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豬說過,他從無念山出來時沒有回頭看過一眼,也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這偌大司禮監如同一隻蠱籠,養出來的,必然是最毒的毒蟲。
陳跡沒想到,金豬這麼精明的一個人,隻大意了一次,便被同僚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裡。
此時此刻,虎甲鐵騎將昏厥不醒的金豬用鐵鏈鎖住腳踝,拖在馬後。
陳跡的神情藏在麵甲之下:“馮先生,從這裡到劉家大宅有十幾裡地,這麼活生生拖死他的話,恐怕明日會耽誤擂鼓祭旗。”
馮先生笑了笑:“先天境界的高手,哪有那麼容易被拖死?莫要有婦人之仁,我隻要表現出半分對金豬的憐憫,便逃不過劉閣老的法眼。其餘劉家軍隊皆駐紮在城北,隻等明日祭旗後便要開拔,唯有這虎甲鐵騎留在劉閣老近側,它的兵權至關重要,不容有失。”
陳跡默默看著金豬被硬生生拖出了城,拖到了劉家大宅門前,拖了十餘裡路。路上,他握緊手中刀柄,大拇指輕輕將刀顎推開刀鞘。
馮先生斜睨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可彆做什麼衝動之事。少年郎有點血氣是好事,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靠這一股子血氣做成的。可你若誤我謀劃,我第一個殺你。”
陳跡深吸一口氣,又無聲收刀。
抵達劉家大宅時,金豬背上的衣物都磨沒了,在官道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劉家大宅的灰色高牆宛如一座城池,待哨樓上的甲士確定眾人身份後,才搖起紅色的令旗,命人打開大門。
吱呀呀的紅漆大門打開,門內一位瘦巴巴的中年人迎了出來,他蹲在金豬身旁檢查一下臉皮與傷勢,而後笑著朝馮先生拱手:“恭喜馮先生又立大功,明日能有十二生肖人頭祭旗,乃是大吉之兆。”
馮先生隨口回應道:“劉師爺,此乃我與錢將軍一同立的大功,錢將軍也因此負傷,可不能單單算在我一人頭上。”
“哦?”劉師爺一驚:“錢將軍負傷了?”
“嗯,就在後麵的馬車上。”
劉師爺一手提著衣擺,一手提著燈籠走到馬車旁,掀開門簾。
他鑽進車中,先是摸了摸錢將軍肋下的傷口,又搓著手指湊到鼻翼下聞了聞,這才下車指揮一眾甲士:“快把錢將軍抬進去治傷!”
說罷,劉師爺又轉頭對馮先生道:“馮先生,您隨我去宗祠見老爺吧,他還在等您。對了,將金豬也抬進去,給他看看。”
馮先生笑著回應:“聽劉師爺安排。”
劉家大宅黑漆漆的,房簷上沒有掛燈籠。
陳跡等四名甲士用擔架抬著金豬,跟隨在馮先生身後穿過漫長小巷,隻見道路兩旁的房簷下還掛著白色的挽幛,長長的挽幛如帷幔般綿延至宅邸深處。
劉明顯仍未下葬,就停棺在這大宅中。
一般人家隻會停棺三天,有些大戶人家會停棺七天,還有些人家要等外地官員回家奔喪,可能會停棺十幾天、幾個月之久。
但劉家要等的不是歸家的人,而是敵人的頭顱與鮮血。
路過劉明顯靈堂時,陳跡轉頭看見堂中孤零零擺放著劉明顯的棺槨。
棺槨旁,一具具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被白綾吊死在靈堂房梁之上。
堂外的風一刮,一具具女屍便左搖右晃,仿佛一串不會響的風鈴。陳跡瞳孔收縮,隻覺得汗毛竦立,便是他一旁身經百戰的甲士也被驚得低呼了一聲。
前方帶路的劉師爺頭也不回,慢條斯理道:“這些女子都是我家二爺的姬妾,靈堂前麵哭不出來,便隻好送她們隨二爺去黃泉路上作伴了。想必幾位是頭一次進這宅子,莫要一驚一乍才是。”
方才那名甲士趕忙轉回腦袋,倉皇道:“卑職之後便去領二十軍棍。”
劉師爺笑了笑:“錢將軍的部將,果然懂事。”
漸漸地,青石小巷前方有暖光透出。隻見八扇朱紅色大門敞開的宗祠裡,正龕之上,一座座劉家先祖的牌位高高聳立如林,最高處乃是劉家始祖劉許寧,曾位列三公,百世不遷。
正龕之下的紫檀桌案上擺著一碟碟貢品,二十餘支香燭與上百盞長明燈,將宗祠照耀得亮如白晝。
劉閣老跪坐在桌案前的蒲團上,低頭祈禱著什麼,宛如青燈古佛前的信眾,無比虔誠。
到得門外三丈處,劉師爺轉頭對馮先生交代道:“馮先生在這裡稍等,我與老爺稟報一聲。”
說罷,他小碎步踏入宗祠之中,俯下身子在劉閣老耳邊低聲說道:“老爺,馮先生回來了,帶著半死不活的金豬,還有受了重創的錢將軍。”
劉閣老眼皮未抬:“確為金豬本人?”
劉師爺小聲道:“確定,沒有帶人皮麵具。被馮先生鎖住鐵鏈,硬生生從城裡拖回來的。左半邊身子肋骨儘斷,應是被人踢傷。”
劉閣老緩緩睜開眼睛:“終於將他帶回來了,我兒明日便可以入土為安。”
劉師爺誒了一聲:“老爺放心。隻是錢將軍傷得有些不是時候,明天開堂祭旗,劉家氏族齊聚一堂,還需有人統領著虎甲鐵騎護衛周全呢。”
劉閣老沉思片刻忽然問道:“馮先生可為錢將軍治傷?”
劉師爺回答道:“治了。”
劉閣老又問:“用的藥可有問題?”
劉師爺諂笑道:“我聞了聞,馮先生用的是老君山道庭的藥,沒有問題。老爺放心,若是動了手腳,我聞得出來。這些年多少人想給您下毒,哪個也逃不過我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