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黃昏中的戰場被霞光照得清晰,拉出其中無數道忙碌的身影,遠處,更多的人趕過來。
好好的一座城成了遍布斷壁殘垣的廢墟。
這場戰爭來得快而短,死的人卻格外多,殘肢斷臂灑在血水中,魅身體裡的綠色汁液持久地散發著惡臭,收拾戰場的大多都是人族,他們表現得格外沉默。
從前看到妖族恨不得衝上去摁死的,現在也都為死去的無辜妖族駐足,偶爾,會慢慢俯下身,伸手為它們合上瞪大的眼睛。
戰爭是最能打醒人的一種方式,但同時,付出的代價也總是最大。
薛妤拉著溯侑的手,力道很輕,像踩碎了最後一根弦,身體才得到了某種終於可以有片刻鬆懈的指示,那種深壓在心底的疲倦,疼痛,都如沸水般翻湧上來,前所未有的虛弱浮出表麵。
溯侑立刻回過頭,看著她,指尖緩緩觸上她從眼尾拉下來的兩條血水,像一根蘸上了墨汁的筆,染得指腹都暈紅一片。
他眼褶向上撩著,因為高燒不退,臉頰上漫開一種自然的緋色,美得驚人,神情卻是一種夾雜在凶戾與疼惜間無措的躁意。
“好了。”兩人都跌坐著,裙擺與衣襟交疊,撒出層層重疊的紋理,薛妤握了握他的指尖,輕聲問:“要不要和我回家?”
溯侑漆黑的瞳仁微頓,像流動的活水突然停止了湧動,不知道“家”的含義是什麼,茫然之後,他用視線描著薛妤的臉頰輪廓,吐字清晰:“回。”
見狀,隋瑾瑜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也隻是道:“你們先回鄴都吧,聖地和各世家的人都趕過來了,接下來的事交給他們,大家先養傷。”
薛妤朝朝華丟出一顆虎蛟珠,那是她對幾位掌控著龍息的城主使用搜魂術時錄下的影像,東拚西湊起來,記錄了昔日人皇裘桐所做一切,她低聲吩咐:“提審昆侖的長老,搜魂奪魂,截取他們的記憶片段,將裘桐與鬆珩及其他人族世家所做的一切整合在一起,散布三地。”
朝華接過那枚虎蛟珠,應聲道:“是。”
“參與此次事件的人押起來,圍困插手的世家。”薛妤身上的靈光將自己與溯侑圍起來,在靈光消散前,她道:“將鬆珩關回鄴都。”
朝華和愁離同時頷首。
從戰場到附近傳送陣,再到跨進鄴都日月之輪,一路上,薛妤誰也沒理,誰也沒心情理,直到回到自己的宮殿,女侍無聲行禮,推門又合上。
兩人倒在柔軟的被褥中。
世界徹底歸於安靜。
“妤妤。”溯侑環著她的腰,下頜抵在她的頸窩一側,感受肌膚下突突跳動的搏動,像是蘊含著無儘的好奇,他屏著氣音問:“這裡,是家嗎?”
“是。”薛妤從來沒有這麼困過,費力睜眼都隻能露出一條縫,她從他懷中撤出來一點,恰好能將他烏黑眼瞳中一點緊張與期待收於眼中。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看得心越來越軟,指尖撥了下他濃密的睫毛,低聲道:“成婚之後,就是了。”
成婚,之後。
溯侑愣了下,柔軟的唇瓣上下碰了碰,烏溜溜的眼仁安靜地落到薛妤身上。
她氣息慢慢變得均勻,已經睡著了。
薛妤醒來時,身體已經將之前灌下去的藥完全吸收,難以忍受的劇痛緩解了小半,體內紊亂的經絡像是被人一遍遍安撫了似的,蟄伏著緩和下來。
天完全黑下去,這個時節,鄴都秋風正起,敲得窗一陣陣細碎的響。
她下意識側首,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縮小了的天攰。
它睡覺的時候縮著尾巴,兩隻翅膀如同蝴蝶般張開,其中一片翅尖乖巧地被薛妤握在手裡,溫熱的妖力順著它源源不斷地淌進薛妤身體裡。
經絡就是被他以這種方式順通的。
薛妤慢慢鬆開手,無聲坐起來,將那麼小小一團,卻頗有分量的天攰抱起來,送進溫熱的被窩裡。
它慢騰騰地睜開眼,看到薛妤,用尾巴懶洋洋地勾了勾薛妤的小指,圓溜溜的眼睛一會睜一會閉。
“接著睡。”薛妤拍了拍它,道:“我去趟君主殿。”
許是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但卻知道這是“家”,縮小了的天攰覺得很安心,薛妤這麼一說,就真鬆開了力道,換了個方向和姿勢撲騰進被窩裡,露出兩片金光燦燦的翅翼。
崤城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聖地君主們都在用流光鏡時時關注著當時的情形,聖地各有機密,如關著無數妖鬼的鄴都,鎮壓無數黑氣的太華,守著兩大世間聖物的羲和,這也注定了,越是緊急關頭,君主們越無法脫身。
人間局勢發展成這樣,不止人族,妖都,聖地同樣有責任。
鮮血與白骨之下,無數慘嚎聲中,聖地主君們看得紛紛沉默。
薛妤到君主殿的時候,鄴主正在認認真真鋪白紙著墨,見薛妤到了,他卷著袖子放下筆,認認真真見她看了兩遍,確定沒什麼大傷才放下心,道:“崤城之戰,辛苦你了,身體現在好點了沒?”
“用了療傷的藥,好得差不多了。”
“過來看看。”鄴主朝她招手,指了指工工整整鋪滿了整張紙的黑字,示意她看。
薛妤看著最開頭的三個大字,瞳仁微縮,但沒說什麼,隻是一字一句從頭看到了尾,等全部看完,她抬頭看鄴主:“罪己詔。”
“聖地是維係和平安定,公正之族,但千年來,我們有失偏頗,傾斜人族,視妖族性命為草芥,身為聖地主君,此為失職之一。數十年前,因我一人情緒,讓薛榮拿走君主空印,並被裘桐用來當做開啟人族聖物的鑰匙,引發之後浩劫,此為失職之二。”
“這次崤城之戰,人間妖族死去十之三四,損失慘重,一直以來,它們中的多數隻是想活著,卻處處遭排擠,被趕儘殺絕,這是血仇,沒那麼容易揭過。想要維係重整三地關係,我們需要給天下,給它們一個交代。”
“不止我,還有赤水,羲和等地,將這麼多年判錯的案子公示,算是還他們遲來的清白,也是給天下人的態度。”說這些話時,鄴主臉上並沒有彆的神情,隻是笑得溫和。
“這罪己詔,確實應該寫。”薛妤頗為中肯地說了句。
鄴主抬手,將君主大印摁在了紙上,之後招來身邊伺候的從侍,道:“交給符磨,讓他去辦。”
“父親這還有一道旨意。”鄴主取出案桌上小匣子裡放著的另一份君主聖旨,交到薛妤手中,朝她點頭:“打開看看。”
薛妤翻開一看,並不感到意外,頗為冷靜地開口:“禪位之旨。”
“經此一役,你的威望將徹底超過父親,三月之後,等世間塵埃落定,一切步入正軌,父親便將鄴都君主之位傳到你手中。”說到這,鄴主頗為欣慰地撫了撫薛妤的肩頭,道:“天品靈陣師,父親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實力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三月。”薛妤不曾推辭,隻是對這個時間提出了疑問:“會不會來不及。”
“現在準備下去,裁定朝服,分發請帖,安排各種細節,應當恰好。”鄴主微愣,笑著道:“皇太女大典,隻用了一個多月,這次君主繼位,會繁瑣許多,因此留出的時間也多一點。”
“不夠。”薛妤將手裡的聖旨放回桌麵,話語沒什麼波瀾:“還要同時準備君主大婚,隻給三個月,禮部一天能寫十封折子抗議。”
鄴主滿腔的欣慰和唏噓頓時被“女兒要成婚”這件事徹底驅散。
他看過完整的影像,知道溯侑在崤城都做了什麼,事實上,不止是他,現在所有得到消息的,誰不知道妖族新任君主和鄴都皇太女是一對。
他們生死相依,情比金堅。
在自家女兒的注視下,鄴主也沒法說出不同意,反對這樣的話。
溯侑是很優秀,有身份,有實力,有相貌,還有能力為薛妤排憂解難,連命都能奉上了,鄴主左看右看,真挑不出什麼不好。
但可能是為人父的心理作祟,他就是覺得,天底下的男人,沒一個配得上薛妤。
鄴主眼皮微微跳了下,沉默半晌,開口道:“經曆這麼一件事,你們成婚,倒確實不會再經曆什麼阻礙,外人也沒法風言風語說些什麼。但阿妤,父親要跟你說,一生很漫長,很多事都能得過且過,唯獨挑選道侶,得慎重再慎重,你當真想好了嗎。”
薛妤出來時,手裡抓著兩份聖旨,回到自己殿裡,溯侑已經醒了。
他恢複了人身,正坐在那張案桌上翻看著一疊疊白紙,燈光柔和,將他側臉每一根線條都拉成柔和氤氳的筆觸,左右從侍在旁邊守著。
誰也沒有出聲,殿內顯得分外安靜。
直到薛妤撥開珠簾走進來。
溯侑拉開凳椅起身,朝她走來,薛妤下意識將自己的手遞給他,又探了探他的氣息,察覺到逐漸在好轉,才將手上的聖旨放在桌麵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溯侑就著之前的座椅在她身邊坐著,離她很近,睫毛低垂時,聲線動人:“妤妤。”
開了次囚天之籠,他還給她換了個稱呼。
薛妤散去從外來的一身寒氣,肩頭放鬆下來,她撥弄著溯侑的手指,聲音落得有些低:“剛才和父親談了點事。”
“什麼。”她說話時,他就側著頭認真地看著她,眼線深鬱,顯出一種無辜的柔順。
“我們的大婚之禮。”
溯侑頓時繃直了脊背,他長得高,坐著也高,蒼鬆翠竹般挺拔,即便沒了從前的許多記憶,他也知道“大婚之禮”是個什麼意思。
馥鬱生動的眉眼徐徐舒展開,他彎著眼笑起來,唇瓣上撒著一層水光:“妤妤父親,怎麼說。”
“沒說同不同意。”薛妤湊近他,睫毛微顫:“他問我是怎麼想的。”
溯侑等著她將話說完。
薛妤離他越來越近,直到鼻尖相抵,她一抬眼,可以看到他根根纖長的睫毛,才慢慢觸了觸他的唇:“和你在一起,不論什麼時候,我從沒想過分開。”
溯侑抬了抬下巴,配合她的動作,因為這一句話,幾乎將自己全然綻放著交到她手中。
淺嘗輒止。
薛妤抽身回來,整理著桌麵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密信和文書,將那疊還沒動筆的白紙擺在最中間,道:“再去床上躺會,我這邊還需要一點時間。”
沒了記憶的溯侑比之前的更喜歡黏在她身邊,那是一種刻在心底的本能,因為沒有分寸的束縛,行動更加偏向本心。
因為一句“大婚”和表白的話,溯侑腦子裡轉著圈圈,他看了看案桌和自己隔著的距離,半晌,“咻”的變作一頭威風凜凜的小異獸,蜷縮著身體趴在薛妤手邊,爪子搭著她的手腕,尾巴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桌麵。
翅膀倒是收得好好的,揣在身體兩側。
一些小動作,薛妤都隨著它,桌麵上被那條尾巴掃得亂糟糟,她便放下筆,用指尖戳戳它,這個時候,它總會眯著眼睛湊過來。
很會撒嬌。
半個時辰後,輕羅從殿外進來,她目不斜視地行禮,道:“殿下,許家的事,查出來了。”
薛妤停下手裡的動作,抬眼道:“說。”
經過二十幾年的曆練,輕羅再也不是當年那隻被薛妤救下來,說句話都炸毛緊張的小貓妖。
如今,她有了足夠的能力,辦事細心,一路終於走到殿前司,可以在薛妤麵前行走,替她辦事,因此什麼都格外認真。
“確實是許家授意,由陳家散布出去的流言,且蓄意傳往妖都九鳳家與隋家。那幾張影像出自於鄴都一名被買通的從侍之手,而今,從侍已經被扣押。”
“還有一事,經查證,當年在飛雲端中,侑公子為殿下奪取蒼生陣圖,許家曾授意附庸世家,對公子下手。”
“請殿下示意,許家如何處置。”
薛妤看向豎起耳朵聽的小天攰,看著他懵懵懂懂還沒恢複記憶的眼神,頓了頓,音色頗冷:“先壓著。”
輕羅頷首,而後退下。
昏暗燈火中,薛妤看向已經由趴著改為半蹲的天攰,用筆尖點了點它熠熠流光的身軀,道:“問你,這事怎麼處理。”
天攰偏了下頭,不太理解的樣子。
薛妤與它圓溜溜的眼睛對視,平白簡短地解釋:“許允清,想取代你,留在鄴都。”
這句話,天攰聽懂了,也完全理解了。
這隻異獸完全張開了如黃金澆灌而成的絨羽,四肢露出殘忍的利爪,眼瞳豎成一條筆直的線,裡麵燃燒著君王的怒焰。
它想發火,甚至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但不知道許允清是個什麼人,長什麼樣子,對外麵也不熟悉,眼前就隻有這張桌子和桌子後麵坐著的人。
半晌,它猛的用爪子拍了拍桌麵,震得“哐當”一聲響,桌子上的白紙飛起來一半,眼前像是憑空下了一場雪白的雨。
薛妤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她沉默了一會,摁住飄到眼前的一張紙,將它放回桌麵,這才看向氣鼓鼓,幾乎是控訴地看著她的天攰,眼瞳裡慢慢的帶上了一點微末的笑:“原來,你這麼凶啊。”