就做過一段時間的縣法官。當然,眼前這位閻諍的資格更老。
每年鹹陽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時大門緊鎖,嚴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來,若是有人擅自進入或者刪改一個字,就會被以死罪論處。
禁室隻在每年十月份開啟一次,屆時禦史府會傳喚各地法官,讓他們來核對法律條文,並帶著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級政府傳達中央精神……
閻諍雖然老邁退休,卻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為他也曾做過學室的老師,他的學生會將最新的情況告知他。
這些秦吏,搞了一輩子的法,到頭來,法就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來了,鄉裡也會經常有人來向其谘詢,這也是閻諍在當地聲望很高的原因。
說到這,閻諍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他也懶得起身了,指點著黑夫去到書架邊,將擺在最高處的兩卷竹簡也取了下來。
黑夫拿在手裡一看,上麵寫著“傳食”和“行書”,這跟亭長有什麼關係?
閻諍解釋道:“身為亭長,可不單單要緝捕盜賊,亭中常設有客舍、驛郵,故不可不學《傳食律》與《行書律》。”
所謂《傳食律》,就是針對客舍,應依據過往官員身份爵位供給飯食的法律規定,黑夫曾經在客舍借宿過,所以明白。
至於《行書律》,主要是秦國關於傳送文書的規定。
要知道,秦的郵政體係已經相當強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須準時送達外,遠在千裡外的普通士兵,勞煩刀筆吏幫忙寫信,竟然能準確地寄到家裡!家裡也能將衣服、錢物交給秦國郵遞員,沿著相同的路線送到前線,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細思恐極。
而黑夫要去的湖陽亭,剛好就是一個即有客舍,又有郵驛的大亭,說不準主吏掾也會考校他這些。
“還是閻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連忙朝閻諍作揖,接著,什麼誨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風化雨,就從他口中說出,聽得閻諍十分高興。頓時覺得,這個年輕人能18歲就被征召做亭長,不是沒有原因的,恭維話都騷到了他癢處。
他樂嗬嗬地擺手道:“你說你識字,還會寫,如此甚好,且將這八卷律令,在我這抄錄下來罷,然後拿回去背誦熟練,若有什麼不解之處,儘管來匾裡問我。”
“我若能通過考核,成為亭長,絕不會忘記閻丈,我定會告知縣中諸人,匾裡閻君,便是吾之恩師……”說著,黑夫便朝閻諍行了一個大禮,而閻諍也笑嗬嗬地應了下來。
秦國的師生關係,遠沒有後世那麼重要,但他們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裡都得到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師後,閻諍便有些倦了,打著哈欠說要小憩一會,讓豎人帶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間客房。
那豎人在見到主人和黑夫談笑風生後,竟然認下了這個學生,頓時對他們態度大變,不僅全程堆著笑臉,還主動為黑夫找來筆、墨、削,還問黑夫,需不需要竹簡?
“這怎麼使得……“黑夫推辭道:”竹簡我自己準備好了,豈敢汙了閻丈家的好簡牘。
那豎人這才退下,虛掩著門。
這時候,全程默然的驚這才捂著肚子笑出聲來:“仲兄,你看那豎人的嘴臉,真是個小人!”
“你記住了麼?”黑夫從帶著的竹筐裡拿出來姊丈幫他削的木牘,在案幾上攤開。
“記住什麼?”驚一臉茫然。
“記住此人的前倨後恭,記住閻丈對我的態度變化,然後想想,這是為什麼?”黑夫將這個問題拋出驚後,拿起了一旁的毛筆。
有人說毛筆是蒙恬發明的,但事實證明,這隻是個謠傳。早在春秋時候,孔子就已經“筆則筆,削則削”了,到了這時代,毛筆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於墨,這時代還沒有那種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當硬度的天然礦物,需要用研石在蚌殼、瓦片或石塊做的硯板上搗碎,再加點水,方能書寫。
黑夫讓驚過來幫自己研墨,而後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牘上,開始從《盜律》開始,一筆一劃地抄錄起來……每一卷其實隻有二三十枚竹簡,簡明扼要,字數並不多,但寫字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有時候碰上不會寫的字,就更慢了,萬一抄錯了,還得用刀削將其刮去,按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陽落山,頂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長摘抄律令的時候,驚就一邊研墨,一邊歪著頭,思索兄長剛才的問題,還不等他想多會,外麵卻傳來了小聲的說話聲。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來,虛掩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結著發鬟的少女,將頭探了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二人,卻見她雖然容貌說不上多漂亮,卻皮膚白皙,頭發乾淨,牙齒也整齊,穿著一身兩色襦裙,與驚平日裡所見荊釵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頭專心抄著枯燥簡牘,壓根沒有在意。
驚卻抬起頭,瞧著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