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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鄴都從半夜開始刮風下雨,一直到清晨,天都沉甸甸地陰著,庭院外的鳥雀啾啾叫喚,簌簌抖著枝乾上蓄積的水珠。

這一場雨下來,深秋的氣溫一降再降,十幾天後,最為寒冷的冬天就要來臨了。

殿內沒有狂風驟雨,隻有莊重寫意的山水屏風和古掛畫,掐絲琺琅金爐裡熏著香,幾層紗帳徑直垂下,圖案上綴著細微靈光,無風而動時,像裡麵的人隨手揮開了一層星河。

溯侑醒得早,他安靜地盯著頭頂的暗紅色的床帳看了一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麵對如此情境。

身邊的人還睡著,長發如支流般撒在緞麵和枕頭上,又像在純色的被麵上延展出去的滿樹枝丫,崤城那場大戰消耗太大,加之昨夜,她幾乎是無聲地縱許他放肆,因此現在還未睜開眼。

這兩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變成縮小的原形滿鄴都城亂跑,在薛妤的殿內胡作非為,稱王稱霸,還跳上桌子和她發天大的脾氣,將桌麵拍得砰砰直響。

反正,這兩天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將原有的形象顛覆得徹底。

溯侑完全不知道怎麼麵對薛妤。

他忍不住閉了下眼,而後無聲擁被而起,才起身,腰間就搭上了一隻手,背後含著點惺忪睡意的聲線傳來:“乾什麼去?”

“……”

果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溯侑身體微僵,他也不回身去看,隻是瞥著輕柔的鮫紗帳,低聲道:“有人在殿外等,我,去問問情況。”

“崤城之戰後續的處置出來了。”薛妤猜到庭院外的人要稟報些什麼,並不意外,她支著手肘側起身,指尖在他腰側點了兩下,不緊不慢地問:“都想起來了?”

內殿陷入一片死寂。

薛妤也不著急等他回答,她隨手攏了攏裡衣,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伸手撥開他垂於耳側的黑發,露出藏在裡麵被悟得通紅的耳尖。

她半眯著眼睛貼上他的後背,軟骨頭一樣搭著,幾乎化在他常年滾熱的骨骼上,含糊著字音低喃道:“耳朵紅了……拍桌子發脾氣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

這話,溯侑完全沒法聽。

他轉身,將薛妤撈起來,本意是想將她摁進胸膛中,不讓她到處摸,再到處看,可薛妤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了趣味。

也可以說,是大戰結束後,一根時時踩在腳底下會爆炸的弦被拆除,她終於能輕鬆一點,有了點屬於自己的小愛好。

這愛好不是彆的,她喜歡逗他。

這兩天,薛妤深諳其道,將失了憶的小天攰逗得團團轉,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往外吐露得乾乾淨淨,而她攢著這些,聽得有滋有味。

“妤妤。”溯侑麵向她,微微啟唇,稍微一動,寬大的衣襟往下滑,露出鎖骨上青青紫紫的咬痕——那是她每次格外青睞眷戀的地方。

他眼皮往下垂著,有些懊惱地緩聲答:“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也不改口。

從前叫“阿妤”和“殿下”雖然好聽,但兩個同樣的字疊在一起,總能被他叫出不一樣的親昵之意,於是很快就取代了其他兩個。

“這兩天裡的事,也都想起來了?”

溯侑搭在軟枕上的手指僵直,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支著手抬起他的下頜,帶著點觀賞之意地看向他閃避的桃花眼,輕聲道:“想起來了又不說話,就是說,這兩天和我提的那些要求,都不算數?”

溯侑驀的抬眼,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很好看,琥珀般的顏色,深深凝視時有種湖泊的深邃和沉靜之意,平時看覺得冷漠,不帶波瀾,現在,裡麵的意思又格外明顯。

她就是想將那層阻礙在兩人間的無形阻礙狠狠撕碎,就是要他親口將所有隱晦的,死死壓在最深處的心思全部挑明了說出來。

他說,她就答應。

但他得說。

薛妤指尖順著他側臉輪廓一路往上,落在柔嫩的唇瓣上,一點點擦過去,同時問他:“不算數是不是?”

“算。”話音落下,溯侑既像是提著一口氣,又像長舒了一口氣似的,他倏地掀動著睫毛,自暴自棄著一字一句道:“……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那種驚惶的患得患失是真的,難以抑製的獨占欲也是真的。

薛妤安靜地聽他說完,半晌,曲膝坐在緞麵上,傾身覆在他耳邊,輕聲道:“好。”

她在準備下床處理事務時用指尖觸了觸他的臉頰,道:“以後,再發生許允清這樣的事,直接將人趕出去,或者來問我,彆默不作聲跟自己較勁。”

“十九。”

薛妤看著那張因為幾句情話而一下鮮豔生動起來的臉:“我也是人,看著喜歡的人受傷,也會心疼。”

說罷,她光著腳下榻,踩在柔軟的絨墊上,在喚門外從侍進來穿戴前,看向溯侑:“我去聽聽人族商議之後給出的處置方法,你——你我婚期暫時定在五月之後,你和隋家人說一聲。”

“這幾天,他們都挺擔心你。”

隨著崤城之戰數萬人族與妖族的犧牲,無數留影珠從各聖地,執法堂中傳出去,人皇裘桐以及鬆珩所做的種種事跡被公布,崤城之戰的慘烈片段,滿城血水屍骸也隨即被截成片段在世家大族,市井小巷中廣為傳播。

有些人族所謂的大能仗著天還沒被捅開個窟窿,沒造成如遠古時期那樣惡劣的難以挽回的影響,於是便存了僥幸的心理,想著冷處理,等這件事的熱度過去了,大家都回歸正常的生活了,再給出個方案,將人族的損失降至最低。

可他們沒等來自然而然的冷卻,反而等來了聖地君主們一張接一張的罪己詔。

聖地有什麼罪。

他們罪在無數次的糾紛與案件中選擇偏但了相對弱小無助的人族,罪在沒能一視同仁,平等而公正地對待每一個生靈,他們有愧於“聖地”之名。

不止一位聖地君主頒布“罪己詔”,這在過去萬年裡,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這就像是一桶潑在火苗上的油,整個局勢瞬間變得難以言說,撲朔迷離。

唯有一點。

人族誰也不敢抱僥幸之心了。

隻是一個偏袒之罪,就需要聖地君主頒布這種自損顏麵的詔書,那作為罪魁禍首,引動大戰的人族呢,他們若是還搞姑息養奸這一套,扶桑樹要是真出來了。

後果如何,想都不敢想。

於是關於自己人的處置,人族所有能說得上話的聚在一起,爭了又吵,吵了又爭,終於在第四天時列出了一個初步的單子,命傑出的少年天驕送到各聖地,商議如此處理是否可行。

來找薛妤的是陸塵。

薛妤在聖地傳人中的聲望一騎絕塵,太過突出,而現任聖地主君們的那些動作,無疑在將各自的聖地傳人推上更高一層的位置。

可以想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是最能做主的那一個。

陸塵被魅抓出五道爪痕的頭頂還沒有長好,這兩天一直在被自家師長壓著處理崤城的後續,安撫民心,清掃戰場,重修舊址,這些有的沒的活全往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與聖地傳人,妖都大家子弟比肩的幾個人身上堆。

幾天下來,他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

“果然,有罪的和有功的不能比。”見到薛妤,坐在前廳喝茶的陸塵將茶盞一推,發了幾句牢騷後,從袖子裡拿出來一卷卷軸,交到身邊從侍手中,正色道:“你看一看,這是人族內部商定出來的補償方案,給妖族,也給崤城受害者的親眷。”

薛妤接過那張卷軸,看了看,掃過幾眼,又放到一邊,看向陸塵,直截了當地問:“這張單子,你自己看,覺得可笑嗎?”

“你彆動氣,這隻是初步方案,後麵接著再商量。”陸塵有些頭疼地又端著熱茶抿了一口:“人族內部分歧太大,我說實話,在危險解除後,誰也不會舍得付出多大的代價為一些死人的錯誤收場。”

人死了,活著的人不能受影響。

現在的狀況就是,隻要扶桑樹不出麵,聖地和妖都再不滿人族,能如何?

也就是口頭唾罵幾句,等一兩年後,誰還會記著這種事不忘?

這卷軸上給出去的真金白銀,還都是被聖地君主們的動作唬出來,做給扶桑樹和天機書看的。

即便他們中的許多人同樣有著將妖族殺絕的想法,可他們沒動手,最先動手的人死了,這就和他們沒關係,性命似乎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那我隻能將話放在這裡。”薛妤不耐地敲了敲桌麵,冷聲道:“當日在崤城中死的不是他們,力挽狂瀾狙殺魅的也不是他們,拿不出真正的態度,這件事完不了。”

薛妤珍視生命,可在大是大非麵前,一些已經長成的腐肉必須□□乾淨淨地剔除,不然千百年之後,又是一顆流膿的毒瘤。

陸塵唯有沉默與苦笑。

聖地一直以來表現得溫和,不如妖都桀驁驕狂,也不如人族百花齊放,他們生而為古仙,常年居住在自己的領土內,若不為世間,很少會出世,平時又十分守規矩,因此顯得低調。

但他們擁有著最為龐大雄厚的底蘊。

人族世家更迭難測,妖都也是興衰各論,唯有聖地,從遠古至今,萬年歲月,始終是這六個,一個沒增,一個沒減。

六聖地齊心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更何況現在還加上了一個妖都。

說實話,人族是因為扶桑樹而勉強做個樣子,聖地也是因為扶桑樹製定的規則而一再退讓,引而不發。

“那這件事,該如何解決。”陸塵問。

薛妤和善殊,音靈等人談過,魅族之禍決不能重來,所有參與此事,有此傾向的種族都應該得到嚴厲的懲罰,而非輕飄飄用點錢來揭過,唯有這樣,才能以儆效尤,杜絕後患。

“事實證明,心存僥幸的人永遠不會自省,他們隻會永遠另辟蹊徑為自己,為同族尋找借口。”

她抬眼道:“帶話給他們,讓他們自查,若是他們查不出來,聖地會接手此事,從昆侖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凡是為裘桐做事,為鬆珩出力的世家種族,家主自裁,長老自封,家族積蓄和靈脈轉入公庫,後續酌情使用。”

“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我不想和他們打啞謎。”薛妤朝朝年頷首,後者心領神會,也立刻遞出一卷卷軸,“這幾天,聖地和妖都沒閒著,這上麵列出來的單子,你自己看。”

陸塵隻隨意掃了幾眼,麵色就陡然凝重起來。

“這種事,人族絕無可能答應。”他鄭重其事地道:“一旦答應,就是元氣大傷。”

人族排名前五十的世家,至少有三十家赫然在列。

“那依你之見,應該如何。”薛妤站起身,徐徐道:“崤城那場戰爭,你親眼所見,也該心知肚明,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陸塵認命地捏著鼻子回去了。

其他幾處聖地也陸陸續續傳出無法接受的消息,一時之間,人族,聖地,妖都和人間妖族之間的關係尤為緊繃。

但沒等聖地行動,人族反抗,那日蒼琚說的話就成了真。

崤城之戰第七日,季庭漊一一傳信給諸位聖地傳人,妖族世家子弟,人族正派天驕,扶桑樹傳下旨意,命諸位前往羲和聖地朝見。

一時間,風聲鶴唳。

薛妤等人奉詔進羲和是三日後,聖地內晴空萬裡,這在陰雨綿綿,風聲不斷的深秋,是個極其難得的好天氣。

這一次進聖地的人不多也不少,放眼望去,都是熟麵孔。

因為做錯了事,不知道將會麵臨什麼,人族那邊顯得格外沉默些。

聖地傳人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走著走著就聚到了一起,九鳳和隋家的幾個參與進來,想提前從季庭漊這個羲和聖子口裡撬出點有用的消息,但季庭漊連連搖頭:“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自己都納悶呢,那天是君主突然接到了扶桑樹的諭旨,指名要誰家的誰進聖地。”

“看我這眼睛下的兩團。”他指了指那兩點濃鬱的烏青:“我心裡有底的話,至於把自己逼成這樣?”

眼看從他這是問不出什麼,九鳳心態好,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寬慰自己:“能有什麼,頂多就挨幾句訓,扶桑樹是怎樣的存在,真要動手對付我們,能這麼大張旗鼓的來一遭?”

說完,她看向最沒可能受訓的薛妤和溯侑,視線在後者身上著重停了停:“這才幾天,傷就好得差不多了,看來鄴都的日子不錯。”

“隋家和妖都,怎麼就愣是治不了你的傷。

薛妤和溯侑並肩走著,陽光下,她時不時就踩著他的影子,像擁抱一樣親密地疊交在一起。

“傷好了就趕緊回妖都管事,彆整天用天攰原身勾薛妤。”九鳳記著那天好心沒好報的仇,慢悠悠地揭短。

溯侑聽不了這樣的話,他頓了下腳步,看向她身側的人:“風商羽,管一管。”

“算了吧。你指望他管楚遙想,還不如指望你管著你家鄴都殿下。”

沉瀧之將手裡的扇子擺弄得一下開一下合,偶爾插嘴兩句,也掩蓋不了自己緊張的事實:“你們說,扶桑樹召見我做什麼。”

“你們一個個都是功臣,為除魅做了極大的努力,我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除去的魅隻和朝年差不多。這幾天想了又想,唯一做過的還算說得過去的事也隻有災禍之後以人族的名義捐了點錢財出去。”

“這點小事,扶桑樹能看得上眼?”

說出來,沉瀧之自己都不信。

“急什麼,一會就見分曉了。”九鳳掃了掃羲和內的布景,這是聖地中最莊嚴肅穆的一個,對外開放的條件極其嚴苛,除了其他幾位聖地傳人,基本沒有外人進來過。

“還有一件事。”相對於辦了錯事的人族和無功無過的妖都,聖地傳人縱使心中沒底,也並不發虛,音靈開口道:“不知這幾日諸位忙著清算人族內部世家,可有顧得上看看各家陸陸續續送上門的請帖。”

沈驚時:“可算有人提起,我還以為隻有我,在大難不死後,同時收到了四張請柬。”

善殊低低地歎息一聲:“還聚在同月,相差卻天南地北,萬裡之遙,來回輾轉都不容易。”

“哪來的四張。”季庭漊一邊引路,一邊側目,看向薛妤和溯侑:“薛妤雙喜臨門我是知道的,這事早被隋家傳得天下皆知,但凡有點名望的世家都收到了他們十分奢華,鑲金又鑲鑽的請柬,那東西擺著都閃閃發光,不注意都難。”

“還有幾家呢?”

“我。”蒼琚簡單直接,眼皮微掀:“我成婚,日子定在三月十三,初春,那段時間太華景色頗為不錯,請諸位前來捧個場。”

風商羽看了看身側的九鳳,春風滿麵:“我和九鳳的事早就定下了,之前一直沒時間辦一場,這次劫後餘生,天下大定,也跟著熱鬨一下。”

“薛妤女皇登位大典與成婚之禮就在前後兩天,定在三月初四初五,蒼琚三月十三,九鳳和風商羽是二十二。”陸秦道:“這樣算下來,整個三月都要在這三家混著過了。”

“一個不許缺,都來。”隋瑾瑜這幾天找到了做哥哥最大的樂趣,忙著核算各種提親的禮,製作請柬,與親自監工的鄴主商議各種禮服細節,力求儘善儘美。

真金白銀如流水般花出去。

十天下來,鄴主就徹底被這種有錢的魅力所折服。由著隋瑾瑜去請數千名三地最頂尖的繡工,繡最華麗的樣式,動輒上千顆明珠,上千匹鮫紗,還要將整座宮殿重新裝飾,擺上各種珍藏之物。

聽習慣了,也麻木了。

“鄴都與妖都這兩邊是都沒問題,但蒼琚,太華能不能靠點譜。”季庭漊說得想歎氣。

溯侑沒去過太華,薛妤看了看他,緊挨著解釋:“太華曆來神秘,知道得多,又不能朝外泄露天機,但每年都有許多初出茅廬去往人間曆練時不小心觸犯到規則的年輕人,他們的責罰是等回到太華後再算的。”

溯侑一聽就懂了。

就連身為聖地傳人的蒼琚都有被雷追著劈的時候,更遑論那些涉世未深的聖地古仙,可以想象,整個太華是怎樣烏雲蔽日,雷霆狂舞的情形。

蒼琚冷笑著哼:“好好說話,不靠譜的是太華?”

“等著,我這次一定把這件事談下來。”

要麼一件事彆讓他知道,也彆指望他去做,要麼彆又讓他做事,又讓他當啞巴。

這個時候,季庭漊引著他們過了一座雲霧繚繞的橋。

到這裡,周圍已經看不見什麼人了,靈氣濃鬱程度十倍強於外界。

沒人接著說話了。

薛妤抬頭去看那棵橫亙在天地間的巨樹,很難想象,居然能有地方可以容納下那樣的龐然大物。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樹,而是一個承載著世間萬物的無邊國度,每一片綠葉裡都似藏著一汪江流,被光團托著吞吐沉浮。

她放出神念,順著巨樹上一根不起眼的枝丫攀伸許久,直入雲層深處,也沒能窺見儘頭。

季庭漊帶著他們來到一座由木築成的古樸宮殿前。

殿外白日點燈,階梯十九層,一層一印,莊重無比,什麼話都不需要說,敬畏之意油然而生。

“聖祖,人已到齊,如何安排,請聖祖示下。”季庭漊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從裡麵點了點香灰,抹在殿門前的柱子上,吐字謹慎而清晰。

他話音落下後不久,在眾人的屏息凝神中,一張四四方方的卷軸如雲流般卷開,停在眼前。

季庭漊用雙手捧住,順著上麵的字拖長了音調念:“人族諸位,入殿麵見。”

以陸塵和江雪嬌為首的人咬咬牙,邁著步子忐忑無比地進了那座順風而開的殿門。

大家在原地等得耐心。

不耐心也沒辦法,誰也不敢表現出半點不滿的負麵情緒。

陸塵等人並沒有在裡麵待多久,出來時人一個沒少,身體各處也都完好無損,但全緊皺著眉,臉上神情灰白頹然,從凝滯的氣氛上看,應當是沒什麼好事發生。

薛妤並不著急,她甚至有種安定之感。

二十幾年來,她所尋求的真相,種種不解之處,就在今日,全部都將有一個說法。

陸塵等人出來後,季庭漊又道:“妖都諸位,請入殿。”

九鳳和溯侑一左一右居前列,踩著地麵上古老的花紋進了內殿,他們待的時間比人族長一點,出來時沒表現出什麼波瀾,看不出喜與怒。

季庭漊將卷軸交於垂首以待的從侍手中,看向剩下來的聖地傳人,道:“薛妤,蒼琚與善殊除外,其餘聖地古仙,請入殿。”

被留下的三人隱晦對視一眼,誰也沒說什麼,就在殿外安靜等著。

聖地傳人在裡麵待了一刻鐘有餘,出來時,季庭漊朝薛妤三人比了個手勢,蒼琚和善殊整了整各自的衣衫,確定莊重,得體,才斂神垂首入殿。

殿內十分普通,熏著一股極淡的檀香,經年累月下來,給人心神安定之感,四周擺著些高雅的掛畫,瓷瓶裡裝著新摘的柳枝與繁花。相互襯托著,將這個空曠幽靜的地方妝點出一片躍動的生機。

這確實不是個會令人感到緊張的地方。

也沒有薛妤想象中聖物高坐神龕,垂眉正坐如菩薩低眉的情形,隻是靠窗的地方,坐著個撥弄黑白棋子的素白人影。他穿著雪白的長衣與外袍,濃黑的墨發長得拖地,形成河流般交叉的形狀,被不知名的鳥銜在嘴裡,高高掛在珠簾與立櫃上,形成一張震撼人心的畫卷。

三人看不清他的麵容,但從他身上泄露出的一縷氣息浩瀚又溫和,起始如江海奔騰,又如春風含蓄地收回。

人影微微側身,隔著一層濃厚的霧,視線逐一落在三人身上,半晌,他好似微微笑了下,伸出一指隔空點向三人。

有那麼一瞬間,薛妤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抽離了出來。

睜開眼睛時,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渾然自成的小世界。

她坐在小小的桌幾一側,對麵坐著那道如天上謫仙一樣的人影,長發迢迢,執棋子而落時,聲音空靈婉轉到極致:“薛妤,我等你許久了。”

麵對聖物,薛妤並沒有畏手畏腳不敢言語,她捏了捏指節,抬著眼,展袖行過古老的禮節後,將自己的疑惑平鋪直敘地陳述:“二十四年前,可是聖物出手,逆轉時空,將我們三人送回這裡?”

“是這樣。”人影頷首,滿頭青絲跟著顫動,“祂”像是隔著極遠的距離凝視這個現世最為出眾,最令人滿意的年輕人,坦然承認:“確實是我與天機書商議後出了手,乾預了世間原有的發展軌跡。”

這是,扶桑樹。

“為什麼。”

薛妤睫毛微垂,不解地道:“是因為前世之局麵,發展下去,會引來如遠古時一樣的災禍,因此送我們回來,處處加以引導,想讓我們提前製止這種局麵。”

“可鬆珩早有滅妖之心,送他回來,災禍還是發生了。”

“不儘然如此。”扶桑樹語調十分柔和,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氣,也聽不出任何喜怒,“祂”將手中的黑子落回棋盤一角,柔聲道:“魅族之禍,在他,也不在他,人族存有此心,妖族隱忍頗久,戰端必起。”

鬆珩隻是千萬個想滅殺妖族的人族其中一個,沒了他,還有許多為之不顧一切的人,諸如裘桐,朝廷臣子,甚至是朝廷與聖地同時選定的諸位城主。

他隻是早走了一步,但絕對不是人族做出嘗試的最後一步。

“所以,事情走到這一步,魅禍必然會發生,避無可避。”

“確實無法避免。”“祂”手指挪向棋盤一角,溫聲開口:“千年前,三地爭端已久,鄴都淪陷後,妖都將與人間正式開戰,聖地插手,引發四方混戰,世間生靈死傷無數。”

“在鬆珩以天宮之力誅殺數萬妖族之後,龍息破滅,遠古封存的魅與現世因殺戮而起的魅聚集在一起,攻伐天地,而三方交惡,各族無法齊心,世間終亡。”

“這是我以輪回鏡看到的場景。”

所以事情決不能再發展下去。

“祂”似乎能完全洞悉薛妤在想什麼,逐一為她解惑:“我們雖為聖物,但也需尊服大道規則,不能插手乾預人間。”

不然,扶桑樹和天機書提前預知危險,先除去人皇,再誅殺鬆珩,魅族來臨,隨手將它們斬滅,這天下也就不需要什麼人族,朝廷,聖地和妖都。

那完全是聖物隨心所欲的遊樂場。

“為何不將遠古時的影像公布,這樣,人人都有敬畏之心,不敢亂來。”這是薛妤不明白的地方。

“天道不允。”扶桑樹並無隱瞞,“祂”道:“魔族被滅殺,天道盛怒,世間生靈無法存活,這片天地原本該成為魅族的溫床。”

是“祂”於心不忍,以承受天罰為代價出世,攜手萬物抗擊魅族,才爭取到了生存的一線機會。

“我與天道同生,看著人,妖與古仙慢慢成長,你們於我而言,是生動的孩童。”

“為何,天道不允?”薛妤順著扶桑樹的話語往前走。

“世間生靈,誰都會犯錯,然錯分大錯與小錯。聖地偏袒一人,妖都錯殺一人,是小錯,遠古人皇未儘教導之責,動輒滅族,是大錯,人族在明知魅禍可能前來時,仍心存僥幸,為自己開脫殺萬妖而非趕儘殺絕,亦為大錯。”

“祂”蕩了蕩衣袖:“不論遠古與現世,這種大錯,從來沒有後悔的餘地。”

“將魔族與妖族全數滅絕之後,其他人見勢不對,開始痛哭,懺悔,哀求,通通於事無補。即便我出世,那些完全消失在時間中的魔族,他們永遠無法擁有第二次生命了。”

他們永遠死在了過去。死在了遠古。

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生靈,是這片天地的孩子。

“天道絕不想讓眾生覺得,原來,不論做什麼事,都有聖物出麵,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確實,也曾猶豫過。”扶桑樹搖頭:“有些孩子,太不聽話了。”

“當年,我隻想送你回來,然天道降下責罰,表示不允。我便想著,若是你們能行,便行,若是不行,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宿命。”

抱有這樣的想法,扶桑樹還是沒忍住,插了第二回手。

“你比我想的還要出色。”扶桑樹好似彎著眼睛拉長了眼尾,現出一點溫潤的笑意:“短短二十餘年,整頓聖地,肅清執法堂,聯手妖都,給妖族訴說冤屈的機會,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關係,因你們的努力而有所改善,事情並不會朝著前世的道路發展。”

所以災禍來臨前,三地能齊心協力,眾誌成城,他們也都成長起來,有了無匹的戰力。

換句話而言,如果薛妤回來,沒有因為因為善殊的話心軟救下溯侑,沒有整頓聖地,沒有破壞人皇的計劃,她隻是獨善其身,管好鄴都。

那麼今日時局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溯侑他。”一路聽完這些,薛妤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吐出這幾個字,難得的頓了頓,好像不知道後麵要接什麼才好。

“他的經曆,隻是萬千妖族中不起眼的一點。可作為瑞獸,以這種方式死去,已經能證明這世間諸多荒謬之處。”

“最後破開天攰之籠的,是您嗎?”薛妤問。

扶桑樹微微頷首,聲音比春風更和煦:“這世上,從沒有人活著注定就是要為眾人犧牲的說法,你們做到了如此程度,我不會袖手旁觀。”

“茶仙當真是聖物的分、身嗎?”薛妤道:“我審過她,也用過搜魂術,什麼都沒能查出來。”

“它是我本體上脫落的一根枝丫,我命它守護人族,充當他們的庇佑,因此,你們的術法,對她不起作用。”

“它聽人皇之命,在時機未到時,卻沒有太大的能力,隻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遊蕩,說服諸多有能力的人族,讓他們促成滅妖之局。”扶桑樹道:“如今,已被我冰封,碾為齏粉。”

“您覺得,如今人族,如何處理為妥。”薛妤無法做主這些,低聲問。

“放手去查吧。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族,都應當為無辜犧牲的性命,付出應有的代價。”

扶桑樹將最後一顆棋子落入盤中,看向薛妤,徐聲道:“兩次乾預世間,禍源纏身,天地不容,此事之後,扶桑樹將由裡而外枯死,不複存在。”

“消散之前,我會賜下諸多靈物,以鄴都為主,分布各地。”

薛妤倏地動了動睫毛,她與那看上去沒有任何感情的聖物對視,半晌,鄭重起身,展袖道:“多謝聖祖大義。”

“不必言謝。”扶桑樹搖頭,用一股力道托起她,道:“因果而已。”

在薛妤被輕飄飄推出這片空間之前,“祂”緩緩起身,凝視她的眼睛,道:“孩子,你要記得,這世間是什麼樣子,從不是一棵樹,一本書長什麼樣子,蒼生如何,未來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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